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師，接電話！”
　　 我剛從教室走出來，還未來得及在辦公桌前坐穩(wěn)，便聽到了從隔壁校長辦公室傳來的那高亢而又略帶沙啞的呼喊。
　　 “來了！”我連忙答應(yīng)著，我邊快步向校長室走去，邊笑著嘀咕道：“這個死鬼又有什么破事要嘮叨?！薄獙W(xué)校的電話除了我老公外沒有別人打過。
　　 我走進校長辦公室，火急火燎地拿起話筒半帶慍怒地說：“什么事？快說！”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即響起了一個溫柔又好聽的男聲：“小萌——是你嗎？”盡管那聲音很輕柔，但此刻卻像一個地雷在我心頭爆炸開了?！撬橇帧褪亲吡艘院笕隂]有半點音訊的林……這怎么可能？這不是夢吧？！……正當(dāng)這些念頭在我腦中如閃電般劃過時，電話那頭的聲音又響起：“小萌，我知道是你，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也是片刻的沉默，我開口講話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變得連自己都陌生了：“我很好！你怎么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我打聽了三年多，問過了二十幾個人才知道的……”聽到這兒我的眼淚禁不住涌了出來，瞬間便盈滿了兩個眼眶。我連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校長們，輕聲問道：“你還好嗎？”“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我怕他說出那些我想聽又怕聽到的話，趕緊打斷了他：“你有什么事嗎？”“哦！我明天到黃州去出差，十點鐘火車在藍縣站停十分鐘，我想見見你，你能來嗎？”“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時上課鈴響了，“我要上課了！……”我連忙放下話筒惶急地跑出了校長室。
　　 之后我在恍惚中上完了一節(jié)課又過完了整整一個下午，當(dāng)我送走學(xué)生后，又像做夢一樣輕飄飄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當(dāng)我跨進院門時，腦子已漸漸清醒過來，從心底里傳來的一個聲音使我打定了主意——“去，一定要去，就是下雪落雹子也要去！”
　　 拿定主意后，我像往常一樣為家人做好晚飯，忙完家務(wù)又安頓好小兒子，最后，我把平日里備課的時間換成了炒栗子。
　　 “小萌，你明天不上課呀？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炒栗子干嗎？”老公有些不解地問我。
　　 “我明天得去一趟縣城，炒些栗子給老同學(xué)帶去”
　　 “去開會呀？”
　　 “恩！”我眼睛盯著那些在鍋里翻來跳去的栗子，隨口應(yīng)著。
　　 我很仔細地把十斤栗子分兩鍋炒好，這應(yīng)該是二十年來我炒得最好的一次——一粒粒微微綻開的棕紅栗子油膩光亮，它們挨挨擠擠地躺在竹簍里散發(fā)著騰騰的熱氣和醉人的芳香。
　　 當(dāng)我把一切拾掇好鉆進被子里睡覺時才發(fā)覺墻上的掛鐘已指到了兩點?？赡苁俏冶涞氖帜_把老公冰醒了，他翻了一下身，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天真冷啊，會下雪的，路上多留神……”
　　 天微微亮，掛鐘剛指到六點時，我就起床了，我推開家門時發(fā)現(xiàn)果然下雪了。房頂上、樹枝上、山岡上全籠上了一層蓬松的白色，院子里也積起了半尺來厚的雪?？粗鵁o垠的一片潔白，我不禁贊嘆了一句：“真美呀！”然后，我往手上哈了一口氣，再把老公去年給我買的那雙厚厚的羊毛手套戴在手上，推上自行車朝院外走去。
　　 走在被雪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馬路上，周圍一片寂靜，耳邊除了響起我腳底下的一串“咔嚓”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響。偶爾有一陣?yán)滹L(fēng)吹到臉上，卻沒有平日里那種好像被刀子劃過的感覺,仿佛是有一雙手在撫摸我冰冷的雙頰。不知不覺地，我已翻過了出鄉(xiāng)的那道高坡。此時，我隱隱感到后背開始滲汗了，便停下腳步，放好自行車。在我脫去一件毛衣的當(dāng)口，驀地發(fā)現(xiàn)一輪紅紅的太陽已經(jīng)掛在前方空曠的天空，那紅紅的暖暖的光芒向四處順暢地發(fā)散開去，照亮了整個天空，給雪原染上了一層紅潤。透過那莽莽雪原泛起的炫目的紅紅潤潤的光暈。放眼望去，我隱約地看到一列火車正急速地穿過無垠雪原，然后徐徐地停靠在那個叫藍縣的小站。
　　 漸漸地，和我同路的人越來越多，有挑著一擔(dān)蔬菜急急趕路的農(nóng)民，有穿著制服匆匆去上班的礦工，還有三三兩兩邊走邊唱的學(xué)生。
　　 當(dāng)我一路小跑地趕到縣城的車站時，時間已經(jīng)到了九點半。好懸呀！差點就趕不上了——只怪昨夜的這一場雪讓我比平日多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過得特別慢，只見一列列貨車一趟趟客車從我的眼前一晃而過，只間或有一二趟車在小站?？苛似瘫阌执掖业伛傁蜻h方。
　　 十點過兩分零四秒，從寧海開往黃州的列車緩緩靠站了。我急切的目光從車頭掃到車尾，由于天氣寒冷，竟沒有一個車窗是開著的，下車的人群中也沒有我尋找的那個身影。我正在納悶時，突然聽到一陣喊聲從一個被搖下了玻璃的窗口傳來：“小——萌！小——萌！”我循聲望去，看到了林——沒錯，是他！雖然他已經(jīng)人到中年，但我一眼就認出他來?！匠霭雮€身子向我猛力地揮手。
　　 我拿起那袋栗子飛快地跑過去，氣喘吁吁地在車窗前站定時，眼睛不由有些濕潤了。我盯著這個身穿棕色羽絨衣，圍著一條米色羊毛圍巾，頭發(fā)間夾雜著幾根白頭發(fā)，臉龐紅潤又飽滿的中年男子，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語開口。他躲開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把臉轉(zhuǎn)向車內(nèi)，停頓了片刻，方才轉(zhuǎn)過臉來，還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今天沒課嗎？”
　　 “有四節(jié)課，我請了假，換到了星期天給孩子們補?！蔽倚÷曊f。
　　 “生活好嗎？工資能開得出嗎？”
　　 “經(jīng)常拖欠著，不過有一兩千塊也夠花了。糧食和蔬菜都是自己種的，平日花不了多少錢。生活也過得去。”我又問他，：“你呢？你能開多少錢？”
　　 “沒多少，和你差不多，剛好夠用?！彼行┗艁y地回答道。
　　 ——不過從穿著打扮來看，他應(yīng)該過得很好。
　　 我又說：“我們一起教過的那個李華生博士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現(xiàn)在是深圳一家大公司的總經(jīng)理了，他年年給我寄賀卡，還問起過你呢！”
　　 林欣喜地聽著，輕輕地點了點頭?！澳惴党菚r偷偷給你批過字的老村長前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今年他的老伴也死了，得的也是肝癌，你說巧不巧？”
　　 林垂下眼瞼，沉默著，手里好像在擺弄著什么。
　　 “你還是老樣子，只是發(fā)了些福，多了幾根白頭發(fā)?！蔽倚χf，“我卻老了，皮膚又黑又粗，胖得不成樣子了！”
　　 林連忙搖頭：“不、不，你也是老樣子，還是很好看！”我低下了頭，感覺兩頰熱熱的。
　　 “你是怎么過來的？”林終于又發(fā)問了。
　　 “我推著自行車走過來的，只在縣城里騎了一小段，我緊趕慢趕，還差點錯過車了?！蔽液鋈幌肫鹆耸种械睦踝?，然后費力地舉起遞過去，“昨天夜里我特意炒了你最愛吃的栗子，本想多炒些，又怕太重了你提著不方便?！?br />　　 “好，好！再多我都提得動！”林邊說邊把袋子接了過去，然后他又將一個印著明星頭像的很精致的手提袋遞給我，“你怕冷，昨天夜里到超市里去買了一床電熱毯，這是最新的產(chǎn)品，有四個調(diào)溫檔?！?br />　　 我踮起腳尖把毯子接過來，眼圈霎時間舊紅了，淚水禁不住慢慢把眼眶填滿漸漸從眼角溢出。
　　 火車啟動的鈴聲響了。
　　 林溫柔地說：“回去的路上慢點兒！”
　　 我聲音顫抖著說：“你也慢點兒，在外面出差當(dāng)心著涼！”
　　 “我沒事，我在外面跑慣了?！绷中χf。
　　 火車啟動，“噠噠——噠噠”，慢慢地，慢慢地駛出了車站。
　　 列車和林探在窗口的身子一起從我視野里消失了，我久久地站在那兒，用衣袖抹去那流成了行的眼淚。
　　 三十年——化作了這稍縱即逝的十分鐘——然后又云一般地飄走煙一般地散去。但我的心里卻沒有半點遺憾和悔恨，我抱著那條軟軟的電熱毯，心間涌起一股甜蜜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