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心愿】無罪推定(征文.小說) ——中篇小說
不是自己的世界,即使擠進去了也只有尷尬
——題記
上篇
第一章
“無事一身輕”,人們常常借用這句話來揶揄那些飽餐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兒。施偉國呢,他既不忙碌也不清閑,“我就是我”!他常常自言自語地為自己下定義。憑著天資聰穎與靈性——不,應該說是憑著自己平時的刻苦勤奮,終于撬開了那塊“敲門磚”,——躋身于大學之后,由于……怎么說呢?反正,他既不象那些奮發(fā)有為的準備碩、博連讀的拼搏者那么拼搏,也不象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現(xiàn)代派”那樣的清高和目空一切。
他介于這兩者之間。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什么樣的一套想法呢?無可奉告,或者說,他不愿意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任何人。
不過他的那套“想法”到底是什么,有時連他自己都很糊涂很朦朧,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就如“我就是我”。
在中文系79級學生中,他是天經地義的年輕“老大哥”。噢,不僅全系,就是在全校都能排上號——考上大學之前,他下過鄉(xiāng),進過工廠,還當過一段時間“大兵”,他的人生履歷豐富而又復雜。
周末,夜晚。
真沒辦法,一到周末晚上,整個宿舍樓里亂哄哄的,什么樣的聲音都有,有雄渾的男高音在歌唱,有口琴、二胡、小提琴、笛子、手風琴在交叉奏鳴,有為了一件什么重大的或微不足道的“趣聞軼事”爭得不可開交的聲音,還有錄音機里發(fā)出“阿哥阿妹”的纏綿歌聲,以此組成了一組大學生的周末交響曲。實在使人受不了。這不禁使人想起《少年維特的煩惱》里的一段話:“多數(shù)人為了生活,不得不忙忙碌碌,花去大部分時間;剩下一點點余暇卻使他們犯起愁來,非想方設法打發(fā)掉不可。”
施偉國實在適應不了這種環(huán)境,除了去參加夜自習外,他時常把周末之夜的時間打發(fā)在校園的林蔭路上。
他獨自一人來回不停地走著,思索著。
“你抑郁的卷向前去,永恒的游思……”
泰戈爾的詩句幾乎成了他散步時的伴侶,或者說一種注解。
同宿舍的幾個同學有四個住在本市,除了兩個年輕有為的班里的“尖子”生,把時間表安排得密密麻麻、不許別人有絲毫的侵占(他們的課余時間除了六小時的睡眠之外,其余都在教室或在圖書館里度過)外,另外的兩個則趁著周末趕回家或與親人團聚,或與舊時的同學、朋友敘舊,或討論與職業(yè)毫無關聯(lián)的時事政治,“美國的新內閣成員”等等。在親人與摯友的心目中,他(們)成了敬崇的偶象——他們能夠第一時間傳播最新最鮮的新聞八卦!施偉國與鄰床的陳皓是同鄉(xiāng),而他們倆卻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好象雙方的“雙邊協(xié)議”始終無法談妥,無法達成一致,很難達到關系正?;欠N地步似的。并且呢,陳皓成天熱衷于搞創(chuàng)作,被人稱之為“未來的托翁”。尤其他那副天生的樂天派面孔,讓人覺著既可羨敬又有點不可思議——一個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卻對于世事人情不予聞問不加品評?施偉國跟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再加上施偉國不擅于交際,因此這時候,他就只能“留得此路憑我行”了。
“我就是我”呵……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遠處傳來蘇小明的歌聲。
可他施偉國正走在國內重點大學的校園里吶,干嗎不為他唱一首歌?他走著想著,——時常想一些近乎怪誕的問題:為什么同時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相互之間的思想、信仰、樂趣會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
人生本過客,何必千千結?
何必為昨夜的淚水去弄濕今天的陽光?
但問題在于:為什么人與人之間不能彼此信任和信賴?
為什么人與人之間會產生虛偽?會產生欺騙?最后自相殘殺?
“人類愈趨向高度文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愈變得殘酷”這句話,應當怎么去理解?人,到底應當怎樣去行使做人的權利?……以致使施偉國想到最后也忍俊不禁,哈……啊哈哈哈哈!這實在是個既偉大又渺小、既聰明又幼稚的同時又是讓人傷透腦筋的問題。他一直在努力思索著,探尋著這如此種種既玄妙又奧義無窮的人類生命、生存、成長等等之類的問題,仿佛這就是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更仿佛這就是他從今往后唯一的人生主攻目標。
或許惟其如此,才使得他從跨入這所大學那天開始,他就一直處于“失群”之列。不過這倒不是說,他那怪誕的想法或是其它的什么產生了什么類似于化學反應之類的副作用,同學們因此而鄙棄他,都不屑與之為伍,不,恰恰是那“答案”難尋而使他變得惟其保持“養(yǎng)尊處優(yōu)”,才能促使自己保有更多的思想空間,也才能夠讓自己適應并生活在這個充滿著許許多多難解之迷的生活海洋之中。
“靜夜思,何時休?終宵屬轉聽更籌……”
除了豁達的人生觀,是否還應該考慮或聯(lián)想些其它——天知道的什么呢?
尤其令人費猜疑的是,那些生在福中不知福(施偉國總認為那些從學校門跨入大學校門的人)的幸運兒們竟極力地鼓吹什么“西方才是人類生活的真正樂園”,什么“自由博愛”、“個性空間”、什么“迪斯科”、“性解放”等等之類的……
而東方文明,禮儀之幫,在他們認為這只是一種束縛住“追求”的桎梏,但他們又不愿否認自己仍是炎黃子孫的后代,中華民族在他們眼里既是神圣的、但同時又是渺小的?!叭藨斚碛谐浞值淖杂蓹?,而我們全是些可憐的且又俯首貼耳的沒帶鐵鐐的奴隸;盡管我們已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得不到起碼的權利,卻還必須違心背愿地自吹自擂,我們是如何如何的幸福,嗚呼!”聽聽!這狂妄至極的“妙言”。想得到卻又不愿給予,好象西方的福祉都是基督的仁慈饋贈,可以唾手可得似的。造物主為什么不把他們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放到伊甸園去?人世間真有什么伊甸園嗎?這恐怕又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了。
那一幢幢教學樓里向暗夜透射出的“白蘭”燈光下,無數(shù)雙求索的眼睛不就是答案,而且是最公正最好的答案嗎!可他施偉國要尋求的是一種怎樣的“答案”呢?是感到孤獨寂寞,需要有一個……一個什么呢?
是不是想“總有一天,我會穿越人海,發(fā)光發(fā)亮”?
還是想證明: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這條校園的主要道路,路面光滑,不知澆過多少柏油和細磨花石,在幽蘭的路燈映照下,微露幽光。兩旁的法國梧桐樹,高大粗壯,樹的枝頭緊挨著對面伸過來的枝頭,由無數(shù)的樹枝葉片相互勾連連織起來,搭成一條長長的綠網遮蓋住下面微微閃亮的路面。從學校大門進來,那幢設計新穎別致的小洋樓,特別引人注目。門前那塊黑色門牌上,尤其那行燙金英文字母“student studying abroab building”更是特別吸引人的眼球。
這兒恐怕是全校最高的檔建筑了。
相比之下,主教學大樓卻顯得相形見絀,難怪同學們給它起了另外一個雅號,“H大學的‘動物園’”!過份嗎?不!為什么要說過份?不同樣是人嗎,為什么“洋”學生要住這么考究的小洋樓?因為他們手中有錢?可請記??!——他們是在我們這個不講金錢、人與人之間相互平等的國度!
夜深了,晚風輕輕吹。喧鬧的校園也漸漸靜下來。大自然似乎只有到這時侯才顯出了它的和諧嫻靜。
咦——,耳邊怎么突然傳來了“藍色多瑙河”?循聲望去,這圓舞曲之王的最佳作品,是從外語系的教學樓里傳出來的。施特勞斯也真是的,留下這么多文化遺產干什么?這個想法好像有點不對,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人如此——只有每個人都把真善美留在人間,每個人都為這個世界留下美好,留下這天籟之音,這個世界才會變得越來越美好。
往前走呀,你怎么突然停下腳步了?是“施特勞斯”在向你微笑招手,想去“見識”一下,還是……還是為了“獵奇”、為了某種心理滿足?別忘了,同學們在背后都說你是個怪物。誰讓你這么古怪、這么不合群——為尋求那虛無縹緲的“答案”而變得那么“怪異”,那么“不合群”的呢?
你怎么還不停下腳步?難道你真的要去自討沒趣?
人生本過客,何必千千結啊——又來了你。
這時,“藍色多瑙河”已換成了“鄉(xiāng)村的玫瑰”,樂聲的節(jié)奏緩慢下來,施偉國也突然停下了腳步,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進去吧,可是……不過,哎!這可愛的施特勞斯。好了,就這么決定了,就只一次,下不為例。
于是他輕輕推開了那間虛掩著的門。
“啊!快看啊,大家快看!怪(無疑的,那個“物”字給迅速咽回喉嚨里去了)施偉國大駕光臨了!”
不知是誰眼尖,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正在大聲地向大家宣布這一“爆炸性新聞”。
施偉國的出現(xiàn),對于這么些個善于“樂天知命”的樂天派們來說,無疑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意外,全場頓時嘩然,人們的驚嘆聲蓋住了“鄉(xiāng)村的玫瑰”的樂聲。啊啊,這是怎樣的一種場面啊,一個令人尷尬到了極點的場面。
施偉國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本能地感覺出自己的處境是個什么樣兒……“這是怎么回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訥訥自語,手足無措,他的雙腳甚至在下意識地一步步往后退縮。就在此時,那些因為“驚奇”而一時有些失態(tài)的同學們,很快都發(fā)覺了各自的不禮貌,紛紛表示出一種歉疚之色,因為他們并沒有把施偉國當成不速之客,或者“四不象”等等之類的,實在是由于他破天荒的舉動太出人意料,太令人驚訝,所以才……。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陳皓等幾個同學飛快地跑到他身邊,硬把他拽了回來。真是的,老夫子也是人嘛——是人就都有七情六欲,何況是像他這樣一個堂堂正正的“純爺們”,他理所當然應該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員。
“你請這邊坐一會,喏,請抽一支煙。”
同學們給他端茶遞煙,十分的親熱。
這時,一切復歸正常。四喇叭錄音機里傳出了“皇帝圓舞曲”的樂曲,同學們又開始成雙成對地踩著優(yōu)美舒緩的節(jié)拍舞動起來。
他默默地與幾個相熟的同學點頭示意,然后找個座位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一個女同學向他走了過來。她叫劉亞瓊,跟施偉國同系同級。她的相貌一般,但身材勻稱,有著線條美的和諧,扎兩條小辮,走起路來像只輕捷的小燕子。她走到施偉國面前,稍微彎了彎腰,極有禮貌地向他微微笑道:
“我剛跟他們幾位打了賭,說你肯定會賞光跟我跳個舞的,怎么樣?”
施偉國從靠椅里站起來,朝她乜斜了一眼,然后聳了聳肩:“對不起,我不會跳舞”。說出這兩個字之后,他的臉就扭轉了方向。
“這樣我就會輸?!?br />
“對不起,”他重復了一遍,“我不會跳舞?!?br />
“嗬!果真名不虛傳?!眲啳偼诳嗟卣f?!澳敲?,咱們拉拉手,說聲再見總可以吧?”
他再一次斜了她一眼,然后站起來,轉身走開了。
“冷血動物,標準型的?!?br />
“哈,哈!哈哈……”
許多同學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施偉國的嘴唇微微牽動了幾下,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在唇邊浮起……
第二章
海報:中文系一年級舉行詩歌座談會。屆時邀請H市的青年詩人趙斌參加。
人怕出名豬怕壯。那趙斌的詩剛獲獎,他的大名就立刻“威揚”四方了。他這次能紆尊降貴來與“窮秀才”一起參加座談會,這對于H大學的詩歌迷們,無疑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
這天下午,中文系那間不大的會議室里擠滿了H大學所有的詩歌迷們,連會議室兩邊的窗下也圍滿了人。
這是隨便往人堆里砸一顆石子,就能砸出一個詩歌迷的時代。
趙斌由系學生會主席張軍陪同著走進會場時,會議室里立刻爆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他頻頻向大家招手致意,一副親切從容的樣子。坐上主席臺后,從他鏡片里面射出來的目光,儼然如探照燈一般,來回不停地掃視著臺下的蕓蕓眾生。
座談會是在張軍聲情并茂地朗誦趙斌的獲獎詩《我的帽子丟了》開始的。這首詩對于今天的與會者來說,不僅耳熟能詳,有的甚至都能倒背如流。如此新穎別致的開場,一下子將大家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詩人趙斌身上。
有道是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接下來就是詩人趙斌的發(fā)言了。
“搞創(chuàng)作的人,”趙斌稍頓了一下,好像這里有個休止符似的:“大家都知道的,高爾基說過,‘文學是社會的階級和集團底意識形態(tài)——情感、意見、企圖和希望——之形象的表現(xiàn)’。因此,文學的作用正如魯迅所說‘文學是戰(zhàn)斗!’。別林斯基曾經說過‘真實的詩歌,是生活的詩歌,現(xiàn)實的詩歌,最后,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純粹的詩歌;它并不是另行創(chuàng)造生活,卻是再現(xiàn)和改造生活?!@些話說明了什么?第一,詩歌必須來源于生活;第二,也是最關鍵的,詩歌必須創(chuàng)新!所以我必須說,要想真正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上乘詩作,我們就得投身于火熱的斗爭生活中去,誰要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成天埋在書堆里苦心經營,特別是對于名家名作推崇備至,唯其是好,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堆砌名家箴言,把這種低能的堆砌華麗辭藻當作最神圣的裝飾,并以此炫耀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華。那我可以不客氣地說,這已經不僅僅是閉門造車了,而是像拜倒在江湖郎中腳下的一個賣狗皮膏藥的拙劣之輩。創(chuàng)作是神圣的,你那樣做不是對神圣事業(yè)的一種褻瀆嗎?布菜希特說,‘一切藝術都為著最大的藝術,生活的藝術。’因此同學們,我所強調的正是希望我們大家都走向生活。我的觀點非常明確,多接觸了解和熟悉生活,永遠比死讀書讀死書要更有利于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