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自從二零一零年陰陽相隔，您和大在故鄉(xiāng)的蒼黃風雨、在平原的三尺土下，可還康樂熙寧吧！今天，兒子在一七年滇西北高原漫天的春雨里向您問候。娘，北地苦寒，您和大要記得多加件衣裳?。?br />　　 娘，七年了，兒子不敢、不愿，可更不能忘記過去。您過世之時，眼睛時時睜開，你的七個兒女中缺席了我苦命喪夫的二姐，更缺席了您一生溺愛的二兒子。后來三姐在電話里告訴我：“我們把你的事告訴咱娘，娘的淚馬上流出來了！”那是多事之秋。前一年，二姐夫因患癌怕拖累正上高三的一雙兒女，竟然在夜里割腕自殺。接著，父親風心病晚期，娘又查出了賁門癌。我匆匆趕回，諸事未諧，我的妻子又因病告急，我只好折返云南。誰知妻子一病不起，受盡乳癌的凌遲之苦后撒手人寰，撇閃下她懦弱無能的丈夫、十歲的兒子、一歲的女兒。我心力交瘁，已花光身上的每一分錢。我知道二老來日無多，只想雙親能平靜安詳離世，一直隱瞞著您兒媳的噩耗，不愿再添打擊，就一再在電話里對您扯謊，害怕穿幫，最終未能回到娘的身邊。我也四處借錢匯給哥嫂，希望他們能盡心照顧你們。娘，您走后三月，大一個人冰冷在床榻之上。您有七個兒女，天各一方，掙錢糊口養(yǎng)家，為每個小家庭嘔心瀝血。對于您二老，有些人是有愧的，而我拖累父母一生，又不能床前盡孝，承歡膝下，縱有千般借口，難掩患上現(xiàn)代冷漠癥的我的自私、無情、狹隘，在關乎親情絕續(xù)的人性考驗面前，我給娘，給社會，也給自己交了一張白卷。
　　 我有眾多的姐妹兄長，自幼寵溺，頑劣不堪，娘總是偏向我。我喜獨處，常攜書曠野漫游，至夜不歸，村頭總是響起您聲聲喚兒的焦灼呼喊。再大一點，求學、打工，每次離開您都會流淚。直到二十出頭，我在家沒洗過一件衣服，疊過一次被子，沒獨立做過一件事，沒自主說過一句話，一切父母包辦，一切聽從指揮，稍有悖逆都會觸二老之怒。二老用全部的愛造就了一個缺乏社會生存力的廢物。娘辛苦養(yǎng)大了我們七個兒女，自己卻老了，家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我入校代課，大在村里做了一輩子干部，娘每天拖著疼痛變形的腰椎為我們洗衣做飯，家里地里操勞。我離校最遠，每天卻到校最早，您經(jīng)常叮囑我好好教書，“別打人家的孩子”“教書要講良心，別管錢多錢少”，這些嘮叨我都記在心里。學生們來找我玩，您總是管吃管住，高興地盡心招待。我因代課“沒本事”遭遇過兩次退婚，每次娘都像大禍臨頭，傷心欲絕，還要支撐家，裝出平靜的樣子。我多次想離校經(jīng)商，都遭到您和大強烈反對，并逼我娶了一個毫無感情基礎的善良云南姑娘，也埋下了日后幸與不幸的種子。后來國家清退編外教師，我找到昔日密友商人，遭到冷遇。娘雖然生氣那個有錢人無情，卻反過來勸我：“你還是從哪里跌倒，自己從哪里爬起來！”這句老話那時那地從娘口里說出來，其實需要您多大的勇氣，也讓我如遭雷擊，開始學會正視自己，并且受益終生。
　　 娘和大都生于一九三三年，屬雞，你們都是明朝大槐樹移民的子孫，在這三十六年后生我。三三年，中國大地風雨如晦，內(nèi)憂外患，接著是劉震云筆下的大饑荒的一九四二，我慶幸大和娘都能活下來，才有了后來我們這群泥土里抗爭的孩子，這群孩子同樣為土地繁衍著更多彩的生命。關于貧窮，關于饑餓，關于亂世、生命、童年和成長，我仍記得娘您為我們講述的驚心動魄的記憶片段，它將逐漸成為我小說里的章節(jié)。娘在戰(zhàn)亂困苦中告別童年，在新中國成立時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這時，抗美援朝戰(zhàn)爭開始了，我十七歲的大“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去保家衛(wèi)國，一去兩年半，鄉(xiāng)間傳說著英俊倜儻的大在朝鮮招親的傳聞。這時，黃花姑娘的娘咽不下那口窩囊氣，只身到未來的婆家興師問罪了！這在封建保守的平原成了一樁轟動新聞，您的潑辣、大膽、剛烈、講正義從此出了名。好在那只是一個誤會，當我的爺、奶拿出大思念故國親人、向娘您盡忠表白的家信宣讀后，一切冰釋前嫌，并在父親復員后做了幸福的新娘。五十年代，娘隨大移居湖北洞庭湖畔，支援建設國家新糧倉，奉獻了火熱的青春歲月。后來，思鄉(xiāng)情切的您重回故土，大也無奈返回，從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四季風熬白了濃黑的長發(fā)，沉重的歲月壓彎了您挺拔的腰身，我們七個討債兒女吮干了您滿腔的血淚、苦樂。娘的性情潑辣豪爽，慷慨好義，樂善好施，勤于助人。娘的一生是平凡的，如卑微的野草，點綴著平原土地，默默奉獻，被人踐踏。娘對我們孩子掏心掏肺，吃穿用度從不考慮自己。您唯一的偏愛只是面粉蒸野菜。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您在烈日下赤膊勞作，汗如雨下；您在廚房里手忙腳亂，一邊收拾火，一邊收拾鍋，一邊做飯，一邊哄孩子。我迂闊的大也被您培養(yǎng)成愛的低能兒，家里地里樣樣拿不起放不下，只會手足無措地要吃要喝，唯一一次包個餃子都像炸膛的子彈，在您的怒罵聲中面帶傻笑。娘在晚年被涼薄的哥嫂收服，其他的孩子為生計天各一方，您二老衣食無憂，心有時是寂寞的。
　　 娘，七個兒女中您最疼我，我也最沒出息，讓要強愛面子的您二老受盡牽累。當年我也無知地怨恨你們毫無節(jié)制的愛窒息了我的生命，你們專制低級、小農(nóng)意識的條條框框禁錮了我的青春和尊嚴，你們恨鐵不成鋼的痛苦眼神擊碎了我一次次的抗爭。我渴望哲人筆下的平等自由之愛，你們過時的、狹隘自私的愛成為下一代的牢籠，地獄。我恨你們，渴望逃脫你們。娘，您不理解，您更痛苦，“俺這個無能兒子咋恁不通人性，不理解爹娘的苦心、爹娘犧牲一切的愛哩”？
　　 娘，現(xiàn)在兒子想通了，您對子女的愛是無回報的的，無私的，發(fā)自生命的，寧愿犧牲自己的，這是您，和所有平凡母親的偉大之處。母愛的可稱頌就在這里。過多的愛的蜜糖使兒女的骨骼軟化，不是愛的罪，而是兒女自己不夠清醒，不夠自愛，不夠努力。被愛，是成長的基礎，永遠沉淪在被愛里，則會滅亡。母愛無罪，被愛的孩子，要學會感恩，更要學會堅強。連愛都承受不起的人，您能指望他能夠承受苦難，愛自己，愛父母，愛世界嗎？哪個娘不希望兒女孝敬自己，安慰自己，奉養(yǎng)自己，可哪個娘又這樣要求過兒女呢？你健康，她安慰；你快樂，她歡笑；你痛苦，她流淚；你榮耀，她幸福。兒女是娘的一切，娘心里，唯獨沒有自己……娘，原諒你不爭氣的兒子吧，雖然已經(jīng)太遲！父母給孩子生命，撫養(yǎng)長大，送他們承受人間煙火，苦樂年華，感悟家國、人生、世界、時空哲理，這是人間最大的恩德。每個父母起點不同，導致每個孩子生活境遇不同，氣質(zhì)追求不同，相同的卻是娘期待的長長的目光，晶瑩的軟化鐵石的眼淚。娘是孩兒的避風港，也是送兒遠航的碼頭。母愛有時是狹窄的，那是她太愛你了，愛的絲帶從娘心里拉長，不經(jīng)意就纏繞了整個混沌世界……
　　 娘，咱的老家如今正在曲折震蕩的現(xiàn)代化進程里顛簸，文化和人性都在蛻變中經(jīng)受淬煉。周口的火葬、土葬、平墳、復墳都鬧得沸沸揚揚，您和大的墳也攏了拆，拆了攏。娘，活人的欲望擾您清靜了，可黃泉之下畢竟自由不少，何況有您深愛的大和您作伴，有世世代代不息的輪回召喚著你們，您一定看透了世相，參透了愛恨，領悟了生死，您熱烈無私的的期待，必將超越了自己的子孫乃至人類，而惠及蒼茫大地上所有生靈。
　　 娘，您不孝的孩子終將回到您的墳前磕頭、燒紙、懺悔。如果真有靈魂，我們終將重逢。如果沒有靈魂，我們也必將在大自然的永恒運動中重逢。那時，您一定一眼認出您的兒，因為您有無窮的牽掛，有一顆浩瀚的母愛的心。兒也會認出您，您給過他血肉和愛恨，讓他在人世不虛此行。
　　 今天是地球上的婦女節(jié)，兒在天地甘霖中祝您與時俱進，節(jié)日里祥和快樂！也祝福天下所有的母親、妻子、姐妹、女兒幸福安康！更祝福逝者安寧，生者珍惜，萬物一體，互愛互生，共同呵護我們多情而憔悴的地球母親。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