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將來貧窮還是富貴，你都愿意和她（他）永遠(yuǎn)在一起嗎？”
　　 “是的，我愿意！”
　　
　　 二
　　 與堂兄為鄰純屬偶然。初來城市打工，工資不高，就想著租個便宜的房子，后來找到一個叫“茅廁拐”的城中村，離城不遠(yuǎn)，但路卻很偏，通往城中村最后一段路還是磚頭大的石塊加泥土，晴天一身灰，雨天爛泥巴。環(huán)境雖然不好，但是終于自由了，終于離開了集體宿舍，終于可以在床頭放一本好書，而不用擔(dān)心一不注意被同室工友撕下幾張。
　　 我們租的房子是城中村最前排平房，有十幾間，一字兒排開，大部分是房東老太和她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因此，人際關(guān)系也比較單純。因?yàn)榉瞾碜夥孔拥?，都要?jīng)過房東老太慧眼識別，老人家沒意見，就能安心地住著，老人家如果看不順眼，你就別想在這兒租房。我們的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菜地，菜農(nóng)一年四季變著花樣栽種各類蔬菜，有花椰菜、圓白菜、茄子、辣椒、芫荽等等。你要是喜歡地里的菜，給個二三塊錢，菜農(nóng)扔給你一大堆，都是沒泡過水的，原汁原味，比起那些扔在臭水溝泡一夜送到菜市場賣的菜好吃多了。
　　 出租房最大的好處是前面無遮無擋，陽光盡情地照了下來，坐在門前就可以曬太陽。有陽光真好，自從進(jìn)了工廠，就住在學(xué)校教師宿舍樓前面的舊房子中，前后都有樓房，夾在樓宇中間的一排平房，陰暗、潮濕，空氣中散發(fā)著發(fā)霉的氣味。晚上，教師樓上萬家燈火，炒菜聲、洗碗聲、歡歌笑語聲，都不屬于我們，屬于我們的是無休無止的勞作，屬于我們的是思念，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思念家鄉(xiāng)的陽光。慶幸的是，離家?guī)啄旰?，我終于掙下了租房錢，有了租房錢，我就決心掙脫那種煉獄般的生活，城中村讓我找到了久違的陽光。
　　 我們搬到城中村不久，房東老太告訴我們，你們隔壁住的是一個當(dāng)官的，跟你們一家。噢，還有這事？一家范圍很廣，本無意牽強(qiáng)附會，但在與隔壁女主人的閑聊中證實(shí)，確實(shí)是一家。堂兄家大約從爺爺輩搬出了我們村子，血緣關(guān)系雖然不遠(yuǎn)，但與我們村子再沒聯(lián)系，在我沒到城中村租房之前，我?guī)缀醪徽J(rèn)識他，只聽大人們說過省城有這么一個宗親。男主人白天基本不在家，我們沒見過面，當(dāng)天晚上，女主人跟他說了，知道是自家兄弟，他立即過來要我們?nèi)ニ液榷?。從此，我們喊男主人叫哥，喊女主人叫嫂子。哥和嫂子有一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晨。晨十一二歲，活潑可愛，嫂子第一次讓他喊我“叔叔”時，他靦腆得像個女孩。以后，我上班下班回家，路過他家門口時，迎面碰上，他都會靦腆地喊我一聲“叔叔”。他們原來住的房子是嫂子娘家的，因?yàn)椴疬w，臨時搬到這兒租房住，租在這兒原因可能是離他們老家近，也可能這兒的房租便宜，為了省點(diǎn)錢。堂哥在法庭當(dāng)庭長，每天有小車接送，嫂子在家相夫教子。
　　 嫂子很勤快，家務(wù)事基本不要堂哥伸手，早上將早飯做好端到堂哥手上，堂哥坐在門前，一邊吃早飯，一邊等著小車來接，吃完了就將碗放在地上，拍拍身上的灰，直接去迎來接他的小車。嫂子忙完了丈夫再去忙兒子，哄著兒子吃飯，吃完飯騎自行車送他去學(xué)校。中午嫂子和兒子在家很簡單，能糊一頓是一頓，晚上早早地將飯做好，看著兒子將作業(yè)寫完，然后母子倆就在門前打打鬧鬧，等著堂哥回來吃晚飯。
　　 我們剛?cè)ツ菐啄辏酶邕€能正?；貋沓酝盹?。后來單位調(diào)他搞基建，他就很少回來吃晚飯了。但嫂子每天照舊等他，有時要等到十二點(diǎn)之后，堂哥才一身酒氣回到家，嫂子說他，他說要想混得好，不這樣不行。嫂子最初勸他、說他、哄他，更多的是等他，每天太陽落山，嫂子就站在城中村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條土路上翹首期盼堂哥的小車開進(jìn)來。
　　 嫂子的要求不高，就是要他回來吃個晚飯。但是嫂子失望了，嫂子一次次地期盼，一次次地失望。無數(shù)次地期盼，無數(shù)次地失望后，嫂子失去了耐心，倆人開始爭吵。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房東老太總要過來說堂哥二句，左鄰右舍的女人們也過來勸嫂子。有一次，他倆吵架吵到最后，發(fā)展到肢體沖突。晨不知所措，哭著一會兒拉爸爸，一會兒拉媽媽。見此，我沖上去擋在兩人中間，嫂子將我一把推開，說：“兄弟，不關(guān)你的事！”接著堂哥也一把將我推開，也說兄弟不關(guān)你的事。但我仍然固執(zhí)地站在倆人中間，對他們說：“你們要打沖我打吧！”。左鄰右舍這時也趕來勸架，見此，堂哥和嫂子停了下來。房東老太以長輩的口吻批評說：“有啥事非要爭爭吵吵，鬧得孩子不安靜？”堂哥訴苦說：“她懷疑我在外面有女人！”嫂子也訴苦說：“他嫌棄我了，說我長得胖，天天晚上不回家！”房東老太望著堂哥，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到底在外面有沒有女人？”鄰居見老人家這么一問，忍不住都笑了。堂哥在眾人的笑聲中仍然辯解：“哪有？唉，都是應(yīng)酬！”……
　　 現(xiàn)場的氣氛慢慢緩和，嫂子開始收拾凌亂的家什，晨也忙著抹桌、拖地，眾人慢慢散去。
　　 嫂子曾經(jīng)拿出她年輕時的照片給我們看。堂哥和嫂子的家都在農(nóng)村，經(jīng)人介紹，倆人情投意合后結(jié)婚。婚后堂哥還在部隊，嫂子一個人在家種菜帶孩子，日子雖然貧窮，卻有盼頭。嫂子探親去部隊，堂哥帶著她和孩子騎馬到處去玩……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再美的青春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蝕。
　　 每次吵過之后，堂哥就隔三差五地回來吃個晚飯，周六周日，也試著在家呆上一整天，但堂哥在家呆著顯得特別無聊。城中村這一排平房中租住的都是小商小販，有賣雞的、賣煤球的、賣小菜的、修自行車的、拉三輪車的，裝潢的木工瓦工水電工，還有像我這樣打工的，五湖四海，南腔北調(diào)。沒事時大伙兒都坐在門前湊在一起乘涼、曬太陽，你說你家鄉(xiāng)的事，我說說我家鄉(xiāng)的事。堂哥有時也搬個板凳湊上去想摻和幾句，可大伙兒見他來了，反而都說不上話了，慢慢就散了。他在這里是鶴立雞群，他只有無聊地一個人坐著，度過了煎熬的一天。幾天后，他又變成原樣，早上出門，半夜回家。花天酒地，夜夜府笙歌才是他的生活。
　　 隨著堂哥職位的升遷，不斷有人穿過滿天灰塵的土石路，來城中村找堂哥辦事，堂哥不在家，嫂子就招待。嫂子辦好酒菜，見我在家，嫂子就將我喊過去陪客人，她對客人說：“這是自家兄弟，他哥不在家，就讓他陪你喝酒”，我也樂得蹭吃蹭喝。
　　 在城中村生活的都是社會底層的蕓蕓眾生，大家都是單門獨(dú)戶，沒有什么交集，也沒有什么矛盾，同病相憐，和平相處。左鄰右舍有時也會相互照應(yīng)。我在城中村租住的房子中戀愛、結(jié)婚、生子。孩子會走路時，嫂子家有什么好吃的，會給孩送來一些。堂哥家經(jīng)濟(jì)狀況不錯，但嫂子卻很節(jié)省。秋冬季節(jié)，菜農(nóng)將花椰菜賣了，剩下一茬茬高高的根在地里，翻種其他菜時礙事，就一棵棵拽了出來扔在路邊。嫂子拿個菜刀，將那根外的皮削掉，里面有一條拇指粗的莖。一開始，我們不知她在干啥，她說曬曬腌了當(dāng)小菜吃，很好吃。沒事時她就一個人在那兒削，削了一大堆拿回家掛在樹上曬。腌好后送一部分給讓我們嘗嘗，我們嘗了感覺像萵筍，味道的確不錯。
　　
　　 三
　　 嫂子家回遷的房子分到后，嫂子將房子租了出去，仍然住在城中村，直到堂哥單位分了新房，堂哥一家才搬走了。他們搬家時，我們買了些日常用品送到堂哥新家，嫂子帶我們參觀他們的新家。他們搬走后，我們繼續(xù)住在城中村，因?yàn)橄嗑噙h(yuǎn)了，來往漸少。
　　 有一天，城中村的人帶回消息，說你哥和嫂子離婚了，我們聽了，將信將疑，認(rèn)為他們還不至于鬧到那個地步，畢竟堂哥要考慮離婚對自己仕途的影響。
　　 我們的孩子轉(zhuǎn)眼要上幼兒園，為了孩子，我們只得搬離城中村。我們走的那天，后院老陳家的小姑娘放學(xué)回來，見我們在搬家，一把抱住我們孩子，哭著說：“好好的，要走干嗎？”見此情景，我們也流淚了。老陳家與我們萍水相逢，無親無故，剛來時還對我們存了一點(diǎn)戒備心。有一次，小姑娘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一大晚敲開我家門，怯生生地說：“叔叔，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二年級數(shù)學(xué)題，我一看，笑了，當(dāng)場就給她講解了，從此，她一直問到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被一所重點(diǎn)中學(xué)特招去，接著問。等我家有了小朋友，她寫完作業(yè)，就過來抱抱、逗著玩玩。其實(shí)我們也不想走，城中村人都很樸實(shí)，我們的年齡比房東家最小的兒子還小，所以我們的孩子也是最小，房東的兒子媳婦女兒，上班下班，見了我家小不點(diǎn)，都要逗著玩一會兒。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兒畢竟不是我們的家。流浪，流浪，我們還得去流浪。
　　 搬出城中村后，我們又換了幾個地方，有時在市內(nèi)，有時在郊區(qū)，房屋功能要比城中村好，但再也找不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四
　　 多年后，我接到堂哥的電話，要我去他家，說找我有事。我到他家時，他家客廳坐著一個比嫂子年輕的女人。堂哥對我說：“這是你嫂子！”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堂哥真的離婚了，而且又有了女人，感到渾身不自在，環(huán)顧左右，室內(nèi)擺設(shè)依舊，幾乎還有嫂子的影子。但現(xiàn)實(shí)就是現(xiàn)實(shí)，我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坐下來問堂哥找我有啥事。堂哥說：“嫂子往返東北販麻袋太幸苦，想辦個工廠，我跟她說，你要辦工廠，必須找你來幫忙！”。礙于情面，我與堂哥的第二任妻子短暫合作過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中，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和嫂子完全不一樣，嫂子沒什么野心，她的世界只有丈夫、兒子、家。而這個女人內(nèi)心充滿了對權(quán)力和金錢的欲望，她離婚后帶著一個女兒，一想嫁個有權(quán)有錢的人。而立之年，她這個目標(biāo)終于實(shí)現(xiàn)了，堂哥讓她當(dāng)上局長夫人后，她便處處以局長夫人自居。當(dāng)然，在我的面前，也是盛氣凌人，頤指氣使。我們的合作最后不歡而散，從此與堂哥不再聯(lián)系。
　　 因?yàn)楹⒆由蠈W(xué)，我的蝸居地搬到了城區(qū)，就在堂哥家附近，傍晚時分，常?？吹教酶缤熘笃拊诼飞仙⒉?。
　　
　　 五
　　 最后一次見到嫂子，是在路上。嫂子離婚后住進(jìn)自家回遷的房子，那次我騎摩托車匆匆經(jīng)過嫂子家附近，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前面騎車，就追上去，一看果然是嫂子。我就跟在她后面喊“嫂子！”嫂子回頭看我一眼，立即轉(zhuǎn)過身去，目光向前，口中喃喃自語，大意是：“我不是你嫂子，我跟你們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我一愣，摩托車熄了火，等我回過神來，嫂子已不見身影。事后覺得不對勁，忙向別人打聽，才得知嫂子患抑郁癥了。不久，嫂子患癌癥去逝。嫂子臨死前向堂哥提出一個要求：葬在堂哥的老家！
　　 聞晨自殺，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傳聞、謠言、造謠。高、帥、富、官二代，自殺？他有什么理由自殺呢？
　　 我相信晨自殺是謠言的原因，也因?yàn)槲伊私馓眯?。堂兄一直供職司法系統(tǒng)，他當(dāng)過民警、庭長、法院干部、局長，他個性強(qiáng)硬，做事武斷，說白了，人有點(diǎn)霸道。我曾聽他說過一件事，那是他在任法庭庭長時，有個老人告兒子不養(yǎng)老，他找到老人的兒子，二話不說，脫下腳上穿的皮鞋狠狠地抽了老人的兒子幾下，據(jù)說老人的兒子從此乖乖地奉養(yǎng)老人。雖說這事他做得沒錯，但畢竟方法欠妥。我是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一介小民，見識過這種官員，老百姓當(dāng)面怕他，背后恨得咬牙切齒，為官不公，為富不仁，大約就是社會仇官仇富的根源吧。得罪的人多了，難免有人給你貼個標(biāo)簽。
　　 我是看著晨從一個靦腆的少年，長成人高馬大的小伙子。晨性格溫和，和其父完全不同。嫂子離婚時，將晨忍痛割愛給了堂哥，嫂子的意思，現(xiàn)在晨不給他，以后他可能就不管晨了。之后，晨一直徘徊在兩個家庭之間。我和堂哥的后妻合作做生意時，他還經(jīng)常來幫忙。
　　 之后，雖然見面不多，但只要有熟悉的人，我都會問一下晨的現(xiàn)狀，只聽說晨不愿戀愛結(jié)婚。大約六七年前，晨到我租房的小區(qū)找同學(xué)，見到我時，仍然靦腆地喊我一聲叔叔，這是他留在我腦海中最后的記憶。
　　 雖然早有傳言，最后證實(shí)時，我還是萬分震驚，為晨之死感到悲傷的同時，也為他感到挽惜，對人生的多變更感到不可思議。
　　
　　 六
　　 城中村早已被夷為平地，高樓大廈平地起，昔日雜亂無章的小村莊，變成了車水馬龍、霓虹燈閃爍的主城區(qū)。可我還是喜歡從前的那個地方：土路、平房、菜地，外加難聽的名字“茅廁拐”二十年前，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有一個少年第一次靦腆地喊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