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歲月長賒(散文)
母親進來時,我不知道。她站在臥室的門口,提著袋子說,這么專心,家搬走了都不知道。我把她讓至客廳,沏茶、切水果,問她為何不休息。她說睡不著,出來走走,鬧心,你老姑又病了,這次是肝硬化。這么多年,我不時聽到她的消息,不是摘這個,就是拿那個,身上的零件已然不多。我說:“媽!沒事的,只是硬化,不是癌,好好保養(yǎng),還能活很多年?!蹦赣H沉吟道:“看你說的,硬了就軟不了,再也不是原來的樣了,她還那么年輕?!闭f著竟滴下淚來。
我起身拉了拉窗紗,午后的陽光篩成米金色,一團團落在地板上,也灑在母親的暗影里。簾后是影影綽綽的綠,春天真的來了,像躡手躡腳的貓。這個世界有過無數(shù)個春天,每個春天都不一樣,何況是肚子里的肝。
一
我見到老姑那年她十八,我八歲。她帶我去插班,找她的張老師,逢人便說我是她的大侄女,那個興奮勁我一直記得。她和誰都熟,見誰都打招呼,她說我生在那所學(xué)校,她天天用悠車子悠我。
她沒媽,從小就沒媽,她母親走時她才八歲。她趿拉著我爺?shù)拇箢^棉鞋,提著鋁制飯盒坐火車去給我奶送飯。我奶在長春的某鐵路醫(yī)院住院,一住就是五年,是肝腹水。
這樣的場景,幼小時,我在心底一遍遍描摹過。想著同樣幼小的她像童話里的小女孩,靸著鞋擠蒸汽式火車,孤單地坐在綠皮長椅上,聽著鐵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寂寞而勇敢?br />
那是個布局很美的小城,遺有俄羅斯風(fēng)格。街道呈平行狀,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一直到八道街,就這么數(shù)過來。街道間除一條條岔道相通外,中間有條大馬路,橫貫東西,叫中央大街。那是我唯一不迷路的城市,我的故鄉(xiāng)。一道街前還有條楊林路,楊林是個烈士,年年清明我們給他掃墓,參觀他的故居,聽他父親在院子里作報告。她說她認(rèn)識楊林,我們隔一條馬路。
那時她待業(yè),在街道幫忙,臉色紅潤漂亮,穿著也時尚。他們唱歌跳舞,拉二胡、手風(fēng)琴,說快板、三句半,還有現(xiàn)代京劇、二人轉(zhuǎn)之類的。我常?;燠E其中,看他們排練,跟他們跑文化宮。我坐在那個小城最大的劇院的第一排,看他們演出。滿天星輝從棚頂而落,“瀏陽河彎過了九道彎”“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這樣的旋律,與夜幕一起飄起。我怕她出丑,擔(dān)心她演砸。跑到后臺看他們上妝卸妝,刺眼的燈光,京劇樣的臉譜,漆黑油亮的眼影,大紅的腥唇,那是她的青春,濃墨重彩夸張的青春。
她談戀愛,鋼琴般雪花樣漫長的戀愛。他們一起排練,他喜歡她,總找她,每晚七點在胡同口打口哨,哨音拐著彎劃破清涼的夜色。她能聽見,我也能聽見,整個胡同都能聽見。她借故跑出去,回來卻要挨揍。我爺打她,用皮帶,抽一下,她叫一聲。多年后她不再承認(rèn),說我爺好,對她好,沒太攔著。而我知道,爺爺心如磐石,死活不肯,家里不時洪水滔天。文革時兩家有仇,大姑媽深受其連,他們討厭那個老太太??伤矚g她,一口一個“苓”地叫著,想讓她做她家的兒媳婦。很多時,我和二姑半夜不得不從暖烘烘的被窩爬起,穿戴整齊,走過寂靜無人的街道,高高的天橋,去敲響鐵道南那所紅色老毛子房子。站在高大的玻璃窗下,二姑敲一下,喊一聲姐!直至屋里的燈光亮起,厚重的木門,在濃重的夜幕下,吱呀一聲打開。然后三個人影急匆匆往回趕,哪怕是冬天,柏油路上的雪吱嘎嘎作響。
她沒少挨打,為了她的戀愛。我經(jīng)常掩護她,為此在三道街的電影院,跟著她看了一場又一場的電影。《流浪者》、《冰山上的來客》,都是那時的節(jié)奏。我坐在他們的中間,當(dāng)電燈泡,護著她,也顧忌著爺爺。沒我她出不了門,我是她的擋箭牌。我不知道自己撒過謊沒,基于爺爺對我的信任,她的戀愛一直可以在冰封的河流底下暗流。
那時的人清淡,戀愛不像現(xiàn)在這般粘稠,只是看看電影,壓壓馬路,或成群結(jié)隊出去玩。至少我沒看見他們拉過手,最浪漫的事,無非昏黃的路燈下,各自抄著手,矮倭瓜樣并排慢吞吞往前移,天空的雪花一片片往下落。寒冷不是主題,我得不時站住,回頭等他們。
有次爺爺打她,她深夜跑了出去,一直未回。二姑牽著我出去找,以為她投敵叛國,游入別人的水域。凌晨兩點,我起夜,皎潔的月光下,她獨自坐在院子中間,滿身清輝,淚痕猶在。穿著一件藏青色后開衫短袖,純白荷葉兩瓣領(lǐng),干凈肅穆。那是我記憶里她最美的一個畫面。
二
她對我好,我需要的東西,她總是變著法子弄回來。發(fā)卡、錢包、銅錢扎的雞毛毽子,透明的羊嘎拉哈,橡皮筋、魔方、九連環(huán),掐著紅牙子的軍帽,同學(xué)沒有的小東西我都有,驚喜總在意外。發(fā)卡松了,她拿出去找人用橡膠水?dāng)]一擼,回來就緊了一圈。她認(rèn)識很多人,朋友遍天下,到處都是同學(xué),讓我覺得無所不能。而我童年的蝴蝶,就像那個透明的發(fā)卡一直迎著太陽閃著紅色的光暈,從沒折翅。
她有個同學(xué)叫李小宓,幼時母親回了日本,七九年又找了回來,帶回很多衣物。她們送她,她不穿,往我身上套。我身量高,那些尼龍彈性的東西正合適。那是一個時代,審美有別現(xiàn)在,但她的心是天然的。
每至星期六,我們要憶苦思甜,去校田地勞動。校田地很遠(yuǎn),在郊外,走著去,需帶飯。她給我炒土豆片,煎雞蛋,用袖珍黃銅腰型飯盒,一盒盒裝好,飯是飯,菜是菜,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我吃不完,把菜撥給同學(xué)。有年土豆大豐收,我們連挖帶抬,堆得像小山似的,拖拉機一車車往回拉,天黑還沒干完。猛抬頭,我看見她,從田壟頭,喊著我的名字,就那么撲了過來,手里還拿著我的衣服。那個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她幫我們干活,摟著我坐拖拉機回家,夜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很幸福。她是唯一找到校田地的家長。
有一次,路邊挖水溝,幾個男孩子用黃泥巴打仗,一個泥團飛過來,誤打了我的眼睛。我驚叫著從同學(xué)家門前的秋千上跌落,眼前漆黑,淚流不止。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找不到兇手,背起我就跑,我趴在她的背上,能聽見耳邊的風(fēng)聲。我說沒事的,好了。她不聽,奔進醫(yī)院的走廊,就喊同學(xué)的名字。她的同學(xué)給我做了細(xì)致的檢查,肝膽脾都照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接觸B超,涼膩膩的東西涂在肚子上,她幫我擦了又擦。
爺爺是個老派的人,板板的,每天提籠架鳥,悠閑地邁著八字步,火上房也不著急,這是母親的原話。上館子、聽?wèi)?、搓澡、看書、讀報、下棋、養(yǎng)花,捉蟲子那是他的常態(tài)。以現(xiàn)在的話說,叫虛度光陰。他抽煙斗,盤腿坐在炕上,看參考消息,喝牛奶,管美國叫米國;做鳥食,雞蛋加小米,又蒸又碾,再用牛皮紙袋封好;他給鳥配種,看鳥孵蛋,把蛋放在水盆里轉(zhuǎn),不轉(zhuǎn)的就說死了;他把鳥籠子托于掌上,把鳥放出去,再舉過頭頂?shù)萨B回來,鳥不回來,就發(fā)動一胡同的小朋友們幫他找;他唱京劇,打太極,摘茉莉花,做花茶,生活的煙塵一絲不染。他天真慈愛也暴躁,洗臉?biāo)疁厣圆粚?,會一腳把盆子踹飛,揚手也能將整桌飯菜扣在地上,然后領(lǐng)我揚長而去,坐在館子重新點菜。四年間,爺爺給我的全是溺愛,一句重話都沒有,沒啥對錯,對錯對這個老人一文不值。他難伺候,伺候他的事,多半老姑做,那些糙事粗活也是她的。她弓著腰背米回家,搶緊俏物品,用架子車?yán)?,在院子里做煤球;站在水池給我們洗衣服,衣服晾在繩子,很快凍成鐵板,凝成冰柱。這樣的場景,成年后我一遍遍想起。她用壇子腌朝鮮咸菜,燒得一手好菜,溜肉段、掛漿白果、爆炒小肚,啥啥都會。她能干,健康,渾身使不完的勁,稍有空閑還要忙她五光十色的愛情。
吃飯時,她常坐在桌前,講她的哥,說她的哥是多么的智慧幽默,轉(zhuǎn)業(yè)是多么大的官,天天盼著回來。她也說我的父親,說我的父親是多么聰明,算盤打得是如何的好,古今人物了如指掌,倒背如流。我卻不以為然,覺其皆是春天枝丫風(fēng)吹的一粒,而非她口里崇拜的哥。若干年后,我開始理解,她需要的僅僅只是一塊遮風(fēng)擋雨的天空。
每年葉子深時,要開運動會。有一次,附近縣市代表團齊聚這個小城,同學(xué)們輪流去。我課間偷偷跑回去取白襯衣,借給沒有的同學(xué)。院子里圍了不少人,她半邊臉是紅的,有淚,手里握把剪刀。我閃進屋,開箱拿衣藏于背后跑開。我知道打了架,那家有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打了她一巴掌,起因是爺爺家的海棠遮了人家的窗戶。這件事,很多年我一直糾結(jié)在心,想著為何沒能沖上去保護她,是不夠高大,太小,還是沒有勇氣,如果她哥在,會不會一拳揮下。這成了我心底的傷疤,隱隱的,揭不得,揭了就流血。那一巴掌打的不是她,而是我??晌乙簧鷲巯ё约?,討厭這樣的粗魯和野蠻。
三
為了拆散他們,爺爺把她帶到幾千里外的部隊雪藏起來,一住就是半年。家里只剩我和二姑,那是一段寧靜的時光。二姑文雅,慢聲細(xì)語,一笑兩米窩,有地主家小姐的范,修養(yǎng)好。但也瑣碎,一個盤子在天空下照半天,才能盛菜。她挑揀我,嫌我把衣服穿臟了、書包弄破了,沒愛惜東西了。所以那時我和她肝膽些,她大咧,毫無城府計較。她走后,我和二姑進入蜜月期。每晚她陪我寫作業(yè),坐在桌旁修鉛筆,一根根碼進文具盒;低頭一針針給我縫沙包,用小米裝好鎖上口,再放在手上掂一掂;用線給我訂本子,訂得整齊平整,和古裝書籍沒啥兩樣,后來我也這樣給兒子訂。我?guī)退嘤H,那年她二十七歲,是個危險的年齡,得嫁出去,所以她相了一場又一場的親。她膽子小不敢去,拉著我,把我自個擱家也不放心。我們相依為命,兩個人常常走在滿天星斗的大街上,一邊走她一邊問我:“菡!你說咋樣?”我說:“好像不行,沒長開,像個土豆似的?!彼妥髁T,她沒人可商量。就這樣她的婚姻一直無下文,后來她找了一個儒雅白凈,個子高大,鼻梁挺括,出身清寒的讀書人,也就是二姑父。
二姑愛美,在百貨公司上班,冬天常穿一件深灰色大衣,毛線鉤的領(lǐng)子,口罩雪白。每次回家都要在屋子里走一圈,看看前面,再瞅瞅后面,方摘掉圍巾、口罩、脫掉大衣。爺爺家四周都是鏡子,淡青色墻壁,雙層大玻璃,暖氣冒著熱氣,是我們的水晶城堡,也是T臺。
快春天時,他們回來了。爺爺依舊像尊瘦月,提著鳥籠子,風(fēng)清朗目,皮袍垂地。老姑似頭牛,背回來一堆東西和一件鐵盒蘋果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易拉罐,除了這些她還帶回一糖果盒的情書。爺爺自以為千山萬水,可以阻隔一樁姻緣,沒想到她的寶貝女兒,依舊“撫竹風(fēng)催筆,聽梅雪映書。”暗通款曲,愈演愈烈。她的箱子不鎖,那些情書便成了我們學(xué)習(xí)小組的學(xué)習(xí)資料。我們大聲朗讀,摘取精彩段落?!皶r間是奔騰的野馬,輕松似盛開的鮮花。”這是一封信的開頭,我們覺得好,便加入作文里。那時紅旗招展,喜歡鏗鏘?,F(xiàn)今啞然,一個人不會走時,往往喜歡撿拾別人的貝殼,裝點自己的門面,而若干年后,更喜歡自己思想的沙礫。
在一切法子使盡,不見效果后,屋檐的水滴開始下落,春意從心底泛起。又是一年物華時分,我的大伯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回來了。他坐在廊檐下打開我的書包,翻出作業(yè),夸我的字好,要帶回去留念。看到潦草,揉成腌菜的,也會幽我一默,說:“敢情是矬子里的大個?!彼膽賽垡查_始解凍,男方家來提親,希望能訂婚,并請下廚師。不知道大伯是怎樣做通爺爺工作的,總之云開霧散,春暖花開。那是個鄭重的日子,意味著肖常棣從此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進這個院落,牽手我們家的女兒,那些暴風(fēng)驟雨的日子一去不返,隨之是一道寧靜的彩虹。
放學(xué)后,我換了身新衣服,松綠色的良襯衣,彩條搭扣毛線背心,是母親編織縫制,從很遠(yuǎn)寄來的。梳了頭,端坐在朱紅色照得見人影的寫字臺旁的木椅上,等肖常棣來接我。我管他叫肖常棣,一字不落。我們家住二道街,他們家三道街,很近的路,我去過,但今天我是貴客。我擺弄著手里的小錢包,發(fā)現(xiàn)彩色拉鏈的接面脫了扣,便找出針線準(zhǔn)備縫兩針。恰巧他進來,我連忙藏在背后,不好意思起來。這個錢包是他買的,他給我買過許許多多的東西,包括繡花的衫裙,每次去長春都不會忘記我。他追了老姑四年,也溜須了我四年。
再后來,我?guī)е芏喽Y物離開了那個小城。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小學(xué)五年級,十一歲。我的學(xué)習(xí)很棒,是三道杠,在最大的禮堂指揮過十幾個小學(xué)一起的大合唱,是爺爺和姑姑們的驕傲,我的離開,讓他們哭了又哭。
四
爺爺走的時候,是九十年代初,我已二十多歲。他躺在奶奶走的那家醫(yī)院,風(fēng)度一點沒改。雪白的山羊胡子梳了又梳,紋絲不亂。洗臉?biāo)琅f端至床前,試好水溫,挽好袖子,方能伸手。胡子要戴套子,洗完,再摘下。他一生如此,一點褶不打。父親帶的煙他放在貼身口袋里,想時就拿出來貼著鼻子聞一聞,或散給病友,炫耀是他兒子買回來的。而他的三個姑娘女婿們?nèi)找挂虏唤鈳У厮藕蛑?,還要受氣。那個老姑夫,一直鞍前馬后,陪著小意。即便是罵,也得聽著,爺爺吐出的一口口鮮血,他用手接著捧著。爺爺走在嚴(yán)冬,等兩個兒子從幾千里之外趕回,出殯的隊伍已白漫漫蜿成長龍。當(dāng)兩頂孝帽和兩套孝衣端至眼前時,嚎啕的哭聲飄蕩在北國寒冷的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