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二姐是山東人,家里靠種地養(yǎng)活他們姊妹仨。1977年大姐出嫁了,二姐正好初中畢業(yè),沒再往下念,頂了大姐的空缺。二年后,泉生哥沒考上高中,他在地里曬脫了兩層皮后就把鋤頭扔了,要和老姑父去東北闖蕩。老姑父是木匠,會打立柜和炕琴,做那種長方體的厚木箱。他倆來到我們這個遼東小鎮(zhèn)時,除了隨身攜帶的魯班的那些工具外,已身無分文,就借宿在我家。
我家是工廠分的那種連體舍宅,只有一間屋,一個廚房,一鋪炕。原本我爸睡在炕頭,依次是我媽,老三,老二,炕梢是我,不擠也不寬松。家里一下子多了兩個大老爺們后,我的旁邊是泉生哥,炕梢是老姑父,只能都側(cè)身立著睡,如一盒罐頭中的沙丁魚,夜色就是滿滿的罐頭湯,讓人喘氣都費勁,誰起夜回來,只能像楔子一樣釘回去,懸了好半天,身子才能著炕席。
天蒙蒙亮,老姑父和泉生哥就在我家的院中支好馬櫈,隨著刨子有節(jié)奏的“嚓……嚓……”聲,刨花漸漸鋪滿院落。木材特有的清香彌漫開來,招來很多肚子有黃黑條紋的小蟲,圍繞棱角分明的木條盤旋飛舞,這些木條剛才還藏在圓木中,現(xiàn)在如剝?nèi)テさ南憬?,有立體感的白。我和弟弟展開打卷的刨花,比誰的花紋好看,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但我更喜歡嗅饅頭的香氣,即便是摻和了玉米面的饅頭,我家平時也不常吃,是老姑父和泉生哥來了,我家才天天如過年。傍晚時分,那股甜絲絲的味道就會在院子中翻涌,如捆仙繩般讓我們哥仨邁不開步子,暈暈乎乎忘記了去玩耍,坐在臺階那兒吞口水,為揭開鍋的一剎那,時刻準(zhǔn)備著。
半個月后,我媽悄悄對我爸說,咱家白面沒了。我爸低頭想想說,去老丁家借,他家雙職工,白面多。我媽為難地說,拿啥還???我爸咬咬牙說,總不能讓他倆回山東講究咱們窮吧?慢慢還!當(dāng)老丁家的白面被我家借光了,連老魏家的白面口袋也快借見底了時,老姑父和泉生哥恰好決定去沈陽我大爺家碰碰運氣。那年是1979年,蘇聯(lián)入侵了阿富汗,年初聯(lián)合國《關(guān)于月球的協(xié)議》簽字,年中計劃生育提倡者馬寅初徹底平反,緊接著拳王阿里退役,國際影星章子怡出生……當(dāng)然,老姑父和泉生哥離開我家的原因和上面那些大事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真正原因是我們這個遼東小鎮(zhèn),沒有多少人家需要做新家具,而且年輕人結(jié)婚已經(jīng)喜歡高低柜,他們不會做。
泉生哥他們回山東后,把東北好頓夸,說錢還是東北好掙,頓頓都有白面饅頭吃,吃得他都膩歪了。二姐聽了,捶著酸痛的后腰,想著那太陽底下一眼望不到邊的驢見愁地壟溝,心思開始活泛。二姐想嫁到東北,把我媽樂夠嗆,肥水不流外人田,第一時間,我媽想到了我老舅。
老舅比二姐只大兩歲。那時候我剛上一年級,穿過田間的小路去鎮(zhèn)里的小學(xué),常常能看見老舅在河邊給生產(chǎn)隊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老舅在樹蔭下躺著。我叫聲老舅,他撇開口中的毛毛狗,騰地坐起,招手讓我過去。他閃身跑進羊群,回來時從懷中掏出一瓶剛擠的,溫?zé)岬难蚰踢f給我“幾口喝完,快點!”說著,他抻著脖子,鵝一樣四下望。我仰起頭猛灌,兩條白線順著我的嘴角墜下;風(fēng)吹得草沙沙響,滿坡的植物連同空氣都被太陽烤熟了,散發(fā)出溫?zé)岬南銡?,還有波浪形上升的光暈;不知道是什么鳥的鳴叫聲,細碎地鉆出灌木叢,于半空深處婉轉(zhuǎn)著消逝了;一只羊抬起頭,咩咩地叫著走,脖子下的鈴鐺隨即響起,很多羊就跟了過去……
老舅在我眼中是好看的:高高挑挑的個子,戴著個破軍帽,一說起話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隨時有緊急情況要說。其實那只是表明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給人家一碗清水看到底。老舅是個不知道藏奸的人,朋友求他干活,他比在自己家還能干。有一次幫人家卸車,他硬抗起兩袋100斤的水泥上坡,結(jié)果把腰給閃了,哼哼唧唧了一個月才好。就沖這點,姥爺、姥姥沒少說他傻透腔了。每次挨說時,他都不吱聲,只嘿嘿地笑。一天,我去姥爺家玩,半路上看到老舅推著手推車跑,幾個人坐在車上說說笑笑,有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汗珠晶瑩地滾落,他的整張臉都在閃著光。我過后問他“老舅,為什么你推著他們跑???”老舅看著我笑笑,“車把沉,有人坐在車上,不用使勁它自己就溜溜地跑!”我又問“那為什么他們不推你?。俊崩暇藫蠐夏X袋,“誰推誰不一樣?能累到哪去?再說,坐車顛得屁股疼。”
二姐要嫁給我親老舅,可她是我親大姑的二女兒,她和老舅差著輩分,嫁給我老舅后我就得叫她舅媽,可這樣一來二姐難道管我爸叫姐夫?這很亂套。為此掰扯了很久,終于統(tǒng)一了思想,各論各的,我還是叫她二姐。二姐在信中定好了來東北商量結(jié)婚的日子。那時,我家院中滿樹的蘋果梨一個賽一個的碩大飽滿,墜彎了枝頭,我爸只給我們摘了幾個小的,那些大的說是等二姐來了再吃。說真話,一聽到二姐要來,我真想一個高蹦起來,我盼的不是二姐來了有梨吃,而是我家又可以像過年一樣,天天吃饅頭了。
一天半夜睡得正香,我被一個刻意壓低又焦急的女人說話聲驚醒,“妗子,五經(jīng)半夜地別忙和了,俺含母有饑?yán)н郑。▼?,半夜三更的就別忙了,我還沒有餓呢?。庇致牭轿覌屨f,“做了三天兩宿的火車,肯定吃不好,這大半夜的才到家,哪能不餓,你先喝口熱水,我給你下面條吃。”接著廚房傳來我媽捅煤爐子的聲音。老二和老三也醒了,都趴在被窩中,像三只從洞中探出頭窺視的土撥鼠。我爸拉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進來了,她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臉團團的,眼睛像杏核??吹轿覀兏缲恚查g愣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齒,“呀!全被俺吵吵星嘞?!安陽娘來,俺這幾個弟弟豆四真俊哦?。ㄑ剑∪晃页承蚜??!唉呀媽呀,我這幾個弟弟都是真好看哦?。彼龔澫卵柚谉霟艋椟S的光仔細地挨個看,“乃個是老大?。渴悄釂??(哪個是老大啊?是你嗎?)”然后手指向老二。老二嗤地一下笑了,偏過頭眼睛擠成一條縫,沖著我小聲說“這嗑讓她嘮地,誰不抓瞎?俺整個浪沒聽出是啥玩意,她也太侉了?。ㄟ@話讓她說的,誰不懵?我完全沒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口音也太怪了!)”
老舅穿了身干凈的綠軍裝來我家見二姐,軍帽也挺括了許多。他的臉繃得很緊,沒有了平日那股子憨憨的隨意勁,眼睛直直的,像沒有看見二姐一樣,將手中一個藍布口袋遞給我媽,“姐,羊奶今早剛擠的,熱開了,泡大餅子吃老香了!”我媽笑著接過來,“今天你拿來的這些鮮奶呀,正好一會給豐秀泡饅頭吃,咱們中午蒸饅頭,你也一起吃?!蔽覌層中χ鴮Χ阏f,“豐秀啊,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孩子的老舅,在生產(chǎn)隊開汽車,可能干了,只比你大兩歲,你叫他玉先吧!”二姐立即臉通紅,站了起來,微笑著點點頭。我疑惑地問,“老舅你會開汽車?”老舅紅著臉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嗯”我媽扒拉我一下,“一邊玩去!”
二姐和老舅結(jié)婚那天,姥爺家的院子中擠滿了人,新壘了兩口大柴灶,木火歡快地舔著鍋底,鍋中咕嘟咕嘟冒著泡,香氣四溢。那是回民的八大碗燉菜,結(jié)婚宴席有八大碗最為上講,和滿族的八大碗齊名。各地回民的燉菜不完全相同,我們那兒大多是燉木耳,燉魚,燉豆腐泡,燉酸菜,燉干豆角,燉羊雜,燉丸子,燉黃花菜。那時的我,腦袋中只有一個字:吃。真香?。≡谀莻€清湯寡水的年月中,那頓飯帶給我的記憶,一直常駐我味蕾深處,又仿佛封存著一個灰黑色的民間,只要想起,那些味道隨時都能順著歷史的胡同撲面而來:有人托著大方盤高喊“油了!”開路;幾個婦女圍著大水盆蹲在壓井旁,洗著左鄰右舍借的盤子和碗,不知誰說了什么,她們哈哈大笑起來;炒菜師傅還是那個胖大的老劉,他把大勺顛成一個火球;連鄰居家的炕上都擺了桌,年紀(jì)相仿且相熟的人圍坐在一起;有人煞有介事地講述著說了八遍的某人的窘事,其他人都釆取第一次聽說的表情,熱切著目光半張著嘴,在某一時刻集體爆發(fā)出大笑,然后碰杯喝酒;我媽從后窗戶伸進頭來喊了幾聲,我們哥仨跑到后院,使勁的吞吃她塞過來的炸肉丸子,閉著嘴嚼,怕讓別人看見;老三用哭腔喊手疼,我媽忙抓過去看,他的兩個手指頭燙出了泡,剛才我們小孩那桌上肉菜時,盤子還沒有落在桌上,就都一起用手去抓搶了,肉段、肚領(lǐng)什么的來不及用筷子夾。我媽給了我一巴掌,“看著點你弟弟,也沒個當(dāng)大哥的樣,一點眼力價都沒有!”這時,二姐跑后院來了,用手抹著眼淚,我媽忙迎上去問怎么了,二姐低頭不語。老舅追了過來,我媽又問他怎么了,老舅說,幾個哥們眼紅他娶了這么漂亮的媳婦,點煙出節(jié)目時借機揩油,還取笑她的山東口音,二姐抹不開臉面,羞憤地哭了。我媽喊過來我爸,讓他去老舅哥們那幾桌警告一下,不許再鬧得過分了,我叫嚷著也要去看點煙時演的節(jié)目,媽媽扭頭呵斥,“吃你的丸子!”
老舅真在生產(chǎn)隊開汽車了。生產(chǎn)隊的司機是馬六子,他去喝了幾回羊奶,然后我老舅就學(xué)會了開車。我媽在上工的路上被身后的汽車?yán)葒樍艘惶?,趕緊往路邊讓了讓,但汽車?yán)壤^續(xù)在耳邊響,我媽扛著鋤頭惱怒地回頭看,老舅在車?yán)镏睌[手,示意她上車。我媽在車上一連串地問老舅“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開車?可要加一萬個小心啊,別弄溝里去!馬六子呢?”老舅不屑地撇嘴,“這玩意還用學(xué)?熟練工種。馬六子病了,隊長讓我開的,急著去拉糞?!比旌笪覌尯投憬榻B老舅時,他的職業(yè)由放羊很自然地變成了司機。一個月后,馬六子大病初愈,但一步三喘,只能放羊去了,于是,我老舅和他調(diào)莊,成為腳下一塊鐵,到哪都是客(讀qie三聲)的司機。當(dāng)初我爸對二姐嫁給老舅不是十分贊成,他說二姐的心氣高,嫁東北來就是要過上好日子,不說攀高枝吧,也不能屎窩挪尿窩。我媽不愛聽了,說你知道哪塊云彩能有雨?莫欺少年窮!說不定哪天老舅就出息個豹!老舅開車后,我爸說,這都是豐秀帶來的好運!我媽反駁,這都是玉先的命好,看看,咱說著說著云彩就有雨了吧?!
半年后的一天,老舅把自己車上的一名裝卸工的腦袋壓成摔碎的西瓜狀。聞此噩耗,我爸再不說老舅開車是二姐帶來的運氣。我媽也沒有想到老舅的云彩不僅下了雨,竟然泛濫成災(zāi)!想想馬六子那張被奶水滋補得日漸恢復(fù)氣色的臉,我媽哭喊了聲“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比缓缶团苋ダ褷敿伊恕@褷敿业拇笤簝?nèi)已亂成一團,我媽問了半天才問明白,老舅不是被警察抓走了,人家說他下車看了一眼死尸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另外一個裝卸工嚎叫著跑回隊里報信,隊長帶著人跑去時,老舅不見了。有人說老舅是畏罪潛逃了,有人說老舅是畏罪自殺了。
二姐止住淚,突然走出了大院。我媽沖我使眼色,我倆跟了過去。二姐往河的方向疾走,我媽嘟囔著,她可不能有什么閃失,肚子里還有孩子呢。二姐拐上了橋,探頭向下望,我媽嚇壞了,趕忙喊“豐秀,不要做傻事??!”二姐用手指著橋下喊,“玉先!玉先在橋下了!”我們一起往橋下跑,看見老舅躺在沙地上,砸倒了一片開著紫花的泥胡菜,離沒腰深清亮亮的河水有一米多遠,很奇怪,老舅身上只剩下一條褲衩,昏迷不醒。二姐撲過去抱著老舅搖晃喊叫,老舅悠悠醒來,眼珠迷茫地看向二姐和我媽,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最后盯住二姐,“我惹事了……惹大事了……”說完,又昏死過去。后來才搞清楚,老舅由于極度驚恐奔跑到橋上一頭栽下去時,一個臨村的流浪漢正在橋下的沙地上睡覺,被“啪咚”一聲嚇醒了,然后看見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舅。本來老舅是想跳河里的,慌不擇路沒有瞄準(zhǔn)河水就跳了下來,直接拍在了沙灘上。流浪漢低頭瞅瞅自己的破衣爛衫,又瞧瞧老舅身上的衣服,弄不明白比他穿得強多了的老舅為什么不想活了,既然這個人的命都不要了,那衣服他就要了。至于二姐是怎么想到我老舅會在河邊橋下的,我媽也很好奇,二姐說老舅嫌大院里人多不清靜,常領(lǐng)著二姐到他原來放羊的河邊那座石橋下坐著,看著奔流的河水講各自的過往。有時二姐講她的趣事,聽完一段,老舅眼睛瞪得大大地問“然后呢?”二姐一點老舅額頭,“瞧你那傻架子!”“啥叫傻架子?”“你去河水中照照你那直眉楞眼的架門,就懂啥叫傻架子了!”老舅去照了照,轉(zhuǎn)回頭眼睛瞪得大大地問“然后呢?”
老舅那天徹底蘇醒后,二姐陪他去自首,老舅被判三緩三。生產(chǎn)隊賠償了那個裝卸工家屬一萬多元錢,這件事才算了結(jié)。不久,生產(chǎn)隊解體了,老舅和二姐侍弄包產(chǎn)到戶的幾畝地,他們的孩子也出生了,是個男孩。大姑從山東來侍候二姐的月子,看著二姐并不富裕的生活,又看著嗷嗷叫的孩子,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我爸讓我媽做了幾樣好菜,接大姑來家吃飯。老舅站在我家梨樹前,卷起舌頭吹出悠長的口哨,逗竹籠子中的黃鳥,那只黃鳥蹲在橫桿上偏著頭看他。大姑坐在炕上和我爸媽聊往事:當(dāng)年我爺用扁擔(dān)挑著筐領(lǐng)著他們姊妹八個闖關(guān)東,是為了活命,不走都得餓死,就像遷徙的食草動物一樣,哪有吃的,哪有喝的,就成群結(jié)隊奔哪去,這地方住幾年,那地方住幾年,有的子女就不跟著走了。我的大爺留在了沈陽,二大爺留在了撫順,三大爺留在了遼陽,我爸留在了本溪。落葉總是要歸根的,山東的日子好轉(zhuǎn)時,我爺領(lǐng)著大姑、二姑、老姑和老伯回了山東老家。大姑看著院中逗鳥的老舅,扭頭問二姐,“你背井離鄉(xiāng)嫁這么遠,難道就為了過眼下的日子?這比老家山東強不了哪去!”二姐說,“這山望著那山高,人總是奔著好生活去。強一點也是強,是奔著上坡路走。想到山頂就得一步一步走,總比一步不走強?!焙⒆友鎏稍诳簧蟿邮痔咄龋劬W⒌囟⒅镯斏系鯄嬛陌谉霟?。二姐愛憐地拍拍他的小胖腿,又說,“我走不上去,就讓孩子接著走,直接從半山腰開始上山?!焙⒆拥氖钟昧ν摽仗幾希炖锖磺宓匮窖街?,二姐看著他,臉上露出堅毅的表情,“早早晚晚能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