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染血的杜鵑花(散文) ——報告文學(xué)
月姑,一個沾滿泥土氣息很鄉(xiāng)野的名字,不代表生活是圓月亮的女兒;月姑,是我母親的乳名;月姑,我苦命的娘,您是一滴鮮血染過的杜鵑花呀!
——題記
引子
1933年3月17日,桑植縣長瑞鄉(xiāng)金藏村(現(xiàn)為金藏鄉(xiāng))的天空烏云密布;挾裹著倒春寒的濃霧囚籠般緊鎖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天銀山,吞噬了山下燒埡陳三和低矮的茅房。報春的杜鵑鳥一聲聲凄厲的鳴叫破開緊鎖的濃霧響徹了山間。鵑啼聲余音繚繞像一曲曲悲壯凄涼的贊歌!那似乎在告訴人們,嚴酷的倒春寒既然阻擋不了已經(jīng)到來的春天,它同樣阻擋不了季節(jié)新的更替。細心的山民發(fā)現(xiàn):在山坡、溝坎、田埂、地頭,在杜鵑如泣如訴的鳴叫聲中,洋雀草沖破了倒春寒,在緊鎖的濃霧里正蓬蓬勃勃地生長,并悄悄開出了星星點點如血色一般的花朵。洋雀,是湘西老區(qū)人民對杜鵑的俗稱,洋雀草則是杜鵑草的俗名了。這種草平凡而普通,細細的根緊扎在泥土里,不論是潮濕的溝邊還是水分不足的干土上,它都表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面對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它的莖葉又似乎是柔弱無力甚至是無奈的,但洋雀草緊貼著地面的莖葉鍵子毛一般自由地向四周伸展開來,似乎表現(xiàn)出對泥土的無限熱情以及對雨露、陽光的渴望。小如星子一般的花朵默默無聞地點綴在綠葉間,殷紅如血!這種杜鵑花不同于載入群芳譜里的那種杜鵑花,群芳譜里的杜鵑花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映山紅”。映山紅也是血的顏色,但它高過洋雀草開滿枝椏的花朵紅得熱烈、紅得奔放;它開放的時候,老遠便能看見被染紅的山坡,以至走進影視作品中的鏡頭紅遍了人們的視野。開遍老區(qū)的杜鵑花是星星點點的血紅卻沒有映山紅那么光鮮耀眼,有的很隨意地開在路旁甚至遭受路人的鄙視和踐踏;有的毫不醒目地開在雜草叢中,像星星點點隨意撒播的紅色火種閃著紅星一般的光輝!它總在杜鵑泣血報春的季節(jié)里義無反顧地蓬勃生長、開放。據(jù)說杜鵑泣血的鳴叫是為了回報養(yǎng)育之恩。老區(qū)的杜鵑花是被泣血的杜鵑啼聲催開的,所以血染的記憶:那個春天它被染上了血紅的顏色回報著大地與春暉。
“砰——”陳三和茅房旁恐怖的槍聲從彌漫的大霧里傳出,劃破了天銀山陰沉的天空。
一位年輕的生命倒在了國軍劊子手“剿匪”隊長鄭付玖的槍下,鮮血染紅了身下的泥土和他身旁的杜鵑花!杜鵑鳥泣血的鳴叫讓人揪心,悲催的回聲幽靈一般飄蕩在山間,傳得很遠。
倒下的生命名叫張宏階,桑植縣四方溪鄉(xiāng)齋公坪村人。從此,他定格在二十八歲的年輕生命如同那巍巍聳立的天銀山一般永遠不老!鮮血浸染過的泥土催開的杜鵑花化成一種氣節(jié)年復(fù)一年永不衰竭!
1928年11月,張宏階參加了賀龍元帥的紅軍隊伍,成了一名探子兵(當(dāng)?shù)厣矫駥t軍偵察兵的稱呼)?!按蛲梁?,分田地?!睆埡觌A跟著賀龍的隊伍戰(zhàn)斗在湘鄂西這片紅色的土地上。戰(zhàn)斗失利,他以一個幸存者逃脫追捕于齋公坪村的果果溪家中避亂。
三月的果果溪,兩座東西走向以起伏曲線綿延的高山如雙手一般捧著幾戶稀疏散落的人家;谷底一條小溪平常干涸時,脈脈的細流幾乎聽不到水聲;因高山的遮擋,這里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晚,當(dāng)山外已是百花爭春的景象,這里往往才顯露出百花含蕊春天已經(jīng)來臨的跡象。前不久,一場倒春寒令這里下了一場小雪,背陰山坡上斑斑駁駁的積雪,看上去如同婦女的花棉襖。因為積雪的慢慢融化,谷底的溪水比平常大了一些,站在院子里已能聽見谷底溪流的聲音,輕輕的,如一位歌者的低吟淺唱。張宏階不懂得欣賞這種天籟之音的自然與美妙。因為山高,家里是相對安全的,只要沒人告密,“剿匪”的國軍不會輕易找到這里來,但避難的日子又令他寢食不安心急如焚。與受姑一起下地勞動,地頭小憩,他總愛吧達吧達地抽著悶煙。彌漫著云霧的大山里,挾裹著倒春寒的風(fēng)掠過叢林,刮過滿山坡燎竹葉呼拉拉的聲響,總讓他想起紅軍戰(zhàn)馬的嘶鳴和軍號的聲音??墒巧綆n疊嶂,大霧彌漫,去哪里尋找部隊的下落?他眉頭緊鎖,終于拿定主意決定趁逢場的日子去山外的羅峪打探部隊的消息。
谷羅山(過去也叫羅峪)趕場“一四七”,這是說公歷月初到月底凡有“1”“4”“7”這三個數(shù)的日子便是谷羅山的趕場日。
1933年,長瑞鄉(xiāng)的鄉(xiāng)公所便設(shè)置在谷羅山。這里自然成了山里人的貿(mào)易中心。在鄉(xiāng)公所周圍相應(yīng)建有公立學(xué)堂、私人的各種店鋪、煙館、飯館、賭場等。每逢趕場,四鄰八鄉(xiāng)的山里人翻山越嶺來這里匯聚,各取所需進行交易買賣。平時寧靜的羅峪場立刻變得喧囂熱鬧起來。挑柴的,擔(dān)米的,賣菜的,生個火爐擺攤下面炸油粑的,趕豬牽羊的,閑著無事斗雞的富家子弟,雜耍唱戲的,說評書的,算命的,乞討的,酗了酒罵街的醉漢,帶著槍維護治安的保安團,藏在人流中的小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種身份、職業(yè)的人等擁擠在羅峪場的小小街道;叫賣的吆喝聲,圍觀的叫好聲,討價還價的議論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如同谷羅河水流瀉喧響的灘歌。
3月17日,不顧妻子鐘受姑的勸阻,張宏階匆匆忙忙吃完早飯,腳穿草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踏上了尋找部隊的征程。沿著一條搭簾般蜿蜒在燎竹叢中的青石板路翻過后山,經(jīng)野豬坡下何家田,趟過谷羅河,張宏階已經(jīng)很清楚地聽見羅峪場嚶嚶嗡嗡如潮的人聲。
一山之隔,羅峪的春天明顯比果果溪要來得早,一場倒春寒似乎令果果溪的百鳥禁聲,這里的春天已是繁花盛開百鳥鳴唱的景象,杜鵑鳴叫著從那山飛往這山,悲凄的聲音震蕩山谷催人心急;盤旋在他頭頂?shù)囊蝗簽貘f似乎受了感染,也一個勁地跟著“哇哇”凄鳴。他扯開大步走得很急,這聲音便叫得很急。
張宏階機警地走進人流擁擠的羅峪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將永遠與妻子兒女訣別。他剛露面,便有富農(nóng)將他的真實身份告密給駐扎在羅峪的縣“剿匪”隊長鄭付玖。
鄭付玖酗酒成性,酗酒之后殺人如狂,對于“共匪”從不手軟,人稱殺人不眨眼的“酒癲子”。
張宏階完全不知道死亡的陰影正風(fēng)起云涌般向他襲來,張牙舞爪向他撲來的匪兵如狼似虎般要將他吞噬。就這樣,他被捕了,反剪著雙手五花大綁,棕櫚繩深深地勒進了他的肌膚;嚴刑拷打令他皮開肉綻遍體鱗傷。他的傷口在流血,可他卻沒有一滴眼淚。
伴隨著悲鳴的鵑啼,淙淙流淌的谷羅河也唱起了嗚咽悲壯的歌!
發(fā)源于金藏的谷羅河屬于澧水的支流,沖開龍門溪幾經(jīng)繞轉(zhuǎn)曲曲折折匯入澧水河約五十多里。從谷羅山逆流而上到達金藏鄉(xiāng)的這段押解路約三十多里。河道在山谷形成的夾溝中逶迤延伸,兩岸或是陡峭的絕壁,或是荊棘叢生的荒山老林。要到達金藏,必須尋找淺灘涉水前行。這是谷羅山與金藏兩地之間的山民相互通行時必須走的水路。時而山這邊,時而山那邊,有時遇深潭絕壁無法涉水時,眼前的荒坡叢林里突然會出現(xiàn)一小段山路把人引向一處可涉水的淺灘。哪里是可以涉水的淺灘?由于兩地山民的行走,可涉水的地方,水底的鵝卵石已被踩得發(fā)白,看上去如同夜空墜落的一段段銀河。人在河道的兩岸往反折騰,到達金藏要趟九十九道水。
押解路上,如狼似虎的國民黨匪兵連推帶搡,張宏階刑傷的雙腿因挪步吃力,常常穩(wěn)不住重心跌入沒膝的水中又被強行拖起來,襤縷的破衣裳濕漉漉地裹在傷口綻裂的身上如同瓜藤上的枯葉在風(fēng)中晃動。清冷的河水沖洗了他身上的血污,凍得他瑟瑟發(fā)抖。傷痛像一把鋒利的刺刀不停地侵襲他那被反縛著雙手的肌體,他對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麻木,整個人如同一根被人緩緩?fù)苿拥乃赡竟蠘?。但他那顆火熱的心卻依舊在熊熊燃燒,這顆火熱的心更加想念賀龍的紅軍,面對如狼似虎的國民黨匪兵,他預(yù)感到自己將面臨不幸;此時,他仿佛才感到自己婚后九年與受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他激蕩的心潮如同流淌的谷羅河水總令他的思緒滔滔不絕……
妻子鐘受姑的娘家原本在洪家關(guān)鄉(xiāng)水塔巖居住,兄弟姊妹四人,大哥鐘以發(fā)被抓壯丁當(dāng)了國民黨的兵上了前線,二哥鐘以開在家與父母一起耕種,還有一個妹妹叫鐘卯姑。一家人在水塔巖居住,生活勉強能夠維持。這年月,社會動蕩,土匪橫行,有人有槍有勢力才好說話。為圖安寧,受姑的父親在果果溪買了幾塊地。從此,一家人搬遷到果果溪的山溝里居住,可是齋公坪村保長與姓張的土匪結(jié)下仇怨,為了防匪,保長強征民力修筑土木工事,受姑母親一家屬于搬遷的外來戶,自然不可避免地要分派擔(dān)負這種勞役,同時還派受姑的父親負兵役幫忙守哨卡。土匪不能把維護治安的保長怎樣,卻將怨恨遷怒受姑父親一家人。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雨夜,土匪突然帶人闖進受姑母親的家,一把火燒毀了房子,并將受姑的母親殺害;抓著受姑的妹妹卯姑再欲屠戮時,有土匪站出來說道:“她與咱們張家的族人訂了親,就別殺她了?!逼鋵?,土匪認錯了人,錯把卯姑認成了受姑;而此時的受姑因懼怕匪患正躲在別人家里,二哥在母親吩咐的包谷地里守野豬,就這樣姊妹三人陰差陽錯地躲過了這一劫難;受姑的父親因在哨卡當(dāng)時沒有被害,但逃回水塔巖居住后仍然被人所殺。
一場劫難,全家人離散逃亡,受姑因與張宏階訂了親自然嫁入張家,都是窮苦人家的婚姻算是門當(dāng)戶對。張宏階家有幾畝山地,生活和鐘家一樣免強能夠糊口度日。但張家的族人矛盾不斷,為爭山林的界止和一點山地的占有權(quán)劍拔弩張,喊打喊殺地刀槍相見。人多勢眾的自然占著上風(fēng),勢單力薄的倍受欺壓。張宏階雖然與受姑成家立業(yè),要在這種官匪難辨家族矛盾重重的夾縫中求得生存,同樣只有茫然。受姑一家人的不幸,自己的勢單力薄,沒槍沒人沒勢力很難保證一家人的性命不會再遭劫難。哪里才是咱窮苦人說理的地方?誰會為咱窮苦人撐腰?那時,賀龍帶著紅軍的隊伍在湘鄂西一帶正轟轟烈烈地鬧著革命,受苦受壓的窮苦人紛紛投奔紅軍的隊伍,打土豪,分田地,豪強劣紳莫不聞風(fēng)喪膽?!爱?dāng)兵就要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咱窮苦人從此要翻身?!睘榱瞬皇芷蹓海瑥埡觌A瞞著受姑悄悄參加了賀龍的紅軍。直到今天被捕,他也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給受姑。臨行前,受姑的竭力勸阻,他感到她似乎已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是的,讓湘鄂西土豪劣紳聞風(fēng)喪膽的賀龍軍家喻戶曉,心細的受姑早已從叔叔口中知道他參加了紅軍的隊伍。有著血恨家仇的受姑理解他,以一個山村女人的忍耐和堅強任勞任怨地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擔(dān)。紅軍的隊伍,咱窮人們喜歡,地主老財土豪們恨。跟著紅軍鬧革命被他們抓了是要殺頭的。她知道他不怕死,但她希望他好好地活著,他是她內(nèi)心的頂梁柱。有他在,地主老財土豪劣紳畏懼紅軍不會對她怎樣,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全家人往后的生活該怎么過?今天別時的勸阻,她是為他的安全擔(dān)心,她希望他平安的去又能平安地回來,她內(nèi)心這樣期期艾艾已成了習(xí)慣……
張宏階明白她是為他的安全擔(dān)心。擔(dān)心什么呢?“要吃辣椒不怕辣,要當(dāng)紅軍不怕殺?!睂τ谒?,他不感到愧疚。從參加紅軍的那天起,命就系在了褲腰帶上,這人一生草一春,都有個死。受姑的爹娘不想死,只想安安靜靜地活,但土豪劣紳不把他們當(dāng)人,還是貧白無辜地死了?!按蛲梁?,分田地?!惫伯a(chǎn)黨帶著咱窮苦人鬧革命是要讓所有的窮人都很好地活。和受姑爹娘的死比較咱死得值,如果人死真能超生,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超生?他想起了只有六個月還在襁褓中的三妹,這妹娃子還只懂得睡覺和吃奶,還分辨不出誰是爹誰是娘卻要成為沒爹的孩子了。自己沒有文化,一直想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卻不知什么名字好,只好“三妹三妹”地叫,看來這要成為永遠的遺憾了!五歲的兒子軍虎,名字是自己參加了紅軍才取的,看著生龍活虎勇猛殺敵的紅軍戰(zhàn)士,他希望兒子長大能參加紅軍,像紅軍一樣勇猛殺敵充滿虎氣。饑不飽食,寒不暖衣的生活,最大的月姑(真名月英)只有五歲,受姑只能將她送人做了童養(yǎng)媳,如今也有八歲了,不知她生活得怎樣,走時匆忙也沒有去看看,現(xiàn)在,孩子們只能依靠受姑一人照看了。沒了爹,孩子們今后會生活得怎樣?他的內(nèi)心有很多話要托付給受姑,可是身邊沒有一個可以捎話的親人;說給如狼似虎的匪兵?紅軍的老婆和孩子,他為孩子們今后的生活感到擔(dān)憂和可怕……是的,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給受姑和孩子們設(shè)想今后的生,他的內(nèi)心禁不住一陣陣絞痛!死,已擺在眼前迫在眉睫,他沒有一點遺憾!……
“走——”劊子手推搡著,一聲喝斥打斷了他的思緒。
這次,他趔趄了幾步之后竟以驚人的毅力穩(wěn)住了重心。他看看腳下的路,才知匪兵押著跌跌跌撞撞的自己已趟完了九十九道水踏進金藏村這塊土地,來到了天銀山的腳下。
遠看,天銀山被彌漫的濃霧裹得嚴嚴實實;因為他的到來,濃霧仿佛在畏懼而膽怯地退縮讓道;天銀山以很清晰的輪廓立在他的眼前:巍然屹立,高聳云端!
張宏階長吁一口氣艱難地挪動著雙腿,然后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灰蒙蒙陰沉可怖的天空。那灰暗涌動的云霧集結(jié)在一起,仿佛一堆堆灰暗的鉛在他的身上積壓。他的腿在不停地打顫,他全身的傷口刀割般生疼,他挪動沉重的雙腿實在感到太累,真想躺在地上休息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