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百了
1
天宏機修廠隸屬天宏服務(wù)公司,是一家集體性質(zhì)的企業(yè),規(guī)模不大,主要生產(chǎn)一些膠墊、密封圈以及各種支架、滾筒等修舊翻新工作。職工們在廠子里忙碌一天,下班后去澡堂洗去身上油垢、汗臭,消卻疲憊,清清爽爽回家。
看澡堂的有三個人,兩班倒,一個替班,既看澡堂也兼燒鍋爐。老牛以前在廠里干機修,后來年紀大了,抬抬扛扛吃不消,廠領(lǐng)導就讓他看管澡堂。這天晚上八點鐘,老牛給池子換水。澡堂里燈光昏暗,渾濁的空氣中夾雜一股尿臊味。老牛光腚跳進池子,頭沉進水里,拔去塞在下水口的木樁,頓時,出水口像管涌一樣,污水橫流。老牛從池子里爬出來,取過一把竹掃帚,打掃職工洗澡時扔下的煙頭、紙屑還有用完的洗浴液瓶。他一邊打掃,一邊唱《水淹七軍》里關(guān)羽的唱段:
想當年兩膀勇力血氣率,
今日里戰(zhàn)龐德敗下陣來……
正唱得起勁,池子里的水卻不流了。老牛轉(zhuǎn)身往池子里一瞅,還有小半池子水,心想:可能下水口堵塞了。他扔下掃帚,又翻身跳進池子,往下水口摸,這一摸不打緊,原來是一個肥肥胖胖的人把下水口堵了。媽的,誰和我開玩笑?他用力一扯,將那胖子從下水口拽出來,正想罵幾句,卻見那人雙目緊閉,肚皮鼓脹,浮在水面一動不動,身上毛孔沾滿污漬,像吹了氣,毛還沒褪盡的豬。
老牛驚懼地睜大眼,打擺子一樣抖起來。他大叫一聲,蹚著渾水,扒著池子邊沿跳出去,光著身子跑到值班室,抓起電話,哆哆嗦嗦地撥號,對話筒喊:快……來人,堂子里……淹……淹死人了!
十分鐘后公司值班領(lǐng)導和機修廠領(lǐng)導氣喘吁吁地趕到澡堂。老牛已經(jīng)穿上衣服,站在外面等候。人呢?領(lǐng)導們懷疑地看著老牛。老牛指著身后:在池子里。
幾個人進到澡堂,往池子里看。池子里水已經(jīng)放干,只見死者躺在池子底部,都泡脹了,額頭左側(cè)還有一道口子,皮肉外翻,有些猙獰。
值班領(lǐng)導馬上向董事長總經(jīng)理匯報,然后通知120。老牛急得團團轉(zhuǎn),圍著值班領(lǐng)導,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值班領(lǐng)導氣得咬牙切齒:池子里的水只有肚臍眼深,一個大活人在池子里淹死你竟看不見,你要眼出氣的?但罵人不解決問題,眼下最要緊是搞清楚死者是誰。
認領(lǐng)啟事第二天一早就張貼出去,還附了一張死者照片,為了避免死者家屬看到照片心理承受不了,還在死者額頭左側(cè)貼了一張膏藥。上午十點,有人來公司認領(lǐng)尸體。原來死者姓孫,叫孫老巴,綽號孫二拐子。
天宏公司澡堂是個內(nèi)部澡堂,只供本公司職工使用,不對外營業(yè),但有職工領(lǐng)著親朋好友來洗澡也不拒絕,就有一些外界人員冒充公司職工或退休職工來洗澡。開始,看澡堂的還依照規(guī)定,拒絕外界人員入內(nèi),為此還發(fā)生過糾紛,看澡堂的挨了幾次打,久而久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來者不拒。
澡堂修建于二十年前,有兩個池子,一個熱水,一個溫水。隨著公司經(jīng)營規(guī)模擴大,人員不斷增加,澡堂就顯得狹小了。一到下班時間,澡堂里摩肩接踵,屁股貼屁股,白花花的。職工們免不了怨聲載道,罵聲不絕。
為解決這一難題,公司決定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對澡堂進行改建,把更衣室和澡堂打通,再建兩個池子。為了應(yīng)急,暫且把原來的熱水池和溫水池合成一個,將中間的隔墻砸去,如同在兩個院子之間開一扇大門,又增加幾個淋浴噴頭。澡堂里磚塊、鋼筋、鐵管堆得到處都是,亂七八糟。施工隊也不專業(yè),是公司內(nèi)部抽調(diào)人員施工,從三月就開始修建,拖拖拉拉,現(xiàn)在已是初夏,還是個半截工程。
孫老巴是第二工程處退休職工,沒事喜歡在街上打撲克牌,雖然文化不高,卻精于算計,贏多輸少,輸牌一方臉上貼紙條,嘴里不免罵罵咧咧。贏牌一方也笑著對罵,于是雙方你來我往,姐呀妹子的便日將起來。孫老巴在一次贏牌后興奮過度,突然倒地不起,一干老頭慌了手腳,掐人中、摳腳心,忙得不亦樂乎。還是一個老太太說打電話要救護車。一干老頭才醒悟過來,連忙打急救中心。好在搶救及時,孫老巴撿回一條命,但左半邊身子偏癱,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得一綽號:孫二拐子。
孫二拐子沒事也冒充天宏公司退休職工,去公司澡堂洗澡。他用一條大號毛巾,中間讓老伴縫上一塊搓灰布,兩頭系死,像過去當兵的身上背的干糧袋。洗澡的時候套在身上,一只手扯著毛巾來回蹭,幾年來一直如此,沒想到這次竟出了這么一檔子事。
孫老巴一死,問題就來了,首先是責任劃分。澡堂正在改建,為了不影響生產(chǎn),只能邊改建邊使用,安全設(shè)施不達標。孫老巴額頭上的傷口明顯是磕在兩個池子中間“門框”上的水泥茬子,昏厥后倒在水中溺亡。公司安辦會上,董事長拍著桌子吼:那個看澡堂的叫牛什么來?解除勞動合同,叫他卷鋪蓋滾蛋??偨?jīng)理忙插話:眼下暫且應(yīng)以安撫為主,以免那個叫牛什么的產(chǎn)生自殺傾向,若再搭上一條命,怕是要把公司的家底賠光?,F(xiàn)在死者家人找到公司討要說法,先讓后勤科接待一下。后勤科長說就讓老高去吧。
后勤科的老高四十來歲,大塊頭,臉色鐵青,在后勤科專門負責處理職工后事。他把孫老巴一家七八口子人安排到泰博賓館,吃住由公司負擔。頭兩天家屬們情緒有些激動,火氣大,老高主要是心理疏導安慰,待死者家屬情緒稍穩(wěn)定下來才能談事。這一點,老高有十分把握。公司幾百名職工,加上家屬,老老小小千把口人,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老高處理起來駕輕就熟,買多少煙酒,包幾個封子,什么時候該站著,什么時候該跪下,都由老高說了算,大爺似的。
老高先是和孫老巴老伴談,開出的條件是:喪葬費由公司負擔,畢竟人死在公司澡堂里,雖然公司不承擔責任,但出于道義上考慮,還是適當給些救濟。孫老巴老伴只是不停地抹眼淚,一句話也不說。倒是孫老巴的二兒媳吵嚷得厲害,說一個大活人在你們澡堂里洗個澡說沒就沒了,還適當給些救濟,你當是打發(fā)要飯的啊。
用職工的口頭禪說,老高是專門給下地獄的人發(fā)放通行證的。這么多年,老高經(jīng)見的物事也多,哭爹罵娘的,尋死覓活的,老高就認準一條:任你地裂天崩,我自巋然不動。有我老高在此,神鬼讓道?,F(xiàn)在,老高見一個年輕女子在自己面前指手劃腳,不依不饒,心里十分惱火,抬起下巴沖年輕女子道:你是孫師傅什么人?年輕女子說:我是他家二兒媳。老高當即怒喝道:我們只和孫師傅直系親屬談,你是他家的媳婦,不是直系親屬,這里輪不到你說話!
老高原想震懾一下,從心理上打壓年輕女子的氣焰。誰知孫老巴老伴猛然一聽老高斷喝,嚇得身子往后一仰,差點跌倒。二兒媳扶了一把。孫老巴老伴慌忙站起來,躲在媳婦身后。孫老巴二兒媳根本不吃老高這一套,她坐到婆婆剛才坐的椅子上,冷冷地說:你這么高聲嚇唬誰呢?你也就是個跑腿的,我們也不和你為難,你告訴你們領(lǐng)導,沒有一百萬一切免談!
孫老巴老伴嚇得不敢說話,二兒媳獅子大開口,商談就陷入僵局。
2
孫老巴兩口兒身邊無女,只生了兩個兒子。孫老巴雖然工作幾十年,收入并不高。那時兩個兒子正是長身體階段,吃飯狼吞虎咽,孫老巴的收入都用在吃上了,積蓄無多。大兒子孫滿堂技校畢業(yè)后分到地質(zhì)勘探處,天天在野外勘探作業(yè),一年中有大半時間不在家。老大結(jié)婚時,孫老巴兩口兒傾盡全力,在市區(qū)買了一套兩居室,算是給老大置辦了新房安了家。房子是買了,多年積蓄也夯了進去,還在銀行貸了款,家道從此不振,元氣大傷。
還沒等緩過氣來,二兒子孫滿金從部隊復員,在家待業(yè)一年后分配到電器廠,吃住在家。電器廠效益不好,但姑娘們多,都是電器廠職工之女,有的還是本科畢業(yè)。孫老巴的二兒子雖然只是高中學歷,人卻看著養(yǎng)眼,面相俊逸,一米八二的個頭,在部隊摔打出一身鋼筋鐵骨,像電影里的硬派小生,一對眼珠子如深潭,明亮深沉。孫滿金頭一天上班,就將廠里的姑娘們撩撥的心神不寧,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有些膽大的就主動出擊,送上門來。如今這社會,觀念更新太快,古典詩詞里矜持含蓄之美在今天姑娘媳婦們身上全不管用了,一個比一個潑辣,一個比一個大膽。
孫老巴的二兒媳叫張小雯,是電器廠一個副總工程師家的獨生女,在廠財務(wù)科當會計,光腳一米七七,往人前一站,鶴立雞群,上大學時當過兼職車模。由于個子高挑,長得也漂亮,加之家庭背景優(yōu)越,所以找對象成了老大難,門當戶對的,身高又不般配;身高合適,長得又不行。孫老巴的二兒子來到廠里,讓副總師的獨生女眼前一亮。這才是俊男靚女,桃花流水,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副總師的獨生女放出話來:孫滿金是她盤里的菜。霸氣十足!也有不服的,偏要爭搶一番。同學同事、閨蜜好友爭風吃醋,見面互不搭理。無奈孫老巴的二兒子也是個見色起意的主,迷上副總師獨生女的身材和俊俏模樣,加上家庭優(yōu)勢,兩人一拍即合。由此可見,男女見面第一印象,外表起決定作用。
副總師不同意女兒和孫老巴兒子交往,一是門不當戶不對,二是孫老巴的兒子學歷太低。誰知女兒鐵了心要嫁窮小子。孫滿金雖然相貌俊逸拔俗,人卻是十分善良誠實,剛?cè)嵯酀?,可塑性強,副總師女兒也正是喜歡孫滿金這一點,才下決心嫁給他。最后副總師退讓一步,答應(yīng)女兒和孫滿金交往,前提是孫滿金必須取得大專文憑,結(jié)婚后,住在女方家。
孫老巴拿不出新房讓二兒子結(jié)婚,卻死活不同意兒子住在女方家。在他腦子里,過去的老觀念依舊盤亙不去:倒插門最是丟人現(xiàn)眼,人老幾輩子被人瞧不起。孫滿金倒是無所謂,吃別人家的,住別人家的,還睡別人家的閨女,天下好事都占全了。
兩家長輩談不攏,兒女的婚事也就耽擱下來。副總師女兒一咬牙,就是和公婆擠在一起,這個婚也要結(jié)。最后,自己干脆住到孫老巴家里。孫老巴的二兒子不是薛平貴,副總師女兒卻要當王寶釧。
副總師拗不過女兒,事已至此,只好依了這門親事,還送給女兒一輛北京現(xiàn)代當陪嫁。孫滿金和張小雯就在老房子里結(jié)了婚。媳婦原本是棲息在梧桐樹上的鳳凰,現(xiàn)在讓她住在雞窩里,豈能讓她甘心?公婆與媳婦的矛盾從一開始就結(jié)下了。好在結(jié)婚只是個形式,孫老巴面子也賺得足了,媳婦帶著女婿三天兩頭住在娘家,有時十天半月也不回來。孫老巴知道船彎在什么地方:房子。這才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孫老巴也只有嘆氣的份,全當是給別人養(yǎng)了個兒子。
3
事情既然鬧僵,商談的事暫且擱置下來。天宏公司認為,做為死者親屬,心里肯定著急,拖上幾天,死者家屬就會服軟,索要價格也會降下來。婚喪嫁娶是人生大事,自古就有入土為安之說,家人去世,停放個三天五天,親朋好友前來吊唁送別,然后火化下葬,逝者安息,生者如斯,這些道理誰都明白。不曾想,孫老巴家人非但不急,反而把賓館當自己的家一樣安心住下來,還把三姑六舅七姨八婆都招呼到賓館吃住。這一下,天宏公司坐不住了,原先七八個人,現(xiàn)在變成二三十口子,每天吃住就是一大筆開支。時間一久,拋開賠償不說,光是吃住就能把公司搞垮。
公司領(lǐng)導緊急磋商后,決定由主抓后勤工作的楊副總經(jīng)理親自出面和死者家屬商談。楊副總經(jīng)理搞后勤工作三十多年,也算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見過大風浪的主。用他自己的話說,后勤工作事無巨細,大到管天管地,小到雞毛蒜皮,要想工作過硬,首先自己得是個心理學家。
臨時會議一結(jié)束,楊副總立刻驅(qū)車趕到泰博賓館。在車窗里楊副總就看見賓館門前有十幾口子人倚著墻根曬太陽,老的小的都有,一身農(nóng)民打扮。
楊副總心里一笑:這些人大概就是死者“家屬”了,或許是從鄉(xiāng)下找來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親戚。老高把楊副總接到自己房內(nèi),簡單匯報了情況,又說:如今場面有些失控,孫家人太難纏,他們的目的就是想把事情鬧大。楊副總說:先去見見孫老巴的老伴。
老高也在賓館吃住,這也算是老高的一項隱性福利。逢周末,老高老婆孩子也到賓館享受一下,吃個大餐,桑拿按摩一番,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高把楊副總領(lǐng)到孫老巴老伴的房間,楊副總緊走兩步,握住孫老巴老伴的手,眼圈一紅,半天說不出話來。孫老巴老伴一雙枯瘦的手被楊副總握著,心里竟然暖烘烘的,喉頭一緊,又抽搭起來,眼淚鼻涕滿臉亂流,弄了楊副總一手。老高趕忙拿紙巾遞給楊副總。楊副總邊擦手邊說:老嫂子,我來晚了,給你道個歉。最近公司太忙,王村因為征地,天天扯皮打官司;碳化硅廠因為拖欠電費,被電業(yè)局拉閘斷電。我是求爺爺告奶奶,到處磕頭作揖,腿都跑細了,財神爺、土地爺,哪路神仙都得拜,有什么辦法呢?如今辦企業(yè)不容易,大家都是拖家?guī)Э?,都得吃飯啊?br />
孫老巴老伴一時竟無話可說,吸溜一下鼻子,連連點頭說:領(lǐng)導辛苦,領(lǐng)導辛苦!
楊副總幾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穩(wěn)住了孫老巴老伴的心,又道出了公司的難處。
眼見開場白已經(jīng)說完,老高對孫老巴老伴說:老嫂子,現(xiàn)在公司領(lǐng)導也來了,咱們抓緊時間說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