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往事】瑯嬛舊客(隨筆)
寫下題目的時候我就后悔了,覺得“客”字佇在那兒它會因指代不明而局促不安,雖我已經(jīng)不是瑯嬛詩社的一員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可我今天要講述的這“客”并非我。但因我與這“客”最深最根本的聯(lián)系是因為“瑯嬛”,“舊”恰也符合我現(xiàn)在的這份心情,便放棄了要更改題目的念頭。
于她而言,我是瑯嬛舊客;于我而言,她也是瑯嬛舊客。
正如師姐一開始給我的印象一樣,她的姓名也是清簡得很。姓氏后面單單跟隨了一個“星”字而已?!靶恰弊衷诠艜浼镉胁簧僖炅x,我偏好取“日月星辰”這一解釋,也喜歡叫她星星師姐。星星師姐是我的直系親師姐,我算了一下,在大學這將近兩年的光陰里,我熟識的師姐很多,本系的親師姐卻很少,能讓我喜歡和敬佩的親師姐更是屈指可數(shù),這想來真是一樁憾事,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且也不重要。星星師姐恰就在這“可數(shù)”的行列里面。實際上,我跟星星師姐只見過一次面,我忘性很大,即使是在校園里她對面行來,我也未必可以一眼認出她并且跟她打招呼。私底下我們也是偶爾聊一聊詩詞,聊一聊文學,也只是偶爾。
和星星師姐的故事,得從瑯嬛詩社說起。
瑯嬛詩社是院系的一個文學性質(zhì)的社團,詩社秉承著復興詩歌,光大國學的宗旨,常聚集瑯嬛成員一起交流交流學習,以詩言志,以詞達情。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社團是高三結束后的暑假,當時尚未踏進大學校門,熱愛文學的我便對瑯嬛是“捷足先登”了。在瑯嬛的預備社員群里,我認識了很多跟我一樣熱愛文學熱愛詩詞的人,而他們也跟我一樣,即將在暑假過后便踏進同一所學校。面對著對詩詞有著十分高的熱情的小伙伴們,生性羞怯的我有些無所適從,很多時候都只是安安靜靜地看他們消耗著這過于生分的熱情。
逢是乞巧節(jié),社里面的師哥師姐們?yōu)榱唆[一鬧群里面的氣氛,便提出一起玩飛花令。飛花令是古人常玩的一種“行酒令”的游戲,中國古代酒令之一,屬雅令?!帮w花”詞出唐代詩人韓翃《寒食》中“春城無處不飛花”一句。行飛花令時選用詩和詞,也可用曲,但選擇的句子一般不超過7個字;但是在實際的游戲當中,師哥師姐們稍微做了調(diào)整:不拘泥于古人,可以自作詩句行酒令,律詩、古體、詞曲等皆可。說罷游戲規(guī)則,群里面的成員開始躍躍欲試,我?guī)е鴰追趾闷?,依舊在熱鬧中選擇了沉默。社里面的一個師哥先開了頭: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詩句一落,后面相接的句子便像炸了鍋似的爭相刷屏:
“明月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
幾回下來,大家好似都有些“詞窮”了,聲勢慢慢降下來。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屏幕,看著一個姍姍來遲的名喚“呂客”的師姐自對著詩句: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皎皎白月似盤,姣姣佳人如夢”
師姐的腦子里面好似有說不完的詩句一般,并且不斷翻新著,不知什么時候整個屏幕已經(jīng)被她刷屏。沒有人忍心打擾這位姍姍來遲的“才女”。
對到第七個“月”時,師姐稍稍停頓了一下,我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而師姐也同樣從容回對“江畔何年初照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末了還帶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像是對我拯救刷屏的尷尬局面的致謝,又像是對我這個冒失的師妹的友好。我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溫熱:沒有一丁點的傲慢和炫耀……也是那時候,我對星星師姐的好奇和親切,從她的從容開始。
我是在開學以后瑯嬛詩社的第一次例會上跟星星師姐見面的。當時詩社里面開展的是一對一方式,由一位大二的師哥或者師姐帶一位師妹或者師弟一起學習或者提供詩詞、文學上面的幫助。何其有幸,我被分到跟星星師姐一組。
例會的前一天,家中堂叔過世,我實在沒有心情投入到一個熱鬧的環(huán)境。當時星星師姐找到我邀請我參加例會見見面,面對她誠懇的語氣,我委實不好拒絕。我走到教室,輕輕地推開教室后門微微蹲下身子悄悄地坐至最后一排,講臺上面社長很認真地在講解詞律,并未發(fā)現(xiàn)遲到的我。坐定以后,旁邊那組一個白白胖胖的師姐也悄悄地走出她的座位微微蹲下身子輕輕地走至我旁邊的位子坐下,看她憨憨的樣子,我微微一笑,真是出乎意料!我知道她就是星星師姐了。星星師姐長得并不“中文系”,不是那種披肩長發(fā)的氣質(zhì)女神,也不是那種長相清新的文藝范兒。略微胖的身材,不高的個子,清簡的衣著,頭上的貝雷帽順也遮住了她的才氣,讓人感覺這只是一個憨憨的偶爾呆傻的女生。而她身上那種隱藏的低斂的美,也注定了她會與別的師姐與眾不同。
沒有過分的友好,也沒有過分的熱情,跟星星師姐的聊天從一開始就像是涓涓細流一樣,并無波濤的洶涌后給人留下的都是那樣虛張的聲勢??偸沁^于夸張的開頭才會讓人在很久以后想起來的時候還是渾身不自在。
星星師姐說她記得我,我有些意外。細想起來,覺得應是七夕那飛花令,也算得上是一次美麗的“冒失”吧。緣分真是奇妙。一聊到文學,就好像給了星星師姐一把開啟新世界大門的鑰匙一般,她腦子里仿佛有聊不完的關于文學的東西,從老子孔孟到尼采,關于道德關于哲學;從唐律詩到宋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璀璨;再到近當現(xiàn)代中國文學,人性、死亡和愛情……星星師姐身上自帶一種儒生的氣質(zhì),她的形象一下子在我面前高大篤定起來。我沉迷于這樣子的閑聊,與其說是一種閑聊,不如說是是一種特殊的熏陶,末了,星星師姐給我推薦南宋詞人吳文英的詞,同樣推薦的還有王國維、蕭紅、葉廣苓、叔本華、尼采等人的一些作品。星星師姐和我都微微低著頭在后排聊著與詞律無關的內(nèi)容,像是兩個課堂上走神的小孩兒,完全將講臺上的社長和前排的小伙伴們忽視掉了……
瑯嬛詩社的新成員每周都要參加例會,星星師姐倒是不常來。于是那次例會就成了我唯一一次跟星星師姐見面。
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我才驚覺星星師姐已經(jīng)成為了我文學上精神上的一個依靠。我生性不好熱鬧,人前總不喜歡過于放肆總喜歡保持沉默和安靜,唯有在文字里面,我才能真正意義上的“放得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星星師姐總能恰到好處地給我鼓勵并點開我在文學上的疑慮,那對于剛上大學內(nèi)斂和孤獨的我來說,真的是一種奢侈。
去年驚蟄,凌晨下起了雨,我有遇雨而不得眠的怪癖,索性寫起了隨筆。雨夜遇上異鄉(xiāng)人的愁緒,我的筆不免多了幾絲感傷,后在驚雷與雨聲、感傷與矛盾的心緒下沉沉睡去。早上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星星師姐給我的留言:
可能是因為你是南方人的原因,總覺得南方姑娘的筆很細膩,文字里面都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寫草木的部分有汪曾祺的味道。驚訝于你對文字的靈敏度,真好^_^
我心頭一暖,心情變得分外美麗,一如被驚蟄雨洗過的早春一般,分外美麗。
星星師姐是北方人,可是我在星星師姐身上能看到的關于齊魯人的豪放卻很少,更多的時候,星星師姐給我的感覺是:在隨性的同時,她很細膩,她也是一個有情懷的人。
星星師姐的空間里很多她個人的讀書感悟,也總能看到一些關于她對兒時往事的追憶,那座名喚南山的家鄉(xiāng)風物,那座山腳下的兒時玩伴,貓狗,總在她的文字里面頻頻出現(xiàn),關于死去,遷離或者其它。“童年的朋友,猶如童年的衣裳,長大以后,不是不愿意穿,是無可奈何了”。一邊是對家鄉(xiāng)往事的依戀,一邊又總能將這些曾經(jīng)溫暖和美麗的時光看透。一個在生活里面跟朋友放肆調(diào)侃玩笑的人,內(nèi)心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一個看到最后哭著看完《源氏物語》的真情的師姐,也是一個跑去離家千里遠的杭城看青草瘋長感受南方生機的春天回來后,調(diào)皮地跟我講南方的可愛的師姐。
我把這樣子的矛盾歸結為長期沉在了文字里。
我的內(nèi)斂決定了我不會有很多交往很深的比我高一年級的師哥師姐,但是很幸運星星師姐曾經(jīng)給過我很多文學上和精神上的慰藉。很可惜的是,瑯嬛沒能留住我,跟星星師姐的交情就好像那次閑聊一樣,涓涓細流,但是不會斷。我想,等到星星師姐大四畢業(yè)以后,我唯一會想念的中文系的師姐應該只有她罷。
我把這樣子的交情歸結為君子之交。
又是驚蟄夜,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