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命的驛站(散文)
小時候因為頑皮總讓老外婆頭痛,于是她老人家找了個相面人為我看手相。相面人看完后對老外婆說:“無礙無礙,這小子是懵里懵懂,桃擔(dān)糞桶,雖一生活得不順暢,關(guān)鍵時刻總有貴人相助!”
這種虛妄之言卻在十二年之后驗證了。
一九六七年八月的一天,驕陽似火,將整個大地烤得焦干焦干。漂泊中的我,走著走著突然倒在了湘南小鎮(zhèn)—冷水灘那條凹凸不平的街道上。
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一片混沌:紅黑兩色交叉顯現(xiàn),各種狀似人形的怪物在互相撕打,然后,猛地齊齊地正對著我,裂開血盆大嘴向我發(fā)出獰笑,伸出無數(shù)有著長長青指甲的手漸行漸近地向我的脖子靠攏。我只感覺窒息,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于是很熱,有液體從臉頰上流下。可能是汗罷,隨意抹抹,黏糊糊的,夾雜點腥味。血,那是血!我努力張大眼睛,張大嘴巴,想?yún)群耙宦?,以便?qū)去眼前那真真實實的恐怖。我歷來內(nèi)向,實在是老外婆的一句“驅(qū)邪”的話提醒了我:感到害怕時,你就喊!
但是,我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從我身邊走過去的人,根本不屑于瞟我一眼,仍然在趕他們的路,仍然在悠哉游哉地踱步,我躺著的地方在路人眼中似乎是一塊無物的空白之地。我的精神世界里復(fù)又增加了另一種恐怖:孤獨,命運(yùn)之神己經(jīng)將我孤獨地拋落在荒涼的大漠中。
我猛地大叫了一聲。旋即,那些怪物消失了,滿腦子都是桔黃桔黃的光在閃爍……
聽到有人在輕輕地呼喚我,是那種久違的“普通話”,親切而有點蒼老。繼之,又聽到“普通話”的一聲嘆息:“這孩子病了,也餓得太厲害!”
迷糊中,有人在攙著我坐起來,然后使勁一提,居然讓我站起來了。連拖帶攙的,進(jìn)了一個大門,坐在一張四面擺著長凳的方桌邊。我努力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鼻子有點破損的中年人,頭發(fā)有點花白,平頭。他兩只審慎的眼晴鑲在那張凸現(xiàn)蒼桑的臉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
“你哪人?”中年人開始問我。
“……”我沒有出聲,我惦量著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嗨,小伙子,你嘴唇都燒白了。餓昏了?”感覺他在摸我的額頭,聲音一變審問的口吻,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我只覺得全身在燃燒,軟綿綿的。
我嘴里囁嚅出二個字:“長沙……”中年人將耳朵貼到我的嘴邊,終于聽明白了我說的二個字?!拔铱墒窃陂L沙工作過幾年的啊,你講幾個地方給我聽聽!”他似乎仍然保持了某種警惕。
“五一路、清水塘,”我象接受考試般地將二個地名脫口而出。
喝了點他遞來的水以后,胃雖然仍餓得發(fā)痛,但神志卻完全清醒過來。我看見他一轉(zhuǎn)身,一招手:“來一碗白糖稀飯、十個饅頭!”
中年人告訴我,他坐在飯店已經(jīng)觀察我多時。
我遇難睡倒街頭多時了?
我記起來了:江永這該死的八月!武斗連天,殺人的事不斷傳來。為避血光之災(zāi),三天前和四個知青倉皇夜逃,想到長沙老家去躲躲。幾個伙計身上合起來僅有四元六毛錢,過道縣的時候,早就囊空如洗。當(dāng)時的道縣正是“八月大屠殺”的發(fā)源之地,滿街行走的都是一些荷槍實彈的“抗暴”造反派。只要是看見陌生面孔,只要聽說的是“長沙話”,一律捆起,一律用鬼頭刀砍腦袋,然后一律拋到瀟江河里喂魚。這些造反派的“壯舉”被當(dāng)時的革命理論延伸為“徹底清除階級敵人,跑步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這些恐怖的傳說如惡夢般纏繞著還留在江永的長沙知青。事實上,也有幾個長沙男知青不幸成了這種“革命理論”祭壇品。于是,我們再也顧不上中央文革“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號令了。命要緊,跑一個是一個。
因為沒有錢,只得選擇最為兇險的大路逃亡,而道縣正是橫亙在我們“勝利大逃亡”的必經(jīng)之處。我們的如意算盤是,期盼在路上能碰到一個好心的司機(jī),哀求他將我們帶到有火車靠站的冷水灘或是廣西泉洲。只要有火車,我們爬也要爬回長沙。
然而,我們躲躲閃閃、迤邐行至道縣時,“虱婆子”文益一句地道的長沙話:“健鱉,到縣城看看罷?”頃刻引來兩名手持“半自動”的造反派的盤查。我的土話本講得不賴,趕忙迎上去遞根“經(jīng)濟(jì)煙”。一頓嘰哩呱啦的江永土話講起,向?qū)Ψ秸f明我們是“貧下中農(nóng)最高法院”組織的,要押著這長沙狗仔子去長沙落實“外調(diào)”問題。我們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生活好幾年了,一身標(biāo)準(zhǔn)的當(dāng)?shù)匮b束不露半點破綻。他們雖有些狐疑,卻側(cè)身讓開了路。
千不該萬不該,我們脫險后真不該再走大路。未及一根煙功夫,只聽見身后幾聲清脆的槍響。正驚愕間,只見一輛解放車滿載著一車人,一路胡亂放槍,一路吆喝,疾馳而來。顯然,那二個“半自動”參透了我們“外調(diào)”的把戲,叫了一車人,是來將我們“捉拿歸案”的。
只要被捉,就是死路一條。我們來不及作個什么“逃跑部署”,一聲“分散下公路!”就一轟而作鳥獸散了。此刻,在長沙五中讀書時踢足球充任左邊鋒的速度幫了我的忙,只感覺子彈在頭頂炸開,兩只腳象安了馬達(dá)般飛速地邁動,只用十幾分鐘便轉(zhuǎn)過山坳,脫了險境。菩薩保佑,我的身上沒有被鉆二個洞,真是老天爺有眼!
待到我茫然四顧時,知青伙伴們早不見蹤影,自己己是孑然一身。漂泊的二天過去,身無分文,一身襤褸,活脫脫是個叫化子模樣。至今難以忘懷的是,我行至靠近零陵的一個村莊時,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給了我二個葉子包的糯米粑粑,并且叫她十六歲的孫子帶了我一段路。多虧這二個粑粑,讓我頑強(qiáng)支撐著步行到了有火車靠站的冷水灘。
記憶中,我是想直接爬車回長沙。但是,我還是昨天咽下最后一口糯米粑粑的,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小時水米未沾,饑餓早將我的軀體拆開。頭皮發(fā)緊,冒的是虛汗;身體僵硬,卻是軟綿綿的。幾次擁在亂哄哄的人群中企圖溜上車,都被喧囂的人群無情地擠開。我跌坐在月臺邊的一根枕木上,大汗淋漓,視野模糊地看著一列列風(fēng)馳電掣的火車從眼前掠過,卻無能為力趕上去攀爬。我感覺到了自己獨有的“世界未日”,我似乎象一顆殞落的星辰落在了沒有人煙的荒原。
于是,那些紅黑兩色的人狀怪物在我腦海里轟然而至……
“吃吧,慢慢來”,中年人輕聲的催促一下驚醒了我。
我回憶起那次的“吃相”至今仍然羞愧難當(dāng),人的禮儀在饑餓面前會蕩然無存。用“電光火石”來形容自己兩手拿饅頭塞向嘴里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夸張。中年人笑起來了,學(xué)著電影里的“日本腔”說我“戰(zhàn)術(shù)的不懂,會把肚子大大的吃壞”??粗檬钟辛Φ囊粨],總感覺他有點像軍人。
果然,中年人說他叫姓呂,河北人,曾是人民解放軍的一位營長。四九年南下后再也沒有回過老家,曾在南方的幾個城市呆過,因為“隨媳婦的愿”來到冷水灘定居?,F(xiàn)在冷水灘某招待所工作。他要我叫他“呂叔”。
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喝足后的我,頓時感覺年輕的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我不想再繼續(xù)麻煩呂叔,我向他連聲道謝,我估摸自己有能力爬上下午那趟北上的快車。呂叔連連擺手制止我對他由衷的感謝,并拉我起來,嘴里說:“你身體仍然很虛,要休息一下,你聽我的安排!”他不容置疑的腔調(diào)讓我無法不服從。反正已是“天涯淪落人”,就順其自然罷。
一件奇跡發(fā)生了。當(dāng)呂叔帶著我在冷水灘破敗的街衢中穿行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背影進(jìn)入了我的視野,這人走路雙手下垂墮著不動,像活鬼!我想都未想就沖著那背影高喊了一聲“虱婆子!”果真是他!他回過身來,僅驚疑了片刻,就激動得一下子就將我抱在懷里,眼晴里噙滿了淚水。“虱婆子”告訴我,他也有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呂叔急忙趕過來憐憫地拍拍“小佘”的肩頭(他以為文益姓佘),催促我們趕快回招待所好安排“小佘”吃飯。路上,我將遇見“貴人”呂叔的事約略地講給“虱婆子”聽。他聽了也連連點頭,慶幸我碰了“貴人”。
到招待所后,老呂拉著一位白皙秀麗的女孩子來到我們跟前介紹說:“這是徐姑娘,你們的老鄉(xiāng),專門來服待你們的……”這個女孩一口純正的長沙話驗證老呂所言不虛。徐姑娘端過來一大碗蛋花面給“小佘”,我也吃下了徐姑娘遞過來的二片退燒藥。交談中,細(xì)心的呂叔發(fā)現(xiàn)我的的手指焦黃,他斷定我們是抽煙的,他“罵”我們“小孩子不學(xué)好!”但他出去一會兒回來卻拿著二包“三門峽”(當(dāng)時的高級煙),塞給我們每人一包。
呂叔告訴我們,有什么難事找徐姑娘,他凌晨會來安排我們登上早晨四點二十分的車。我們放心了,因為他告訴我們,他有個內(nèi)弟正是這趟車的司爐。
然而,我們的厄運(yùn)并沒有結(jié)束。我們下鄉(xiāng)時只是經(jīng)過冷水灘,沒有仔細(xì)看過這里的街道,決定與“虱婆子”游覽一下街景。當(dāng)我們漫步至中心廣場時,看見一堆人吵吵鬧鬧正忙著分放傳單。旁邊還站著一溜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仔細(xì)看街角還架著一挺機(jī)槍。忙碌的他們左臂上一色戴著紅色的袖套。見形勢不對,我們趕快轉(zhuǎn)身。但,遲了!站在道旁的二個“紅袖套”很警覺地拿槍指著我們:哪里的!他們一口冷水灘本地話。
江永土話與冷水灘土話大相徑庭,說江永土話更危險,我只能險中求勝,用長沙普通話與他們周旋。我告訴他們,我們從廣西路過這里,想探望一個親戚。旁邊那個一臉橫肉的“紅袖套”連珠炮般地發(fā)問:“親戚在哪個單位?叫什么名字?你們什么出身?”
我不知呂叔具體叫什么名字,也不清楚呂叔具體單位名稱。正自猶疑、期期艾艾之時,橫肉“紅袖套”大喝一聲:捆起來!這聲大喝驚動了發(fā)傳單的人,頃刻,便上來幾個人,乖乖,好專業(yè)!手里指姆粗的繩索一下就套到了我們的頸根上。二個人沒半點掙扎,便被他們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佩手槍的高個子張牙舞爪地走過來,一揮手,叫道:先押到總部審查!
我暗暗叫苦:這條小命算報銷了!旁邊同樣被捆著的文益干脆緊閉雙眼,聽天由命!文益與我初中同學(xué),后來又一起下鄉(xiāng)。人很聰明,性子歷來很柔,只可惜是家庭出身不好,無緣考上高中。
我的眼睛四處脧巡,尋思著脫身的機(jī)會。
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徐姑娘挎著一藍(lán)菜佇立在對面商鋪門前,她驚疑地瞧著我們。我趕快大叫“小徐,小徐!”但姑娘似乎并不認(rèn)識我們,急急地離開了。
好不容易撈到的救命稻草又被洪水沖走了。人生地不熟,看來只有引頸就死的份了。
我們被關(guān)到“冷水灘抗暴指揮部”一間辦公室,還好,進(jìn)門就松了挷,但沒有人問話。一會兒,文益告訴我,聽門外有人嘀咕“殺了省事!”他說這話像在說別人的事,漠然而平靜。
“殺了省事!”幾個字如同炸雷!瞬間,我的腦海幻化出一具文革初期看見的從江里撈上的死尸。瘋狂年代,兵荒馬亂,死一個人還不等同隨便揑死一只螞蟻?后背頓時冷汗淋漓。
我人生第一次面臨死亡!
我們忐忑不安,深怕有人開門提我們?nèi)ァ笆∈隆薄?br />
莫約是黃昏時候,門開了。我們驚恐萬狀地望著門口:呂叔、徐姑娘還有二個武裝人員站在那里,呂叔一個勁地向那高個子在遞煙?!罢媛闊┠銈兞?,我侄子不熟路……”一付討好的樣子。
費盡周析,“姑父”呂叔終于將我們接了出來。呂叔雖是北方人畢竟在冷水灘生活了這么多年,要“撈”兩個人應(yīng)該還是有辦法的。
但我們清楚:兵荒馬亂之時,我們這兩條小命隨時可以報銷,是呂叔救了我們。
呂叔和徐姑娘帶著我們急急地返回住地。呂叔叮囑我們,上火車前再也不要出門了,他怕節(jié)外又生枝。一路上,徐姑娘悄聲說,“呂叔聽說你們出事,急忙趕過來了,他是拿命擔(dān)保的,“抗暴指揮部”才半信半疑放了你們……”一路無言,心里卻懊悔不該輕易外出惹出這樣大的麻煩。
有點饒舌的徐姑娘還告訴我們:“呂叔正在遭難,造反派‘撤’了他所長的職務(wù),現(xiàn)在全家六口每月只有四十元錢……”
聽了徐姑娘的話,我們更加沉默了。
這一夜,我們洗過澡后舒服地睡了一個好覺。然而,令人難堪的是,倆人睡前邊抽煙邊閑聊,因為過于疲勞,昏昏睡去,竟將煙頭落到枕頭上將蘆花做的內(nèi)膽引燃。毫不知情的我們?nèi)螒{房內(nèi)煙霧彌漫,鼾然入夢。要不是值班的徐姑娘發(fā)現(xiàn)有煙霧從窗口漫出,急急地將我們喊醒,將火撲滅,恐怕會鑲成火災(zāi)。是否燒死不說,我倆不定會成為“恩將仇報”的罪人。這件“難中有難”的“趣事”一直成為了今后歲月與文益相逢時的談資笑料。
是日,凌晨四時,外面下起了小雨。老呂進(jìn)房來硬塞給我們每人伍元錢,在他表弟的幫助下,登上了一列直抵長沙的快車。車啟動時,透過小站昏暗的燈光,我看見呂叔和徐姑娘在小雨中睜著眼睛尋找著車廂里的我們,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人生如旅,總有驛站。很多年過去了,我的人生之旅也經(jīng)過了很多的驛站。冷水灘的人生際遇成了我刻骨銘心的記憶,我記住了那里的人:呂叔、徐姑娘……
世事的蒼桑,人心的變幻,生活的無奈,讓人們很難記住過往的每一個日子。假如你曾經(jīng)記得在這個人生“驛站”所經(jīng)歷的毫末細(xì)節(jié),那么,這個“驛站”一定曾與你生命血肉相連,讓你驚心動魄;假如你曾在過往的人生驛站仍能清晰地記住某人的音容笑貌,那么這位旅途之友一定會有一種崇高的品德和善良的心靈讓你感到靈魂的震撼;假如你真正體會了他們給予的那種“潤物細(xì)無聲”的感動,這種感動將持續(xù)地影響自己的一生并時刻為此而拷問自己,矯正著自己做人的品德。
至今,我不知道呂叔的全名,但我知道他是一位有著真誠善良、俠義心腸的人。時隔多年,我希望用自己并不高明的筆觸,樸實而真誠地寫下這件往事,寄托我對他的尊敬和懷念。八十年代初,我專程為尋找呂叔去了一趟冷水灘。只可惜,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己然變成城市。世事蒼桑,物變?nèi)朔?;斯人不見,徒添惆悵。算起來,呂叔也?yīng)是八十好幾的人了,我不知他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我總感覺他還活著。至少,他、他們的靈魂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2017年3月2日修改于長沙瑞都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