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瑯讀書聲
恒古以來,在我的家鄉(xiāng)第一次出現(xiàn)了瑯瑯的讀書聲??傊?,不是講給別人和歷史,只是應該告訴自己唯一的一句話是:我和一群衣衫襤褸的放羊娃一起,給自己的生涯筑起了最重大的基礎。
那天的我已經(jīng)十歲,在老師教鞭的指引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漢語拼音前面的十個字母讀會了。那一天一直到散學好久,我都覺得胸膛震響,直到今天我寫到此處,又覺得那清脆的雷聲在心中升起了。二十多個放羊娃睜著清澈驚訝的眼睛,竭盡全力地齊齊喊著音節(jié)表:“啊,喔,鵝!——”
這是我第一次發(fā)出的讀書聲,那些齊齊喊出的音節(jié),金鐘般撞擊著我的心。后來聽說當年練氣功的有一手叫“氣灌丹田”的功夫,我想我的丹田之氣是由一群童男童女相圍,以春季雪水侵泡大地百草生出清香之氣,再由萬里掃蕩的長風挾幼童初聲和田野初綠,徐徐匯集,猛然擊入,進入我的丹田,才造就我的今天。
然而那一天我如醉如癡,木然端坐,襟前是起伏不平的圓形山峁,腳下是高低不平的褐色田園。齊聲發(fā)出的一聲聲喊,象似一聲聲春雷,在我的心中久久持續(xù)著,直到天地蒼茫,大漠日沉。
記得七十年代回鄉(xiāng)探親時,我聽到了那種絕非二十世紀的落后觀點:書嘛念上些好是好哩,怕的是念得不認得主哩。念書走了的不是沒見過,念得狠的坐了個帆布棚,念得日囊的騎著個叮鈴鐺——那一個你敢指望守著這祖輩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哩?咱不求那些個虛光,咱家養(yǎng)下的娃,哪怕他大字不識一個,只要能守住這份家業(yè),就是咱的好娃哩。
莊戶外面,荒山野谷依舊那樣四合著,一如過去的荒涼滿目。
清晨,我來到母校,又一次重逢了久別難忘的瑯瑯讀書聲。像久旱的蕪草突然澆上一場淋漓的雨水,我愣愣聽著,覺得心里給侵泡得精濕。那怕悲蒼的景色怎么否定著,但某種城市式的苗芽還是在生長。
回味般咀嚼著四年里我聽過的,這個村莊剛烈的苦難史,覺得這瑯瑯的讀書聲簡直不可思議。
已是深夜,窗外那堅韌的景色終于黑暗了。只有清脆的童音,春水擊冰般的瑯瑯讀書聲帶著一絲血傳的硬氣,帶著一絲令人心動的淳樸,久久地在這深山窯洞里不停地回響。
人世睡了,山野醒著,一直連著隴東隴西的滔滔山頭,此刻潛伏在深沉的夜色中。高星燦爛,靜靜掛在山叢上空,好像也在等著一個什么。
長江和黃河本是兩姊妹,黃河先是一瀉千里地奔騰沖流,漸漸地變成了沉重的涌淌前移。她想乞求水量,稀釋負擔。而長江對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她拖拽著更大的流域,被更龐大的如蟻人群和密集村莊拖累著,幾千年來疲憊不堪,幾千年來有心無力。黃土地上的人們,就如在一個家族的框架中,相依為命地掙扎前行。
一切真實就是如此,一切悲哀就是如此,一切原因就是如此。
十多歲的放羊娃不讀書,你問他長大了干啥?
“娶媳婦?!?br />
“娶媳婦干啥?”
“生娃。”
“生了娃干啥?”
“放羊?!?br />
……
一聲風號嗖的掠過山崗,把他的粗嘎尾音帶走,那里有綠樹,我辨不出。我只看見哀傷的風景,四下里環(huán)繞著我。仿佛山影和樹影都在動,辨不清是涌動還是吼叫。
我出神地凝視著漆黑的夜空,仿佛看見了一個夢。在浪濤般涌動不息,又像高原大山般遙遠的背影上,此刻印上了一個在陽光中嬉戲的,新鮮的小生命。我久久地望著,心里慢慢漲起了莊嚴的潮。
未來雖然很遙遠,但未來的頭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