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人去長白山就有一萬種感受，這是它的魅力，而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久違的情結(jié)。因為它離我是如此的近，卻又那么遠。從我的家鄉(xiāng)通化只需要一夜的路程便可到達，這是它的近；而當我已是而立之年才終于踏上這片土地，這是它的遠。地域的近與時間的遠，在無形之中醞釀成似曾相識的緣分，似前世的情人，藕斷絲連，難以割舍。
　　 今生去尋你，還清那欠下的情債。
　　 下火車，出站臺，未見人影，先聞其聲。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前呼后擁的擠進耳朵，熱情得真有些讓人受寵若驚，可是經(jīng)過仔細辨聽，那一聲聲關(guān)于“長白山——”的呼喚，聽得真真切切，只覺得神清氣爽，一夜的奔波疲憊瞬間被趕走了，心臟也跳動的越發(fā)暢快。那些人呼啦啦圍攏過來，像靈巧的麻雀發(fā)現(xiàn)了豐滿的稻谷堆，紛紛攘攘聚集在一起，你爭我奪去拉扯著搬拿旅客手里的行李箱，原來他們是那些用自己的私家車接送旅客到達山腳下的售票中心的司機。談好價錢，臨時湊夠人數(shù)，坐上車，開始出發(fā)，瞬間感覺到，長白山離我真的近了，就在眼前，等待我用溫柔的目光掀開她神秘的面紗。
　　 穿過慵懶的小鎮(zhèn)，昨兒剛下過小雨，陽光是清澈的，開滿了野花的田間，蜜蜂抖動著打濕了的翅膀，在晶瑩剔透的花蕊中，忙碌著，似乎總有采不完的花粉，空氣也蜜一樣的香甜了。輕輕搖下車窗，風(fēng)調(diào)皮的吹進來，溫柔的親吻著臉，時而在眉宇間，時而又在耳后，頭發(fā)隨著風(fēng)逆著前進的方向飄，把手伸出去，攤開掌心，涼涼的，像握著和田玉；柔柔的，像纏繞著錦緞絲綢；潤潤的，像捧起了少女嬌羞欲滴的臉。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生出了翅膀，不是白色的，也不是藍色的，更不是紅色的，什么顏色都不是，而是透明的，我變成了一只透明的蝴蝶，從車窗飛了出去，落在滿是桃兒、杏兒、梨兒的枝頭上，又貼著地面在草叢間飛舞，我看著其它的蝴蝶嬉戲，它們卻無法看到我，從我的身體穿過，或停在我的面前，透過我的翅膀望著遠方的景色。飛累了，我就不再顫動翅膀，任憑風(fēng)把我隨便帶到哪一個地方，自由自在的流浪，在睡夢里，蝴蝶變成了莊周，莊周變成了我，我變成了風(fēng)。
　　 突然，原本平穩(wěn)行駛的汽車緊急剎停，我的身體開始有了溫度，長出了血肉筋骨，從透明的風(fēng)又變回了我。抱怨著用手搓了搓惺忪的睡眼，眼前的事物漸漸清晰起來。“快看，快看，看那兒！”隨行的人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興奮，用手比劃著示意讓我往路旁的草叢里看。
　　 一只銀色的狐貍從茂密的叢林里闖出來，警惕地轉(zhuǎn)動著小巧而聚光的眼睛，全身毛色鮮活，似乎每一根都是有生命，在陽光下閃動著華麗的光澤，身段優(yōu)雅，四肢勻稱，豎起來的兩只耳朵，辨聽著周圍的一切聲音，還不時用尖翹的鼻子，去嗅空氣里的氣味，扇面一樣散開的，蓬松、柔軟的尾巴拖在身后，輕盈地跳躍，顯得更加充滿靈性生動，難免有幾分傳神的嫵媚，讓人心生愛憐之情。一眨眼，就站在不遠處的石堆旁，不遠不近的距離，始終隔著一層神秘的窗紗，風(fēng)起風(fēng)止間，撩動著心湖，清澈的目光柔情地望向這里，一轉(zhuǎn)身，立刻消失在脫離世俗的密林深處，那燃燒著的如同火焰般的尾巴，是留給我們的難以忘懷的最后一幕畫面。
　　 它們在這里多久了？還會繼續(xù)世世代代守著這里么？那是它們賴以生存的神圣的家園，與人類毫不相關(guān)，我們的足跡到此為止。
　　 我見過許多地方的樹，有蒼茫沙海里的胡楊，有寒風(fēng)冰雪間的白樺，有黃土窯洞外的白楊。而當我走在在長白山的原始森林中時，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歡騰與悅動，這是怎樣震撼的情景，不置身其中根本無法想象，因為只有當心靈與自然相融合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物我兩忘，天人合一。
　　 “芳樹垂綠葉，青云自逶迤。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參差。”山川總是這樣的相似，不同的就是每個人的心境，把自己的情感帶入其中，草木魚蟲，云雨星月，就都有了與你一樣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閱歷，所有的風(fēng)物就成了你的專屬和唯一了，為你而生，因你而滅。
　　 樹類繁雜，令我傾心只這一種，那就是“美人松”。偌大一個長白山脈，南到遼寧大連島，北到大興安嶺，卻只有這一、二片美人松樹林，分布在白河一帶，實為遺憾。為何這般少？為何只生長于此？堪稱一謎，無人能解答。
　　 從北坡登山，沿著公路兩旁，一群群，一片片的美人松，引得人們翹首觀望如癡如醉，伸展著臂枝把我們擁入懷抱，突然風(fēng)起，那些身材秀逸的窈窕淑女，穿著色彩斑斕的衣妝翩翩起舞，哪一個君子不想求之呢？輕輕撫摸著薄片剝離的樹干，那是她的心跳么？我附耳傾聽，她在千年之前與許諾我的誓言，如今的我經(jīng)歷了百千萬劫的輪回如約而至。仰起頭，挺直了身姿拔地而起聳入云端，橢圓如傘的樹冠，為我遮風(fēng)擋雨，那是她心疼著我呢！我再不肯走了，多想在你的身旁長成與你一樣的一棵樹啊，伸出修長的枝條，用我蒼勁的臂膀擁抱著你的嫵媚，陪伴著你在這茫茫林海之中，任憑四季更替，青翠如初，哪怕在嚴冬，紛紛大雪落滿了周圍，白皚皚的世界里也不會顯得那么孤單寂寞了，在紅妝的映襯下，另有一番風(fēng)趣?？?！那不正是我們用堅韌不屈的傲骨迎著風(fēng)雪么？堅守住這片土地，因為我們是長白松，萬物生靈得以生息的無盡之源，滋潤著溫泉瀑布、山花天地、奇峰異石。
　　 山路崎嶇，越野車的輪胎緊咬著懸崖的邊緣盤旋而上，司機每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每一個轉(zhuǎn)彎，每一個險處，都熟記于心，車速并沒有減緩反而加足馬力，甩得我們左傾右倒前仰后合，一聲聲尖叫潮水般灌滿了車廂，生怕隨時會側(cè)翻，驚出一身冷汗。突然與一塊界碑擦身而過，上面鑿刻著墨色浸染的三個字“黑風(fēng)口”。這是在不老峰東側(cè)尾端和觀景臺中間，峭壁之上的“凹”形缺口，狂風(fēng)呼嘯，飛砂走石，游人根本站不起來，只能匍匐著爬到風(fēng)口，透過風(fēng)口便可飽覽長白瀑布的全貌，驚嘆之余，這險峰之上的無限風(fēng)光更是難以忘懷。多年以后，當我有幸讀到已故作家，關(guān)東詩魂朱雷先生的《北方圖騰》，里面有一句詩正是描寫黑風(fēng)口：“像一萬頭黑熊在怒吼?！边@氣勢讓我渾身發(fā)抖，熱淚盈眶，這是一位詩人用生命在吶喊，用靈魂守衛(wèi)著精神的土地。
　　 當我們剛一從車里走出，寒風(fēng)便磨成了無數(shù)的鋼針直刺骨髓，舉目遠眺，天高云淡，置身于巔峰之上，再狹小的心也會變得如同大海一樣廣闊無垠，似有萬滾波濤在胸懷中翻騰，涌起一排排浪沖擊岸邊的礁石！山腳下的人們?nèi)缦佅x匯聚，星星點點，緩慢移步。天邊的鷹隼振翅飛翔，眼看著落在一座山峰上，不一會兒又箭一樣射出去，抖幾下翅膀便不再動，憑借著氣流的波浪滑向遠方了。
　　 在北坡行走的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風(fēng)大且急，不緊握著兩邊的鐵鏈是無法站穩(wěn)的，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而登上長白山頂看不到天池，那才是最大的遺憾。在這里人們只能沿著白頭峰與其它山峰夾著的一條窄縫去觀望，海拔甚高，天氣多變陰晴不定，有的人運氣好，沒有云雨途經(jīng)，那天池就明晃晃映在眼前；后上來的人運氣差些，云雨突降，霎時間煙霧彌漫，朦朦朧朧里再尋不見它的身影，只能猜想著它的面貌，厚厚的烏云，棉被一樣捂得嚴嚴實實，根本不知道何時才能放晴，雖不甘心，卻無法繼續(xù)等待，無奈長嘆一聲，失望而歸了。
　　 南坡的靜謐與北坡的險峻截然不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去南坡的路上，在兩旁的叢林里，有許多人在平整的空地上支起了帳篷宿營，短的暫住幾日，多則數(shù)月有余。攝影、隱居、探險、寫作，各有各的愛好，各有各的目的，在他們眼里處處都是創(chuàng)作的素材，而在大自然的心里，萬事萬物都是它的代表作。
　　 沿著平緩的臺階拾級而上，走累了停一停，或往遠處看，或往近瞧，處處都畫著風(fēng)景，讓人目不暇接。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來到了山頂?shù)钠脚_上，撫摸著中朝界碑，一步跨過，便出了國境，人們都爭先欲試。
　　 哎呀！眼前豁然一閃，仿佛之前久在暗室幽居，突然摯友到訪，根本來不及更衣沐浴，迫不及待掀開門簾迎接，才發(fā)現(xiàn)外面，綠油油的芳草已長了這么高，美艷艷的野花也開了這么多，忙碌碌的春燕又飛回了巢，一切都是嶄新的，鮮活的！長白山天池毫不掩飾她的美，展現(xiàn)地一覽無余，無論是極目遠眺，還是俯首凝視，每一處都盡收眼底，誰又是第一個親吻她的人呢？我從心里開始嫉妒。而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景，哪怕在心里有過千萬遍的描摹，也抵不上身臨其境地望一眼。這莫非就是那九天碧宵里的瑤池，倒像是賈寶玉丟棄的通靈寶玉，讓它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褪去了打磨雕刻的痕跡和歲月的汗?jié)n包漿，又重新包裹上山石的外衣，這才是最自然的返璞歸真，何必守著這肉體凡胎，空空蕩蕩的皮囊呢？
　　 正如篆刻微雕大師崔忠昌先生，從1997年未開始到2003年5月歷經(jīng)五年半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將一百二十回版本一百零七萬五千余字的《紅樓夢》全部微刻在精選的63塊長的山石上，還其《石頭記》的本來面目。這些年里，究竟有多少次行走在長白山的路途中？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踩在腳下的鞋磨破了一雙又一雙，只是為了最純真的探尋——為了探尋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用腳步丈量著長白山的脊梁；為了探尋持之以恒的執(zhí)著，他把自己坐成了山峰，看風(fēng)起云涌，日出日落，更為了探尋一方上乘的石料，遍訪民間，然后扛在雙肩，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是最踏實。有一次，文藝沙龍聚會，回憶起往事來，我們都多吃了幾杯酒，忠昌老師如數(shù)家珍地講起了那些年的經(jīng)歷，在長白山中的奇聞異事，以及周圍的風(fēng)土人情，他說：“我的根在那里，心就像野山參所開的花結(jié)的種，非得那片土地不可，別的地方是長不出來的。”又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道：“把長白山的魂魄刻在了石頭上，它就有了生命，會哭會笑，有喜有悲，會在夜里陪著你，像母親在噓寒問暖，為你披一件棉衣；也會在白天圍在你的身邊，像孩子在玩鬧嬉戲；更會在孤獨的時候與你對飲，像與老友在促膝長談，淡忘了時間?！痹谒难劾锼械氖^都沒有區(qū)別，或大或小，或圓或方，唯一要做的就是根據(jù)其自身獨有的特點，保留最本質(zhì)的原始形態(tài)，去掉多余的地方，美就自然而然的顯現(xiàn)出來，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出了每一方石刻作品，而是用透明的心境發(fā)現(xiàn)了美的存在。如果那些大千世界里的人，能像石頭一樣那該有多好，該棱角分明就個性十足活出自我，何必磨得圓滑，看似八面玲瓏，到最后還不是邯鄲學(xué)步丟了本心。
　　 我有一方印章，崔忠昌先生贈與我的，上面刻著我的《風(fēng)露飲》，極小的幾行字，需用高倍的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筆畫，我問他：“這么小的字，刻的時候怎么才能看見刀鋒下的一筆一劃呢？”他說：“用意念”。我才恍然大悟，他早已經(jīng)把自己的心刻進了長白石里，守望著天池里的水，不僅流淌成了圖們江，松花江和鴨綠江，更是他奔流不息的藝術(shù)源泉。
　　 有些地方，去過之后，就回不來了，身體雖然踏上歸途，心化成云幻作雨，像思念粘著一個人，即使不在身邊，卻比誰都近。
　　 旅行中的人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想著要帶點什么回去留作紀念，我也撿起了幾塊火山石放進口袋。這時，我抬頭看見在圍欄外面的山坡上，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士兵，靜靜地坐在野草間，不知名的小花圍繞著他，沉思者的雕塑一樣，用手拖著下巴，目光如炬凝視著遠方，我的心潮開始澎湃，愿是他腳下的一株草或是一朵花，默默地陪伴著他，還有他用無限美好的青春守望著的土地。我拿出相機，按下快門，把他畫進我記憶的相冊里，珍藏起來。然后，我把那些拾進我衣兜里的火山石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又放回原處，我不需要帶走任何東西了，因為我已經(jīng)把自己留在了長白山。
　　 是誰在守望著長白山？還是長白山在等待誰？此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