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愛的敘述(散文)
心中有愛的人,會用百倍的勇氣來應付一切的不幸。
——題記
一
我沒有堅持和巧玲一起去興化中學接小薇。
不去也罷,從興化第二人民醫(yī)院到興化中學,這短短十幾分鐘的路程,我而今也是走不動的。
夏蟬聒噪,灑水車剛過,路面閃著微光,我站在醫(yī)院斜對面的魯迅中學門口等她們。一九八九年六月末的天氣已有了燥熱之勢,等巧玲把小薇接來時,我正無力地斜倚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旁。有微風掠過。
“你怎么站在這里等???身體怎么吃得消?”巧玲緊走幾步上前攙扶我。
“沒事,我回病房躺一會就好了?!蔽覔u搖頭拂開巧玲的手,從樹蔭底下走了出來。
一個月前,興化化肥廠行政科的傅立聯(lián)系了興化第二人民醫(yī)院,讓我住在這里接受治療。為了方便照顧闌尾發(fā)炎需做手術(shù)的小薇,傅立又聯(lián)系好了此院外科的張勇醫(yī)生,今天給小薇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
雖說與我一年前在南京做的直腸腫瘤手術(shù)相比,這只是一個很小的手術(shù),但我心里比自己做手術(shù)還難過。我舍不得她挨疼。
小薇臉色緋紅,估計在發(fā)燒。一簾垂絲劉海,被風吹得有些亂。她看見我,沒有說話,只是跟在她母親后面拖著步子走著。她如今越來越寡言內(nèi)向了。
即便是我已經(jīng)覺察到小薇性格上的變化,卻也是有些心力不逮。這一年來,我和巧玲不能悉心照顧她、陪伴她。她曾經(jīng)對我們的黏膩,現(xiàn)在也已漸遠。
太陽當頭曬著,我感覺快支撐不住,但我不想在小薇與巧玲面前有頹靡的狀態(tài),于是刻意甩開手臂走在了前面??墒牵蹦c腫瘤術(shù)后肛門改道置于腰間的肛袋,它的輕微晃動卻提醒我,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雖已花了一萬多醫(yī)藥費,但依然抵擋不住生命快速滑向黑淵的軌跡。我這次住院,加上小薇闌尾手術(shù)的費用,又將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和巧玲都在國營企業(yè)興化化肥廠工作,雖說廠里福利很好,平日里職工醫(yī)藥費全報,但像這樣需要高額費用的惡性腫瘤,廠里還不曾有過先例。最終醫(yī)藥費能夠報銷多少比例,我心里沒底。
我最近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著,以后還能留多少錢物給家人。想到這些,我嗓子發(fā)緊,眼眶里起了霧。好在巧玲與小薇都在后面,看不到我的神情。她們只看到我像往常一樣,背手踱步的身影。
一個月前,在我看到癌細胞擴散的病理報告單的那一個瞬間,我就知道,自此之后很多艱辛的時刻,都需要她們勇敢地獨自去面對。這一年,我四十六歲。
雖然身體與心里都很疼,可此刻,我還是會直起身子走路。
二
我沒有答應讓友濤一起去興化中學接小薇。
他雖沒去興化中學,卻一直站在興化第二人民醫(yī)院斜對面的魯迅中學門口,等著我們倆。
友濤的臉色蒼白,額頭沁出很多的虛汗。我拉著小薇細瘦的胳膊,想她快點走,好讓友濤趕緊回病房休息。他禁不起折騰。
小薇發(fā)著燒,又剛在學校參加了高一年級期末語文考試,腳步拖拖拉拉的,拽著她也是走不快。想著友濤此時的虛弱,想著醫(yī)院那里等著小薇去做術(shù)前檢查,我不免有些焦燥。
友濤背著手走到前面去了,他雖然看上去依然挺直高大,但我能感受到他心底的力不從心。他每一次腳步的抬放,都想要在我和小薇面前竭盡全力地保持堅強的姿勢。我知道,那搖蕩著路旁梧桐樹葉的風,和往年掠過友濤面頰的風,已截然兩樣。昔日負載著歡笑的時空已不可見,仿佛從未存在,仿佛已遁入虛空。
即便是我已經(jīng)覺察到友濤力不從心的故作堅強,卻也是有些心力不逮。這一年來,我不能讓自己有絲毫的依賴。他曾經(jīng)對這個家強有力的支撐,現(xiàn)在也已漸遠。
我自此再不能如前所是地依賴于他,便要克服自己眼睛高度近視的巨大障礙。為了能夠看得清楚些,我必須彎著腰湊近干活。夜晚,腰疼便無聲地洶涌而來。
在這些整飭而靜謐的夜晚,在病房過道里熒熒如豆的燈光下,我扶腰整理著白天里的費用清單。我看得吃力,很多的時候,這些數(shù)字為什么老是模糊不清呢?我想起了同樣模糊不清的未來,暗自祈禱著這些數(shù)字能夠讓未來有清晰的笑顏。
時隔不久,在友濤看似不經(jīng)意地向我交代錢物的那一個瞬間,我就知道,自此之后很多堅強的時刻,都需要我勇敢地獨自去面對。這一年,我四十三歲。
雖然身體與心里都很疼,可而今,我還是會直起身子走路。
三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固執(zhí)地要在手術(shù)前參加高一年級期末語文考試,只是因為喜歡寫作文。
考試剛結(jié)束,我就被母親接了去醫(yī)院,準備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我發(fā)著燒,昏昏沉沉,但感覺語文考得不錯,特別是作文寫的很是暢快。自從一年前父親生了重病,我便執(zhí)拗地不愿與人交流。所有我想說的話,都傾訴在文字里。這是我如今惟一的傾訴途徑,我很迷戀。
此時,馬路兩側(cè)的梧桐樹在微風中沉默著。我前行幾步,父親的輪廓便浮現(xiàn)出來。我看到父親滿是憐愛的眼神,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似乎這一年的家庭變故,突然就令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成了一個極度敏感自閉的孩子。
父親背著手走到前面去了。雖然消瘦了許多,行動遲緩了許多,但他一米七八的個子看上去依然挺直高大,令我略有心安。
母親拉著我的胳膊,催促我快點走。她說話的聲音里,似有刻意隱忍的焦躁。母親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有灼灼刺目的光。僅一年的時間,她便已鬢角藤灰,眉毛疏淡。
“別害怕,這是個小手術(shù),并且找了最好的張勇醫(yī)生給你做手術(shù)?!毙g(shù)前檢查的時候,母親悄聲對我說。
父親已經(jīng)去病房休息,母親一直陪著我。母親的臉上是微笑著的,可我能感受到她的疲憊,還有心神不安。我咬著唇,眼睛轉(zhuǎn)向別處,一個字都沒有說。
即便是我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與父母之間微妙的罅隙,卻也是有些心力不逮。這一年來,我不能像往日那樣每天與他們在一起生活。他們曾經(jīng)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陪伴,現(xiàn)在也已漸遠。
母親有些急了,欲言又止。稍后,她突然明白過來似的伸出手來,摩挲著我發(fā)燙的臉。母親的手很糙,我的臉在她雙手的摩挲下,感覺有些疼。
“等手術(shù)后,我會參加學校暑假里的軍訓?!边M手術(shù)室前,我對母親說。這是我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
母親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母親被擋在手術(shù)室外,父親正躺在他的病床上,很虛弱。
麻醉師手舉針筒,在他從我弓起的瘦弱見骨的脊椎上推入麻藥的那一個瞬間,我就知道,自此之后很多疼痛的時刻,都需要我勇敢地獨自去面對。這一年,我十七歲。
雖然身體與心里都很疼,可術(shù)后,我還是會直起身子走路。
四
我要告訴徐師傅,前幾天興化化肥廠的中層以上干部會議上,專門討論了他治病的事情。
一九八八年新上任的鄒育明廠長在會議上最終表態(tài),徐師傅的醫(yī)藥費全額報銷,廠里要不惜一切代價,幫助徐師傅治病。
“傅立,徐師傅看病的事情交給你負責?!币荒昵?,化肥廠行政科科長對我說。
科長還要求我全力做好這件事,其實科長不這樣要求,我也會很真誠地去做的。我跑了南京腫瘤醫(yī)院,托人幫徐師傅找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做手術(shù);我聯(lián)系了興化第二人民醫(yī)院,安排病床讓病情反復的徐師傅住院治療;我又找了興化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張勇醫(yī)生,給徐師傅的女兒小薇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
即便是我已經(jīng)覺察到這個家庭將要難以避免地承受巨痛,卻也是有些心力不逮。這一年來,我不能像往常一樣對生命中的親情熟視無睹。我看到一些曾經(jīng)想要廝守到老、相伴終生的承諾,現(xiàn)在也將無可奈何地漸遠。
不過,雖然病理報告的結(jié)果冷若冰霜,但廠里將醫(yī)藥費全額報銷的決定,終究是會給徐師傅一家增添許多的溫暖與希望?;蚩梢砸虼硕鴰ё咭徊糠植⊥矗屵@個世界上的苦難不至于過分擁擠。
我為徐師傅一家奔波,在他們看我時眼睛里充滿感激的那一個瞬間,我就知道,自此之后人世間許多無助的時刻,都需要我們每個人毫不吝嗇地伸出援助之手。這一年,我三十二歲。
雖然身體與心里都很疲憊,可日后,我還是會盡我所能,去幫助那些在困境中堅強地直起身子走路,勇敢地與命運抗爭的人。
他們是心中有愛的人,是會用百倍的勇氣來應付一切不幸的,愛的敘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