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粗人的最好年代
做粗是我地的方言,就是務農(nóng)。從字面就可以看出,務農(nóng)就是不要啥技術含量、笨重的低級活。他們整天一身臭汗,常年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生活圈子就是在一塊田頭地尾,生產(chǎn)產(chǎn)品總是被別人控制。數(shù)千年來,這些人數(shù)量多,生活在最底層,許多臟累的活必須他們干,許多艱險任務必須由這些人完成。所以自古來,世人都覺得做粗是很無奈的活兒,有其他手藝,絕不要去做粗!
我的祖上就一直是做粗,在我的記憶中,祖父一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自然家里很窮,沒有其他門路,只好做粗。祖父吃苦耐勞,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早出晚歸。不少人家忙不過來,就來找祖父去幫工,他干活拼命,一人可頂兩三人。可一年下來,勞累無比,也就只能收成七八十擔谷子,還掉田租,留下種子,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為啥呢?
祖父的年代,種田很花工,正月就得翻土,再是平土兩次,到清明后就直播,爾后是中耕除草三次,那時種子差勁,也沒有農(nóng)藥、化肥,產(chǎn)量很低,一畝水稻也就兩百斤左右。收到一擔谷子,平均至少要三個工作日。也種黃豆與小麥,那是為了秋、冬水田不閑置而附帶的種植,其收成低微,效益更差。
祖父的年代,繁雜的負擔很多,除了國家的正常稅收外,還有本地的地方派捐,例如地方民團買槍、修筑地方工事等等,每年到青黃不接時,只好向人借高利貸,苦日子總翻不了身。那時常有兵從這里經(jīng)過,他們要吃要住要拿,每一次都會使百姓遭殃。有一年祖父好不容易養(yǎng)有三頭肥豬,賣有百個銀元,錢剛到手還沒到家,遇到一個當兵的用槍指著:“站住,別動?!碑敱纳焓职炎娓傅囊麓锼秀y元掏走。祖父只好無奈地空著衣袋回家來。
到我爸掌家的年代,正是抗戰(zhàn)時期,由于兵源缺乏,抓壯丁特多,白天幾乎不敢走正道,夜里還得在山窟茅廠躲避。除此外,苛捐雜稅特多,不時地派捐拍款還不算,挑夫是常事,有些是游兵散勇,找到當?shù)氐谋iL,保長就得安排人為其挑行李,或是抬太太、姨娘之類。稍有不從就得挨打。所以哪能有安身之時?有一次我爸與鄰家一個同伴被安排抬一個連長的姨太太,整整抬了一天,這個連長仍不換人,無奈之下,只好扔下姨太太,爬山偷跑,在山窟躲了一天。
低下的收人,沉重的負擔,使我爸覺得做粗實在沒前途,要改變命運必須換行!于是決心培養(yǎng)我兩兄弟讀書,希望后代不要再做粗。
解放后沒有抓壯丁的日子,做粗人得到翻身,當家做了主人,我兄弟倆都上中學。戶口遷到城里,變成城里人。1961年,由于國家壓縮城市人口,我家沒有正勞力,14歲的我被迫回鄉(xiāng)務農(nóng)。爸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從此祖?zhèn)鞯淖龃郑肿屛依^承下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許多知識分子、回鄉(xiāng)學生、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來支援農(nóng)業(yè),而且是來接受再教育;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還有數(shù)量不少的四類分子,其中就有一個是解放初期縣一中的校長,還有一個是抗戰(zhàn)時在讀上海中南大學,解放后在市委工作,照樣安排到我大隊接受管制,聽從做粗人的指手畫腳!供做粗人使喚。做粗人還可以對其隨意打罵和肉體懲罰!做粗人還管理起學校!數(shù)千年來,人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此時的做粗人居然管理起這些讀書人,誰不說做粗人揚眉吐氣呢!我們的同行陳永貴還當上國務院副總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盡管做粗人有這么大的權力、享受這么高的待遇,但是確實不是做粗人的好年代!為啥呢?做粗人唯有的就是勤勞,希望用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去泥巴里刨食物,不習慣那種屬于上層人物把持的活兒。長期的學習大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不時地割資本主義尾巴,幾乎是把做粗人的手腳捆綁,食物從哪里來?做粗人有指揮打罵四類分子的權力,卻沒有耕種的權力,何時播種、播什么種、如何耕種,都得領導說了算,想想,這樣的外行管理內(nèi)行,生產(chǎn)力能發(fā)展嗎?一個勞力一年出工三百余天,糧食是一年的總收入,可平均一個勞力所生產(chǎn)的糧食不到四千斤。怎么敢說提高生活水平?怎么能富裕?
每年的冬天,天寒地凍,都是奮戰(zhàn)在平整土地的戰(zhàn)場。天沒亮就下田,晚上常是加班,呼呼的寒風吹得手腳開裂,鮮血直流,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誰都知道做粗人勞累,飯量大,盼的就是發(fā)口糧前,米缸不要露底??墒嵌嗌倌陙?,這個愿望只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二三十年無法實現(xiàn)。
做粗人有的是力氣,獲取食物的辦法很多,只要給一塊荒地、一縷陽光與空氣,就可以增加食物,可那是資本主義思想,是高壓線,碰不得、行不通啊。
我當時心中老是在想:自己做粗已經(jīng)成定局,心中羨慕著居民戶,要是居民戶,兒女就能跳出這泥坑,能當個供銷社營業(yè)員之類就心滿意足。偶爾能走后門,買幾條冰帶魚或買幾斤面粉多好。
沒料到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徹底地改變做粗人的命運,多年來盼望不要借米的日子,只一年就實現(xiàn)!
搞集體時,人們舉起鋤頭,心里在說:第一鋤頭是為公社鋤的,第二鋤頭是為大隊鋤的,第三鋤頭,才是為小隊鋤的。今天,每一鋤頭都是為自己鋤!自然準確有力。今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認真切實地做。遇到天氣不好或是稍有不適,那就不做。
如今的種子好,水利設施好,農(nóng)藥化肥好,農(nóng)業(yè)機械好,種田省工,一個工作日少說也能換來兩三擔糧食,比起集體,那是翻數(shù)倍之多!如今沒有煩人的政治運動,沒有禁錮手腳的鏈鎖,多爽快呀!今天國家不但沒有給我們負擔,而且還有些回扣,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我心滿意足,總是國家給我,而不是我給國家。六十歲以上的做粗人,每月還有近百元的養(yǎng)老金,說來是低微,但是在我國的數(shù)千年歷史中,哪個朝代能如此?有病苦,國家還有低保。以前,我總是羨慕居民戶,一直后悔當年沒花錢買到居民戶,如今也許居民戶羨慕我們。
今天做粗人遇到好時代!開天辟地以來最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