【曉荷·心愿】難兄難弟(征文·中篇小說)
1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吳皓?!?br />
“什么?”
“我會生一場大病?!?br />
“胡說八道!”
“真的?!?br />
“根據(jù)呢?”
“我始終感到胸悶,透不過氣來?!?br />
“就這些?”
“這些還不夠啦?!?br />
“想聽我的回答嗎?”
“你說。”
“這很正常。”
“這還正常呀?”
“當然。這些天氣壓太低,空氣濕度太大,產(chǎn)生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br />
“你這是什么邏輯?”
“這不是什么邏輯,而是科學(xué)的分析?!?br />
“拉倒吧你?!?br />
“我說的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信怎么樣,不信又怎么樣,反正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br />
“那……李月明咱倆今天打個賭怎么樣?”
“打賭?打什么賭?”
“如果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就立刻嫁給我,怎么樣?”
“美死你吧。”
“怎么,不敢啦?”
“那萬一要是你錯了呢?”
“我錯了?怎么可能?!?br />
“回答我,萬一你錯了怎么說?”
“這——”
“說呀!”
“那也簡單,我嫁給你就是了?!?br />
“再說一遍?!?br />
“如果是我錯了,那就把我嫁給你。”
“好你個該死的的臭吳皓,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br />
“我討?zhàn)埼矣戰(zhàn)垺!?br />
“下回還敢不敢胡說了?”
“不敢了。”
“這還差不多。對了,請允許我問一個極其世俗的問題,可以嗎?”
“問吧?!?br />
“你們老家那么富有,你為什么不回去?”
“這個,我以前不是已經(jīng)作過解答了嗎?!?br />
“你不覺得你的那個解答太虛幻也太不靠譜了嗎?如今這個社會,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br />
“呵呵,如果我這時候再提馬斯洛,再提他的‘五個層次’理論,你肯定又要說我太虛幻太不靠譜。這么說吧,譬如咱們這家化肥廠,哪個部門哪個崗位最重要?也許你會說管理部門和我所在的合成主控崗位最重要是不是?從其性質(zhì)和職能來說,當然毋庸置疑。但是,你能夠就此武斷地說其他部門和其他崗位都不重要了嗎?水泵崗位設(shè)備簡單,操作單一,看起來的確無關(guān)緊要,可是它一停,循環(huán)水一斷,全廠的設(shè)備都得跟著停下來。你說它重要不重要?事實證明,咱們這家化肥廠的任何一個部門和任何一個崗位都十分重要,缺了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行,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你點頭了,那么好,我接著再請問一下,一個工廠企業(yè)如此,一個國家又何嘗不是這樣?都去做生意掙大錢了,糧食誰來種?衣服誰來做?房子誰來造?化肥農(nóng)藥誰來生產(chǎn)?……”
“行了行了,打住打住,請你趕緊給我打住!你要再這么說下去,非酸掉我一口大牙不可?!?br />
“我只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一個樸素的真理罷了。你是知道的,我表姐經(jīng)常敦促我辭掉這邊的工作,讓我回老家跟她后面干——說得更極端一點,以我表姐家目前的經(jīng)濟實力,我辭職回老家之后,就是什么都不干,也照樣能夠天天錦衣玉食??墒?,那畢竟是仰人鼻息,是寄人籬下,是嗟來之食,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br />
“你回去什么都不干,去當甩手大爺當然不行。但你在你表姐手下干個副老總之類的,不也一樣是自食其力,不也一樣可以體現(xiàn)你的人生價值嗎。”
“拜托。別人不清楚,你應(yīng)該清楚我的價值取向?!?br />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敢保證你今后一定能夠成為一個知名作家?并且一定能夠?qū)懗鲆徊亢昶拮鱽恚俊?br />
“這個我可不敢保證。我只知道,說大道理,叫做我早已經(jīng)找準了自己的人生定位;說小道理,那就是,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最清楚。這也就是說,除了文學(xué),我實在找不出我身上還有其他什么閃光點。”
“唉,你知道嗎,你不僅頑固不化,而且還——簡直就是不可理喻了你?!?br />
“沒辦法,這就叫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噢對了,允許我也提個問題嗎?”
“只要正當合理,但說無妨?!?br />
“咱們倆開展地下工作這么多年了,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從地下轉(zhuǎn)入公開,從量變轉(zhuǎn)入質(zhì)變了,你說是不是?”
“又胡說八道了,對吧?”
“我說的可是句句實話呀。”
“你還說?”
“得!男子漢大豆腐,說不說就不說。”
就真的不再吭聲,而是把手伸出去,抓她的手,她先是不讓。一碰上就往回縮,抓往了也拼命掙掉。這樣幾個回合之后,忽然之間被動變主動,主動握住了對方的手,握得緊緊的。這兩只手,對于他來說,感覺綿綿軟軟的,象瓷,象玉,更象柳絮,光滑、輕柔、溫暖、濡濕,似乎還帶磁帶電,一接觸就被牢牢吸住,想拽都拽不掉,讓人心里頓時涌起一股股激流。
就這樣相依相擁著真好。
雖然沒有星星,沒有月光。
雖然夜色很糟糕。
但這里有偌大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腳下是淙淙流淌不息的一條小溪。四周是一片寬闊的田野。田野里有歡快的蟲叫蛙鳴。遠處村舍里有熒火般的燈火若隱若現(xiàn)?,F(xiàn)在,此刻,夜?jié)?,情更濃。沉浸在這種氛圍中的一對戀人,感到了一種真正的陶醉和消融,心里充滿了甜蜜,更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頭頂突然傳來幾聲“呱呱”的尖叫,一群夜鳥匆匆從夜空掠過。
她一驚,身體一仰靠到了他身上。他順理成章地一把將她攬到了懷里。突然這樣真真切切地摟住她,感覺著她的心跳,呼吸著女性特有的溫馨芳香氣息,這在他還是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迅速膨脹,急劇涌動,心里產(chǎn)生一種把持不住的沖動。
“怎么不說話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br />
原來箍著纖腰的那雙手,漸漸活動起來,象面對一架鋼琴,開始不停地按捺琴鍵,努力尋找和調(diào)試著某種最佳音程和音調(diào),以便最終能彈奏出一闋優(yōu)美動人的華麗樂章。四周的田疇里,“唧唧唧唧——”的蛐蛐在吹著長笛,“咕咕咕咕——”的蛙類在齊聲合唱,還有促織“吱吱”的吟詠,聲音此起彼伏,交相輝映,象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樂隊,在齊心協(xié)力地演奏著一支美妙動人的抒情小夜曲。
2
天總是陰著,空氣洇滯得仿佛就要凝固,悶得人氣都喘不過來。這狗日的老天,不知道要作什么怪了。老槍邊走邊詛咒。
拎著兩瓶酒,游魂似的在黑地里鬼轉(zhuǎn)筋,這要是讓人撞見了,都叫什么事呀。究竟去還是不去?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干干脆脆的,猶豫什么?
卻還是猶豫,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
前些天去醫(yī)院接老婆出院時,醫(yī)生說,你愛人的膽囊切除了,今后你要在各方面對她多加關(guān)懷和照料,病是“三分醫(yī)七分養(yǎng)”,她的這種情況就尤其要在“養(yǎng)”字上下功夫,懂了嗎?
懂——了。
老槍唯唯諾諾。
磕頭搗蔥般地告別醫(yī)生,還未出醫(yī)院大門,老槍就嘆氣。老婆叫方素珍,跟自己同在一個廠子,不同的是,老槍是焊工,上的是常日班,老婆是生產(chǎn)一線的操作工,常年三班倒。用廠里流行的說法,叫作“最沒頭緒的”。情況也確實如此,如今不管阿貓阿狗歪瓜裂棗的,只要有點“頭緒的”,在廠里都能當“甩手大爺”,老槍不行。老婆十八歲進廠就三班倒,將近三十年了,風里來,雨里去,身子早拖垮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受照顧出來上個常日班了??墒钦l讓你“沒頭緒的”,“沒頭緒”就只能認命。說什么照顧,全廠千把兩千人,哪個不能找出幾籮筐的理由來,都要求照顧,生產(chǎn)誰來搞?工廠還要不要?老同志了,要帶個好頭,要顧全大局,困難只是暫時的,克服克服不就過去啦。再者說了——再者說什么,那潛臺詞你懂的:如今這個廠子(早已經(jīng)改稱公司),雖說還是國有企業(yè)的運作模式,但工人的身份早已經(jīng)買斷,現(xiàn)在從上到下都是企業(yè)的打工者,大家捧在手里的再也不是過去的鐵飯碗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就算燒高香了,你就別再討飯嫌粥稀了。
唉!不想這些還好,越想心里越窩火。無奈之下,只好自己跟自己賭氣,自己跟自己說狠話:“算了,你就在家休病假得了?!?br />
方素珍幽怨地瞥他一眼,說:“我倒是想在家歇著享幾年清福。可靠你那點工資和獎金,咱這一大家子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是啊,老婆孩子外加兩個常年臥病在床的父母,一共五口人的生活負擔,如果僅靠老槍的工資獎金和老婆的病休工資,吃喝拉撒睡都難應(yīng)付,老倆口的藥罐子就只能倒懸過來了。想到這一點,老槍就立刻英雄氣短。
丈夫犯難,老婆心里不落忍,就用商量的口氣說:“我看,咱們還是讓小芳到廠里上個班算了。她要是有那個上大學(xué)的命,早就去清華北大了……。”
“這個不行!”老槍回答得斬釘截鐵。
小芳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今年已經(jīng)21歲,出落得花枝招展,人見人愛。前年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結(jié)果以七分之差落選。老槍為她鼓勁,讓她復(fù)讀一年再考,結(jié)果卻又以十七分之差再次名落孫山。這下小芳終于泄了氣,說什么也不愿再考。但是老槍不答應(yīng),硬是逼著她再復(fù)習(xí)一年,今年做最后一次拼搏。老槍的意思是,他們這輩人全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他要求女兒務(wù)必爭口氣,好好用功考上大學(xué)。在這一點上,老槍的決心堅如磐石毫不動搖。
現(xiàn)在,老婆竟然提出讓小芳放棄高考,老槍怎么會答應(yīng),他說:“你倒一輩子的三班還嫌不夠,還想讓女兒也跟著受累一輩子嗎?”
方素珍嘆了一口氣,“那你說該怎么辦吧?”
老槍卷巴卷巴裹出一支紙煙,點上火,慢慢地抽了幾口,敷衍道:“再說吧?!?br />
女人性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得想個辦法才行呀。方素珍急得掉淚,她先給老槍算了一筆經(jīng)濟帳。她現(xiàn)在病休在家,每個月只能拿四百元不到的生活費,自然是自顧不暇,但是如果找找人,托托關(guān)系,讓她回廠干一份輕巧一點的工作,那她每月就能多拿千兒八百的工資。再退一步說,假如安排工作確實有難度的話,咱們就退而求其次,讓廠領(lǐng)導(dǎo)出面幫咱提前辦個病退——只要病退辦成了,咱每個月同樣能多拿千兒八百的工資,這一點難道你心里不清楚嗎?
這一點老槍心里當然清楚,但問題在于,咱們不是“沒頭緒”嗎。
方素珍說:“實在不行,咱們就去找找領(lǐng)導(dǎo)。人在屋檐下,咱不得不低頭啊?!?br />
讓堂堂正正的一個七尺漢子,去低三下四地求人?不行,老槍的做人章程里沒有這一說。
“可咱們一家老小總得活下去呀,”方素珍淚流滿面地哀求道:“小芳她爸,我這里先求你了——”
老槍的心頓時象被鞭子抽了一下。他無話可說了。老婆跟了自己將近三十年,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心里先就十分愧懟,現(xiàn)在她這樣哀求自己,又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她的公公婆婆能夠安度晚年?老槍左思右想,感到實在沒理由再拒絕她,只有咬咬牙,豁出這張老臉,去給人當一回龜孫子了。
然而,出了家門,心里又嘀咕,總覺著不是個滋味:大半輩子都挺直腰桿硬氣地活過來了,誰知到臨老,反倒要去低三下四地求人,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究竟去不去呢。
一個字,去。
敲門。開門。
開門的是廠勞資科——現(xiàn)在改叫人力資源部的胡勝部長。
哎唷,是你,老朱!稀客稀客!今天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快,進屋坐,進屋坐!
尷尬地笑。心里很窘。仿佛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讓人當場捉住一般。
落座。遞煙。女主人泡茶,端過來,滿臉的驕矜和自負。客套得夸張而又做作。老槍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記得她比自己老婆大一截,退休在家也有上好幾個年頭了,可是從容貌到氣色,她卻比方素珍還看年輕,她憑什么?憑她男人會來事,“有頭緒”。老槍呢,相形見絀。心里不自在,坐著就沒話說。沒話說,氣氛就有些僵。男主人亮亮噪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天陰死陽活的,實在有點反常?!?br />
“是反常。”
“快梅雨天了吧?”
“快了?!?br />
“你看今年會不會發(fā)大水?”
“難說。”
人力資源部的部長家也很平常,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堆滿了金山銀山。當然啦,跟老槍的家比起來,這里就賽過金鑾殿了。
人比人氣死人,不比也罷。
“怎么樣,你家里近來還好吧。弟妹住院我也沒得空去探望一下,說起來真是很不過意?!?br />
“你忙。”
“忙什么忙,窮忙,瞎忙。成天雜七雜八的瑣碎,攪得人不得安生,一個字:煩?!?br />
“那是那是。”
“唉,光陰流水,一晃就是幾十年。你說,這人活著究竟有什么意思?”
“是沒意思?!?br />
“可還得挖空心思、任勞任怨、艱難困苦地活著。吃啦,喝啦,拉啦,睡啦,樣樣事情都得操心勞神,你說煩不煩?”
“可不是?!?br />
“想想最沒意思的,就是為了工作上的事。你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地干,不落好不說,還常常受冤枉氣,上下都不討好。想想人真是何苦來著。還是像你這樣最好,無官一身輕,落個清凈?!?br />
“我也沒那個能力?!?br />
“瞧你,跟我還來這個客套。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嗎,想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