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繼父就是父(小說)
一
大年三十的晚上,徐樹才家?guī)状藝欢涯静袢紵猛拇蠡鹗啬隁q,電視正播放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七十七歲的徐樹才靜靜地擦著老獵槍,大兒子牛佰齡和二兒子徐希寶也各端著一支老獵槍擦拭著。
未婚夫丁強是第一次來家中做客,徐燕平感覺場面太冷清,便說:“大哥和二哥只顧沉默著擦槍,氣氛太嚴(yán)肅了呵,也不陪陪妹夫?!?br />
徐希寶望著妹妹咳了咳噪子,說:“這是爸的生活習(xí)慣,爸一遇到大事和重要時刻就擦槍,我們在繼承父親的傳統(tǒng)。”一邊說著,一邊把槍遞給丁強,并說:“丁強第一次上我們家來,你也感受下咱爸的擦槍。”
丁強接過二哥徐希寶遞來的獵槍,又凝望著斜對面的大哥牛佰齡,牛佰齡擦的是一支槍身更長的獵槍;再望父親徐樹才正在擦的獵槍則要更長些。丁強想,徐家的男人對槍這么莊重,槍里肯定有什么故事?但作為一個北京人又是大學(xué)的老師,第一次到湖南益陽丈母娘家來,想盡量少說多聽,于是,訕笑地望著徐希寶,拿了塊絨布對著槍管擦試起來,偶爾抬頭望望聚精會神擦搶的老丈人徐樹才。老丈人和丈母娘比,丈母娘臉上和脖子上的紋溝明顯地要多要深也要寬,丈母娘的眼神常無力地閉著,老丈人的眼神一直聚焦獵槍上。擦槍,好像在擦拭著老獵槍陪伴他一路走來的人生回憶;又像是擦待著新年的到來;更像是擦待著充滿未來的期望。
徐家所在的這個村莊叫竹山村,竹山村只有兩家雜姓,就他們一家姓徐,還有另一家姓劉,其他人家都姓梁。竹山村的竹山多,田土要比其他村莊少,竹山村是湖南益陽農(nóng)村的一個普通小村莊,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總?cè)丝诔D暝谝话賯€左右徘徊。所有的梁家都是親戚關(guān)系,都是一個宗堂傳下來的。村莊跟其他村莊一樣普普通通,民風(fēng)卻嚴(yán)重不同,吵架現(xiàn)象多,打架時常有。徐劉兩家自知而收斂,不去主動惹矛盾,挑矛盾,遇到矛盾能躲則躲,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想世外桃源般地生活,不去主動地惹誰,但誰會主動找茬,茬會不請自來地迎上門來,想避卻避而無避。
牛佰齡忽而停下來,把長長獵槍的槍托向下移放在并著的兩腿中間,望著丁強說:“獵槍是是父親的謀生工具,是父親的最愛,也是教育我們成長的道具,可以說是獵槍陪伴著我們成長,更可以說是父親的打獵精神在教育著我們成長?!鳖D了頓繼續(xù)說,“我是七一年隨母親門眉嫁到徐家來的,當(dāng)年我八歲,母親三十一歲了,父親也是三十一歲,當(dāng)年母親不同意嫁給父親,第一,父親一直未婚,覺得不般配;第二,因為有我這個拖油瓶,覺得更配不上父親,擔(dān)心會被虐待,是父親保證會對我視如己出,并告訴母親如果不相信的話,母親可以不生小孩了,有牛佰齡就夠了;第三,母親當(dāng)時身體狀況不好,父親對母親說,人只要心情好,身體只需好好調(diào)理就能養(yǎng)好,母親才帶著我嫁過來的。”
“快點說啊,”徐燕平見牛佰齡的話停了,催著大哥繼續(xù)把話講下去。丁強心中疑惑,為什么老丈人一家姓徐而大舅哥不改姓呢?有疑惑卻不想問,不想給人造成冒冒失失的感覺,何況想知道,時間長了后,自然會知道,最感興趣的是這家男人對獵槍的鐘愛。
二
牛佰齡看穿了丁強的心思,于是開始敘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當(dāng)時很倔,很自悲,也很內(nèi)向。剛來到徐家時,說陰陽話的人多,有人恭喜父親一步到位,娶了老婆又做了父親。同齡的小伙伴們在玩耍,我一湊過去,好像是外星人,看我的眼光又驚又奇,有小孩指著我說,你是帶犢子,你不是竹山村的人,竹山村沒有牛姓,你是牛犢子。年齡大幾歲的小孩說話更難聽,指著牛說,你媽跟牛睡,生了你牛犢子,你干脆叫門牛吧,“門牛”是你父母的姓合在一起,多有紀(jì)念意義啊!要不叫“牛門”。
繞開玩耍的小孩們,小孩們會追上來欺負我。從大人身旁經(jīng)過,大人也毫無顧忌地說著“帶犢子”之類的話,好像我是“帶犢子”,而使竹山村的人受到了侮辱般地要喊醒我,好像不喊就是罪過,喊了就是贖罪。是的,我是母親門眉的帶犢子,好像帶犢子有罪,是我的錯,他們有責(zé)任幫我糾錯般盡責(zé)提醒。
那個時侯,門前那顆槐樹下是大家吃飯的飯場,到飯點時,大家都端著飯碗來這里吃飯?;睒湎?,是新聞的傳播場所,是是非場所,來槐樹下吃飯的人特別多,我不敢去,母親叫我不要去槐樹下吃飯。父親說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坐得直,行得正,怕什么呢?做人要敢于面對現(xiàn)實,父親說:“牛佰齡,把飯盛滿,菜挾好,跟我一起到槐樹下去吃飯?!备赣H說完就端著飯碗跨步走出了門,在門外邊吃邊等著我,我端著飯碗朝父親走去,梁強看見父親帶著我來了,說:“徐樹才啊,帶犢子吃飯???”父親說:“槐樹下吃飯人多,帶佰齡來湊湊熱鬧?!蔽衣犞?,氣得端著飯碗回到屋去吃了,心想父親太懦弱,以后再也不跟著父親到槐樹下去吃飯了,我受氣只是我個人,今天跟著繼父來槐樹下,照樣地受著梁強的氣,太讓人窩囊了。你徐樹才畢竟是我的繼父,為什么要帶著我一起來受窩囊氣呢?繼父也是父,父受著窩囊,令我極度地傷心。恨自己太小,恨手足無力,要是上天賜予我力量,定會去消滅為我?guī)僮于H罪糾錯之人。嫉一天的時間太長,妒時間為何不隨我愿一閃而過,讓我迅速長大,看誰敢這般欺人太甚。
第二天吃晚飯時,父親要我一個人端著飯碗去槐樹下去吃。我不去,心想,跟著你去都是那么窩囊,憑什么又要我去受那窩囊氣呢?有你這么做繼父的嗎?父親說:“天就是塌下來,要敢于面對,不能窩在家里,到槐樹下去吃吧。”我想,明明看到你那么窩囊,理還說得那么高高的,我很氣憤,也很倔強,端著飯碗勁步往槐樹方向走去,梁強說:“徐樹才呢?怎么不敢?guī)е鵂僮右黄鸪燥埩税?,有了個小牛犢子,以為是光榮,得瑟做現(xiàn)爸了哦?!碑?dāng)時,怨氣、恨氣直沖腦門,緊握著盛著滿滿飯的碗向梁強砸去,梁強氣惱地追著,我一溜煙跑回屋內(nèi),梁強氣急敗壞地進屋來跟父親理論,男男女女二十來個人,陸陸續(xù)續(xù)跟進了屋,這個言我不對,那個說我沒教養(yǎng),父親開始沒做聲,母親氣得嗚嗚地哭。梁強說:“讓敲兩力古腦,就算原諒你小崽子不懂事,否則要賠衣服,還要賠禮道謙。”爸來氣了,放下吃飯的碗,騰地站起來說:
“你說了‘帶犢子’沒有?”
“說了?!?br />
“活該!”父親說。
梁強氣惱地掀翻了吃飯的桌子,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說父親不該這樣說話,梁強看著幫他說話的人多,越來越囂張跋扈,竟然揮拳打向父親的胸口,父親原地一側(cè)身躲過了拳頭。梁強的兩個親兄弟見狀前來幫忙,一個攥住父親的左手,一個攥父親的右手,梁強提起右腳向父親胸口踹來,父親拼勁向后迅速退去,并把攥著他兩只手的兩兄弟向他的身后拽,兩兄弟踉蹌地向后倒退著,后腦往墻方向碰去。這時父親的兩只手又迅速彎起,兩只胳膊肘分別對著兩兄弟的身體,兩兄弟的身體碰到了墻上后又往墻外彈去,父親的身體同步著往兩兄弟倒去,兩只胳膊肘迎著彈來的兩兄弟,又把兩兄弟壓回墻上,兩兄弟臉色頓時慘白地在墻根邊緩緩地蹲了下去。又見父親迅急跑向睡房,肩上跨支獵槍,同時手里端著一支獵槍又跑回來了,槍口指對著梁強此時驚恐的眼晴說:“給我好好把桌子架好,否則,打爆你的頭?!?br />
并喊:“牛佰齡取槍來!”
我飛奔到睡房取了掛在墻上的最后一支獵槍又飛奔到父親身邊。
“槍口對著梁強眼睛,”父親說:“讓他把桌子架好,并向你賠禮道謙,否則,蹦了他的狗眼?!?br />
我真的端著獵槍把槍口指對著梁強的眼睛,受羞辱的心抨發(fā)出一股怨氣,怒目圓睜地注視著梁強兩眼,梁強膽敢有出格的動作,我真的會扣動扳機。也許粱強被父親突然曝發(fā)的氣勢嚇壞了,也許被這個只有幾歲的小男孩兇相畢露地端著槍指著自己嚇壞了,梁強一臉的驚恐相,兇光全無,唯剩奢求的眼光??赡軕峙滦⌒〉奈也恢旄叩睾竦卣骈_槍,梁強手開始顫,腳開始抖。看到梁強這副酸相,我的勇氣則更上心頭,欺人時那么兇巴巴地囂張跋扈,面對一支破老獵槍指對著,梁強就酸巴得手顫腳抖著,囂張氣勢一落千丈。讓我趾高氣揚,讓我有英雄勝利凱旋而歸之感。我嘴唇緊緊地抿起,眼睛怒目圓睜地注視著梁強的兩眼,端著獵槍對著梁強的眼睛慢慢又慢慢地向前移動,梁強的手越來越顫,腳越來越抖,眼神越來越乞求地望著我,驚怕我握著獵槍扳機的手扣動了扳機,抖得哆嗦的腳艱難地向后小心地移著,移快了,擔(dān)心怕我會誤會地扣動扳機,不移吧,槍管快近到眼睛了,獵槍管端還在向著梁強的眼睛前進著。平常受的怨,平常受的氣,凝固丹田,又爆炸地上沖,沖入心,沖出喉,沖向本是憤怒著的臉部,沖向眼晴,眼睛又沖出兇煞的目光怒瞪著梁強。腳步步地向著梁強跨去,不知道我是不是很威武雄壯,我要威武雄壯之氣來一掃過去的窩囊之氣。只要父親一聲令下,我就會絕對地威武雄壯一次,我愛威武雄壯,因為是你威武雄壯地賜我窩囊在先,我只是學(xué)著你的威武,雄壯地把窩囊還給你。
父親端著槍走向粱強的兩個臉色還慘白的兄弟,大聲地說:“兩位粱家兄弟沒事吧?起來吧!”父親的大聲也許是出自憤怒的本能,也許故意喊給跟進屋來看熱鬧的村民聽,也許是向村民們宣告徐樹才大人有大量。兩兄弟彼此對望著不說話,也許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兩兄弟根本沒有起來的意思,也許是料定徐樹才的膽做不出超膽的事,你徐樹才要我起來,我就起來??!聽你徐樹才的話,我們兩兄弟有何面子呢?還當(dāng)作這么多人的面,聽你的話,面子何來呢?全村都是姓梁,聽你姓徐的,有何面子呢?你徐樹才平常不是很溫順的嗎?很膽小的嗎?你能在竹山村翻得了天???憑什么聽你的呢?
“本來沒你們兩兄弟的事,”
父親仍大聲地說:“如果你們想在這里幫梁強撒野,那我不嫌多,反正殺一個是殺,殺三個也是殺。”
“沒事,沒事,”兩兄弟說著,慢慢沿著墻根站起來,臉色煞白地背靠墻站著。也許兩兄弟自私地啥也沒想,被父親怒目圓睜大聲地喊著“殺”震懾住了,也許是兄弟情深,考慮著兄弟梁強還在我的槍口指責(zé)下,也許是被父親從沒發(fā)過的怒震懵了,兩兄弟順著父親的發(fā)話回復(fù)起來。
“那讓梁強把桌子架好,該不該呢?”
“該,該,”兩兄弟說。
父親端著獵槍轉(zhuǎn)身指向梁強的眼晴說:“數(shù)到三,你再不架好桌子,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別,別別,”梁強嘴巴哆嗦著說。顫抖地移著腳走向倒翻在地的桌子,彎腰把桌子扶起,并挪動著桌子,尋求把桌子架穩(wěn),又彎腰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碗和筷子。
“給牛佰齡道個歉?!备赣H聲音更大地說。
“牛佰齡,對……不起?!绷簭娗忧拥赝艺f。
父親說:“你是叔叔輩,怎么跟一個孩子過不去呢?不求你對牛佰齡多好,但你要去羞辱他是“帶犢子”干什么呢?是的呀,他就是我老婆門眉的帶犢子,但他首先是人,是人就該得到人的尊重。他是小孩,你讓他在羞辱怨恨中長大,他能成長好嗎?你這不是要殺了他嗎?你可是長輩啊,你的心放在何處呢?于心何忍呢?你這個長輩的格到那里去了呢?你今天打了我一拳還兇狠地踹了我一腳,我暫不計較,只希望你拿出做長輩的樣子,去說那些說不得的話干什么呢?做損人不利已的事干什么呢?我會在記工簿上記著,但凡你有下次,那就……”
剛開始時,有人說父親不對,現(xiàn)在大家面對著父親的說話,全都說“不該說,是不該這樣說”。這次突發(fā)事件,是因我牛佰齡沖動引起的,此事對我的教育意義很大,得到了多方面的教育,最大的意義是我的心慢慢靠攏了父親的心。
徐希寶凝望著父親徐樹才說:“爸打架既沒有吃虧,還胳膊肘傷了梁強的兩個兄弟,爸卻占著理,還端著獵槍繼續(xù)嚇唬他們?nèi)值?。又?dāng)著那么多人給足了兩兄弟的面子,又成功地把梁強的勢力瓦解了,逼著梁強既架好桌子,又給大哥賠禮道歉。爸的道術(shù)深哦,施展了一套高超的組合術(shù)??!”
徐燕平說:“這一次突發(fā)事件,最最重要的是爸給足了牛佰齡的尊嚴(yán),也現(xiàn)場教化了那么多人必須尊重“帶犢子”人格尊嚴(yán),徐樹才單兵獨將,要對付同齡氣盛梁強三兄弟的打斗,也是豁出老命了哦,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震動哦!”
“何止是震動哦,”牛佰齡說:“簡直是被震撼了!當(dāng)時父親要是被他們?nèi)值艽蛄耍褪潜还泶蛄?,且我們徐家會一直被欺負下去,我牛佰齡也不可能會有今天,小小的心就會被怨恨埋汰,母親也會生活得痛苦,父親的人生也從此就會窩窩囊囊了,何談我們一家柳暗花明喲?”
徐希寶說:“是啊,閉褰的農(nóng)村人有野蠻的一面,也有欺軟怕硬的一面,還洋洋得意地認為是能耐。擺不平此事,后果就真如大哥所說的,一家人從此就窩窩囊囊了哦?!?br />
徐燕平說:“那就不會有二哥徐希寶和我徐燕平了啊?!?br />
徐希寶繼著說:“這絕對有可能,既可以用‘打得一場開免得十年災(zāi)’來形容牛佰齡,也可以用‘打得一場開,才有徐希寶和徐燕平’來形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