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神石(小說)
太陽毒得很,像后娘的巴掌啪啪地打在光脊梁上。
石頭的汗珠子噼噼啪啪地向下掉,掉在卵石上,迅速洇開變薄,又收縮變小,然后就慢慢地消失,好像滲進了卵石里。石頭是整個工地里最年輕的民工,他只有十六歲。按說十六歲正應(yīng)該是花季。在村子里,和他般對般的小伙伴正在爹娘膝前撒嬌呢,他卻不得不跟著李百順來到了這個工地,和大人們一樣,揮汗如雨,靠一身單薄的力氣賺錢。這一切都要怪他從小就沒娘,沒娘也就罷了,至少還有爹,但自從后娘被他親爹娶來后,他就連親爹也沒有了,因為親爹在后娘的教唆下變成了后爹。
石頭撅著屁股,用繃得緊梆梆的肚皮頂著鐵锨把上的橫管,把平板大鐵锨吃力地插入卵石堆。鐵锨和卵石相互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讓人后背癢癢。
你這狗娘養(yǎng)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把锨貼著地皮撮,那樣才能省勁。胖子瞎瞇瞇沖著石頭喊。他的話像清風(fēng)一樣在空氣中輕輕掠過,石頭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石頭雙腿蹲成馬步,把一锨卵石狠命地扣進小推車?yán)?,然后又把鐵锨插進了卵石堆,還是沒有貼著地皮撮。瞎瞇瞇氣得渾身的肥肉一顫顫地蹦,蕩著水樣的波紋,同時將豆芽樣的眼睛瞪成了豆子。他好像剛吞吃了一個粘豆包,噎著了,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跳動了好幾下,才惡狠狠地罵道,你個王八羔子!你個癟犢子!累死你活該!累死你活該!
推車的老瓢吐了一口煙,坐在車把上幸災(zāi)樂禍地笑。
接近中午了,太陽像一個在烘爐里燒得發(fā)白的大鐵餅,剛被夾出來,噼噼啪啪地向外迸射著火星子。石頭光著膀子,火星子落在他瘦弱黝黑的背上,閃著白亮亮的光點,那是汗水蒸發(fā)后凝結(jié)出來的小鹽粒。
瞎瞇瞇肥胖的身體里好像儲滿了水,汗一直往外冒。他脖子上搭著一條黑乎乎的毛巾。他隔一會就用毛巾往臉上一抹,但剛把一層汗擦掉,另一層就又從皮下冒了出來。裝完了一推車,他雙手拄著锨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線,望向頭頂。他想尋找太陽的位置。尖銳的陽光鋪天蓋地射下來,猛地扎進他的眼睛。他眼前一黑,身子一栽歪,好懸沒被掀個跟頭。
媽個逼!瞎瞇瞇吐了一口粘痰。
媽個逼!瞎瞇瞇又吐了第二口,但他第二口什么都沒吐出來,只噴出一口腥熱的氣。
這咋還沒到點呢?前心貼后心了。他叨咕著,又轉(zhuǎn)過頭,扯著脖子,沖著攪拌機那面喊了一嗓子。玉鳳!你看看表幾點了?攪拌機轟隆隆地轉(zhuǎn),帶起一團水泥灰。玉鳳像在霧里飄著,壓根就沒聽見。
石頭悶頭裝車。忽然,他蹲了下去,伸手在剛才插锨的地方扒拉兩下,撿起了一顆小卵石。他歪著腦袋瞅,又吐了一口唾沫在卵石上面,然后在褲腿上使勁地擦了擦。這是一顆金黃色的卵石,鴿子蛋那樣大,幾乎完全透明。別的卵石在太陽的暴曬下都是熱的,這塊卵石卻是涼的,像剛從冷水中撈出來一樣。站起身,他捏著這顆卵石,瞇著眼對著天空仔細看。
你這小兔崽子!瞎瞇瞇罵道,不好好干活,你又撿了個啥?
石頭繼續(xù)觀察卵石,卵石里像藏著一汪金色的水,水在石頭里蕩著細小的波紋。
你莫不是撿到金子了?你要是撿到了金子就必須分你大叔一半,這叫見者有份。瞎瞇瞇走過來,看向石頭手里的卵石。
你這狗娘養(yǎng)的!你腦袋進水了?一塊石頭你也當(dāng)個寶。瞎瞇瞇失望地?fù)u著頭。媽個逼!這要是撿到金子該多好。撿到了咱爺倆就他娘的不干了,我回家沒黑沒白地?fù)е銒鹱铀X。你他娘的也能找個老婆了。你也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都快和你嬸子睡覺了。瞎瞇瞇沒完沒了地磨叨著,他的話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石頭還在觀察著那顆卵石。
老瓢推著車又來了。他穩(wěn)住車子,坐在車把上抽煙。
你他娘的掙命呢?不能慢點推?。磕阆肜鬯腊硞儬攤z?。肯共[瞇沖著老瓢抱怨。
去他娘的!瞎瞇瞇向四周看了看,一抖胳膊,把手中的锨往地上一摔,沖著石頭喊,咱爺倆歇一會,也他娘的不是計件呢,還想累死幾個啊。他一屁股坐在卵石堆上,伸手就要從褲兜里摸煙。
媽個逼,這么燙!能把人烙熟?他煙還沒摸出來,就像彈簧似的蹦了起來,用雙手拍著屁股。
唉?小兔崽子。瞎瞇瞇吃驚地瞅著石頭。你咋那么扛燙?難怪你叫個石頭,原來你的屁股是石頭做的,你莫不是石頭托生的?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石頭坐在卵石堆上,舉著胳膊,反反復(fù)復(fù)地對著太陽看他剛撿到的卵石。熱量源源不斷地從身下的卵石堆扎到他的屁股上。他感覺自己像坐在燒紅的鐵板上一樣。但他硬挺著,他要讓瞎瞇瞇看看,雖然自己干活不如他,但身上的黑肉就是比他身上的暄肉皮實,就是比他扛燙。
老柳來了!老瓢咳了一下,低聲說。
瞎瞇瞇一激靈,趕緊抄起鐵锨。
快起來!老柳來了。瞎瞇瞇對著石頭低聲喊。石頭的心鉆進了那顆卵石里,壓根就沒聽見。瞎瞇瞇想踢他一腳,但他這一腳沒踢出去,因為老柳替他踢了。
小逼崽子!你到這玩來了?老柳罵道,滿臉漆黑。石頭身上挨了一腳,一骨碌爬起來。
我看你們是他娘的不打算干了?啊,是不是?老柳又轉(zhuǎn)頭看向瞎瞇瞇。明天我就告訴李百順,叫他趕緊領(lǐng)著你們這幫屯二迷糊滾蛋。我告訴你們,三條腿的蛤蟆沒有,爭著搶著來干活的活人排成了隊。瞎瞇瞇沒敢吱聲,低頭去撮卵石。
老柳氣沒消,走到攪拌機旁。上料斗里的料還沒裝滿,玉鳳站在旁邊。
你回去告訴你家李百順,他這次帶來的這伙人干活啥也不是,再這樣下去別怪我翻臉。
柳哥,看你說的。就俺們這幾個人,這一上午都攪了五六十罐了,這還叫干活不行?玉鳳從耳朵上摘下口罩,露出俊俏的臉。
行啥行?你看剛才那個小崽子,那不是在偷懶?;矗坷狭哪橁幍媚軘Q出水來。
得了得了,那還是個孩子,再說人家也沒少干了,屁股還沒坐穩(wěn)呢,就被你趕上了。你去那邊看看吧!玉鳳一邊說一邊去推老柳,手上的灰漿在老柳的半截袖上印出了幾個纖細的指印。
你這娘們!老柳用指頭彈著衣服上的灰漿,說,晚上你把我衣服洗了。
行行,你啥時候吩咐的事我沒給你辦啊??熳甙?,走吧。玉鳳作勢又要用手去推,嚇得老柳猴子似的跳著,嘴里說,你這娘們,你這娘們。
老柳向前走,走了兩步,像想起了啥事,擰著身子,笑嘻嘻地說,哎,玉鳳。玉鳳邊戴口罩邊瞅他,等著聽他下文。但他又不說了,收起笑,向卵石堆這邊看來,一梗脖子,喊了一句,都他媽的快干,不干趁早滾犢子,然后就走向了別的工區(qū)。
這里一共有兩棟樓,都是十八層,一棟封頂了,另一棟剛干到十二層。兩棟樓像兩棵高大的枯樹,擋住了氣勢洶洶的陽光,把巨大而沉重的陰影壓在了北面一塊長滿蒿草的空地上。
卵石都堆在太陽底下。石頭想,照這樣下去,這些堅硬的石頭蛋子遲早要被曬化。
終于吃晌飯了。
李百順這一伙人負(fù)責(zé)澆灌混凝土,單獨立火吃飯,用拆下來的模板釘個簡易的棚子,下面砌一個大鍋灶,鍋灶上坐著一個大鐵鍋,就成了伙食房。
石頭端著一個塑料小盔,身子像一片落葉,在人群里擠過來擠過去,最后別人都打完飯菜了,他才挪到鍋臺邊。鍋里只剩下清亮亮的湯水,映著他清瘦的影子。他抓著大飯勺子在鍋里攪來攪去,最后失望地舀了兩勺菜湯,又用筷子扎了兩個饅頭,走出了伙食房。
陽光下蹲了一片人,禿嚕禿嚕聲響成一團,像一群鴨子正把扁嘴插在污水下的稀泥里尋找食物。
石頭,你這孩子可咋整?總也搶不上槽,來,到姐這來吃。玉鳳沖著石頭喊。她和李百順坐在一張用木板釘成的小桌子旁。
石頭靦腆地?fù)u了搖頭,就要往地上蹲。
讓你過來你就過來!玉鳳立起了兩道柳葉樣的眉毛,又喊了一聲。石頭沒辦法,端著小盔走了過去。
玉鳳向李百順身邊挪了挪,給石頭騰出了個位置。石頭小貓一樣蹲了下去。
把這根腸吃了。玉鳳從塑料袋里拿出一根香腸,就要往石頭的小盔里放。香腸有一拃多長,閃著醬紅色的光,是工地外小賣鋪里賣的。石頭好像被香腸嚇了一跳,把小盔緊緊地護在胸前,身子直向后躲。小盔里的菜湯蕩來蕩去,潑出了一些,灑在他的黑肚皮上。
你姐給你吃你就吃,裝啥假?李百順說。
石頭只得把那根香腸接過來,用牙齒一點點地咬著吃,仿佛那根香腸剛出爐,還燙嘴一樣。
玉鳳稱得上是工地里的美人,平時身上總沾著男人的目光。老柳常說,玉鳳就像是一朵鮮花,嫁給李百順就好比插在了一泡牛糞上。他說這話的時候,通常還要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去摸玉鳳的屁股。玉鳳當(dāng)然不會讓他摸到,身子一躲,伸手就去擰他胳膊上的肉,一邊擰一邊說,我樂意,牛糞有營養(yǎng)。李百順則站在一旁不吱聲,陪著笑看著老柳和玉鳳打鬧。他不敢得罪老柳,老柳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們這二十多人卷鋪蓋滾蛋。
石頭一邊吃一邊偷眼看著玉鳳。她頭上戴著一頂白帽子,頭發(fā)都掖在了里面,只有鬢角的一綹頭發(fā)從帽子里擠出來,搭在耳朵上,淡黃色的,柔柔軟軟,像嫩玉米的胡子。她的耳朵白而透明,像剛出鍋的餃子,陽光一晃,從里面泛出一抹隱隱的紅暈。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的,像用白蘿卜刻出來的一樣,也是半透明的。石頭還看見了一顆淡粉的痦子,像一粒小甲蟲臥在她的嘴角,她嚼饅頭的時候,這顆小痦子就在嘴角上一跳一跳地動,好像隨時會飛走一樣。
尋思啥呢?還不快吃飯。玉鳳奇怪地瞅著石頭。
這孩子備不住被后娘打傻了。李百順說,快吃,吃完找個涼快地方瞇一會,下午還得接著干呢。
石頭臉一紅,趕緊把腦袋埋在小盔上,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胸膛里,他的小心臟撲棱棱地亂跳,像一只被小主人關(guān)在門里的狗崽,正在用兩只爪子撲通通地扒門。
玉鳳總是讓石頭心跳。石頭的心里裝滿了玉鳳的影子,這些影子中還有一些是裸體的影子。
石頭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看見玉鳳裸體的那個晚上。吃完晚飯,民工們累了一整天,腦袋一沾枕頭就響起了鼾聲。那天石頭不知為啥總是睡不著。塔吊上的水銀燈從敞開的門照進來,鋪了一地的白霜。他左翻一下,右翻一下,弄得板鋪吱呀呀地響。他怕影響別人睡覺,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走出了工棚。他想先在外面坐一會,等困的時候再進來。
整個工地靜得出奇,偶爾會有一兩聲蛐蛐的叫聲,從屋腳的幾塊舊磚下傳出來,這讓他想起了家。但他也只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現(xiàn)在的家不值得他想,他一想就會生出許多的恨。他這次跟李百順出來時,就曾經(jīng)偷偷地發(fā)過誓,以后再也不回他的那個家了,就是他爹舍下臉求他,他也不回去。
石頭在門口坐了好一會,越坐越精神,一轉(zhuǎn)頭,忽然發(fā)現(xiàn)李百順那屋還亮著燈。他好奇地站了起來。李百順這次領(lǐng)來的民工都住在一個大工棚子里。因為不方便,他和玉鳳就住在了工棚后面的一個鐵皮房里。這個鐵皮房原先是一個盛放工具的小倉庫。玉鳳跟老柳說了一聲,把工具都運到了別的庫里,收拾了一下,就成了他倆的住處。
石頭慢慢地走到了鐵皮房的小窗外。窗子開著,里面掛著一個布簾,但沒掛嚴(yán)實,從里面淌出一線燈光,同時傳來一陣陣水聲。石頭有些好奇,把眼睛湊上去,想看看李百順和玉鳳為啥還沒睡覺?但他不看還不要緊,一看之下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兩腿一軟,險些沒坐在地上,臉也騰地一熱,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嘴巴。原來玉鳳正光著身子,站在屋地上,在用毛巾擦身子呢。石頭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于是暗罵了一聲自己,趕緊轉(zhuǎn)身,想要走開。但他剛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原地站了幾秒鐘,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又回到了窗口。
玉鳳在工地是開攪拌機的,成天接觸水泥灰。她愛干凈,白天的時候在外面曬一大盆水,到了晚上,水不涼不熱,正好擦身子。
她剛洗過頭,淡黃的頭發(fā)披在肩上,還在向下滴著水珠。她的皮膚白得耀眼,像冬日清晨的雪,還像剛剝完皮的蔥白。她一手拿著毛巾,舉著另一條手臂,正在擦胳肢窩下的一條白肉。石頭看見了她淡黑的腋毛,還看見了兩個大白瓜一樣的乳房。乳房隨著她擦身子的動作不停地顫動著,像剛點完鹵水的兩塊水豆腐。石頭的心怦怦地跳,不在胸膛里,是在嗓子眼里。他又向下看了一眼,看見了玉鳳兩條腿間的一抹黑影。石頭的腦袋轟的一聲,眼前瞬間黑了一下。他仿佛是被人放進了蒸鍋里,喘不上氣來。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感覺嗓子里一熱,似乎胸中有一大口血涌了上來。他趕緊掉轉(zhuǎn)身子,做賊一樣逃開,直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衩上早已是黏糊糊濕冷一片。
下午比上午還要熱。
瞎瞇瞇也許是太胖的緣故,身上的汗像泉水一樣,不斷地向外流。他肥厚的大腿根被汗水弄得濕漉漉的,一邁步,石頭就能聽見咕嘰咕嘰的聲音,從他的下身傳出來,就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每裝完一推車卵石,瞎瞇瞇就雙手拄著锨把,把肉乎乎的下巴架在手背上,張圓了嘴喘氣。石頭看見他鮮紅的舌頭在嘴里一伸一縮地動,像一條破抹布在喉嚨里抽來抽去,發(fā)出哧哧啦啦干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