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jié)氣的“驚蟄”隨著一場春雨過去，以后的幾天，天氣一直都是晴朗的。湛藍(lán)的天空伴著悠悠白云顯得是那么的清澈，風(fēng)也溫柔了許多，仿佛在用它充滿愛意的手撫摸著這個世界。于是，桃花紅了，梨花白了，田野里的油菜花也不甘示弱，好似在忽然之間就綻放了，遠(yuǎn)遠(yuǎn)眺望，儼然是一片黃燦燦的花海。好像這世間所有的一切美好都隨著這一場“驚蟄”而復(fù)蘇，陽光明媚的春天真的到來了。
　　 這天依然是個好天氣，陽光正好的時候，三奶奶坐在輪椅上，被小嬸嬸從房間里推出來曬太陽。三奶奶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自從五年前患上老年癡呆癥，很多人和事都記不完整了。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三爺爺在照顧著她。在三奶奶迷迷糊糊的認(rèn)知世界里，說得全都是與三爺有關(guān)的話。春風(fēng)暖洋洋地吹拂著，這的確是個曬太陽的好天氣，仿佛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風(fēng)吹得懶洋洋的，這一刻也吹得三奶奶有些昏昏欲睡了。小嬸嬸一直陪著她，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站著。
　　 “三哥，中午我們吃魚湯吧？里面放一些嫩豆腐，我又想吃你做的魚湯了?！保ㄈ缡侨棠虒θ隣敔?shù)年欠Q，聽長輩們說，他們從小就是聽三奶奶這么稱呼三爺爺?shù)模L(fēng)雨同舟一輩子快過完了，就這樣一直叫著，也許大家都是從小就聽?wèi)T了吧，對于這樣有些肉麻的稱呼，卻絲毫也沒有感覺到別扭。）三奶奶輕輕柔柔地說著，眼神有些呆滯地看著遠(yuǎn)處，仿佛三爺爺就坐在她的身邊。也許她一直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吧！因為在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腦海里，早已經(jīng)記不住她的后輩兒孫們了。他們結(jié)婚幾十年了，一直都是這樣相互攙扶著走過來的，期間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jì)的風(fēng)雨滄桑，她的世界里是不能沒有三爺爺?shù)?。聽到三奶奶碎碎絮叨的話，小嬸嬸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卻附在三奶奶的耳邊大聲說:“爹去給你打魚去了，一會兒回來我就讓他給您做魚湯?！毙饗鹫f著，打著轉(zhuǎn)的淚水仿佛要溢出眼眶，她趕忙轉(zhuǎn)過了身。因為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自從三奶奶意識不清后，也只有這個謊言才能安慰住她，這么多年，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說三爺去打魚了，三奶奶一下子就相信了。也許三奶奶聽到小嬸嬸說的話了，也許沒聽到，因為年紀(jì)大的原因，她的耳聾得越來越嚴(yán)重了。但是嘴里依舊碎碎念著：“我想吃魚湯了，豆腐燉魚湯，我想吃魚了……”
　　 遠(yuǎn)處，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也有嗩吶樂器演奏的聲音。這聲音正是從大伯家里傳來的，大伯是三奶奶的長子，他家距離三奶奶居住的老屋并不遠(yuǎn)，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此時，在大伯家的正堂屋里，三爺?shù)倪z體安靜地在水晶棺里躺著。是的，三爺爺走了，他的離世讓家人們有些出乎意料，因為他的身體一直都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聾。這么多年，也一直是他把三奶奶照顧得井井有條，從不讓后輩兒孫們操心。所以在大家的潛意識里，都以為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奶奶會先他離世的，但很多事情是無法預(yù)料的，三爺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走了。在陽光正溫暖的時候，以曬太陽的姿勢背靠著墻根靜靜地睡了過去，等有人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三爺爺?shù)脑岫Y在有條不絮地進行著，他的離世雖然有些意外，但畢竟是八九十歲的人了，像這樣不遭罪的離世，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壽寢正終”吧！這是許多人都羨慕的死亡方式，所以晚輩們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悲痛欲絕的神情。只是想想撇下三奶奶今后孤零零的一個人，總是感覺有些凄涼，因為這么多年她都是習(xí)慣了三爺爺照顧她的生活，這以后換成了兒子兒媳婦伺候，也不知道能不能習(xí)慣。埋葬完三爺爺，本家的一干人忙著收拾東西，在談話中不由地又談?wù)撈鹑隣敔斉c三奶奶的故事。是的，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他們之間的事情真的是故事了，并且是一個有著傳奇色彩的故事。于是，在長輩們的閑談中，一場錦瑟年華里的陳年舊事又徐徐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br />　　 其實三爺爺年輕的時侯，是個極其普通的人。而三奶奶，卻是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她的祖上幾輩都是做布匹生意的，家庭條件很是殷實。而身為家中千金小姐的她更是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能詩會畫，精于刺繡。相對于她的條件優(yōu)越，更是襯托出了三爺爺?shù)钠椒才c貧瘠。三爺爺真的平凡，長相平凡，家庭條件更是平凡，唯一比別人特別之處是，三爺爺是個撲魚的高手。他是一個能一邊劃船，一邊站在漁船上熟練撒網(wǎng)的撲魚人。穿過厚重時光的縫隙，我依稀看到了三爺爺熟練操縱著漁船，身穿著那種斜扣著背帶的皮制魚褲，背后背著一個用竹子編織的魚簍，一邊劃船一邊選著有利的位置撒網(wǎng)，魚在魚簍里跳躍著，而三爺爺颯爽的身姿在夕陽晚霞的映襯下，是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卷。而三爺爺與三奶奶的邂逅，更是點綴了這幅畫的唯美。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初春天氣，溫暖的陽光肆意地渲染著這個美麗的午后。三奶奶坐在河岸邊人們洗衣服用的青石板上，微風(fēng)輕輕一吹，清澈的河面蕩起微波，空氣中飄蕩著花的清香。三奶奶在看一本書，也許是沉醉于書的內(nèi)容，也許是陶醉于這空氣中花的芬芳，三奶奶淺笑著的容顏，裝飾著這個美麗的河畔，變成了一幅渾然天成的畫面，驚艷了這個春天，也看癡了不遠(yuǎn)處打魚的三爺爺。
　　 也許，“緣分”都是在該來的時候一切都顯那么自然吧！就在三奶奶沉醉于自己美妙遐想的時候，一陣微大的風(fēng)吹亂了她額前的一縷劉海，吹飛了她因有點熱而取下放在身邊的紅色紗巾，紗巾隨著風(fēng)在空中盤旋了幾下，就落到了離河岸較遠(yuǎn)的河水里，眼看就要隨著風(fēng)的推波順?biāo)h(yuǎn)去，三奶奶的臉上露出了著急，因為那是她最鐘愛的紗巾。她急忙站起身用河邊一根不算長的樹枝想把紗巾打撈上來，但是因為樹枝太短，她著急地探著身子用力向河面伸去，卻因為腳下失去平衡，一個趔趄沒收住身掉進了河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三奶奶毫無防備，不由地在河水里手忙腳亂地掙扎著。這一幕讓遠(yuǎn)處打魚的三爺爺看得著急，他奮力地?fù)u著船槳向三奶奶劃去，劃了幾下，始終感覺速度太慢。于是在初春的天氣，三爺爺連衣服也沒來得及脫，一個猛子扎進了冰涼的河水里，奮力地向三奶奶游去，終于在三奶奶快支持不住的時候，托住了三奶奶的身體，把她拖到了岸上。也許這就是緣份的開始吧！這個毫無預(yù)料的突發(fā)事件，成全了他們的最初遇見，也成就了他們這段姻緣一個美麗的鋪墊。
　　 隨后他們的故事發(fā)展得有些老套。也許那時三奶奶正是妙齡懷春的少女，從此，在三奶奶的心里有了三爺爺?shù)奈恢?。她常常來河邊這個位置坐著，有時看一本書，有時安靜地刺繡。說是喜歡這里的安靜，其實她是在等三爺爺?shù)臐O船出現(xiàn)。而三爺爺呢，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出現(xiàn)在這里，雖然這片水域的魚并不多。于是他們之間見面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幾句聊天的話語，都讓他們的心“怦怦”亂跳，這些美妙的感覺也讓他們相互靠近的心越來越強烈。隨著逐漸熟識，三奶奶總是隔三差五地從家里拿些點心，煙草茶葉等物品送給三爺爺（因為她們殷實的家里不缺這些）。并且還時不時地送三爺爺一雙繡著花的鞋墊。天氣一天天變暖了，他們之間萌動的情愫也隨著這漸暖的天氣升溫。直到有一天，他們的家長終于知道了他們之間的端倪……
　　 也許在那個新舊交替的年代，門當(dāng)戶對也是眾多家長對孩子們婚姻的期許吧！所以，三奶奶也遭到了家庭的阻力。他們覺得相貌與家庭都極其普通的三爺爺配不上他們的女兒。因為無論是家庭條件或者是相貌，三奶奶都是方圓這一帶的佼佼者，她有挑選門當(dāng)戶對夫婿的資格。
　　 后來三奶奶被禁錮了自由，她的父母日夜看守著她，苦口婆心地勸著她，說她現(xiàn)在還太年輕，根本不理解過日子的意義，等將來遭罪了，就后悔也晚了。三奶奶用自己的態(tài)度頑強地與父母抗?fàn)幹?，堅定地說，就算將來跟著三爺爺過再苦的生活，即使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路是她自己選的，既然決定了，就無怨無悔。也許正是三奶奶堅定的態(tài)度吧！也許是當(dāng)時受社會大環(huán)境所致（因為當(dāng)時正是新中國初成立時期），后來父母也只能勉強同意了她們的婚事，只是婚后對她當(dāng)初的忤逆一直耿耿于懷，所以態(tài)度也很是冷淡，她婚后與娘家走動也不是很多。
　　 婚后三爺爺對三奶奶充滿了感激，他為三奶奶對她的堅定認(rèn)可而感激，為三奶奶對他的癡情而感動，他覺得三奶奶就像下嫁到他家里的公主。所以他一直倍感珍惜地呵護著她，他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洗衣做飯、田間地頭，春耕夏種，都讓他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多么忙碌，他總是不顧身心疲憊，稍微有點空閑的時候，就撐著小漁船，去河里撒上幾網(wǎng)，打幾條魚改善他們粗茶淡飯的伙食。而每逢三爺爺打魚回來，三奶奶總是毫不吝嗇地把三爺爺打到的魚分給左鄰右舍一些，然后再把自己留下的魚清洗得干干凈凈，為三爺爺做一盤美味的下酒菜。對于三爺爺?shù)母冻觯棠桃惨恢倍己苁钦湎?，她起早貪黑地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家?wù)，節(jié)儉持家，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從她身上，根本看不出一點富家小姐的姿態(tài)。三奶奶的大方得體，也贏得了左右鄰居的一致好評。
　　 婚后他們的日子雖然平淡如水，但是他們一直都在為幸福生活努力著，雖清苦，卻也不乏激情。就這樣，他們相互扶持著，走過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走過了十年文革動亂。這期間三奶奶為三爺爺先后生育了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慶幸的是這五個孩子，雖然都出生在了那些吃樹皮啃樹根的艱難年月里，但是由于三爺爺與三奶奶的苦苦支撐，他們也都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健康地長大成人了。
　　 是的，他們的確做到了榮辱與共，也許三奶奶一輩子也忘不了，在那些“批斗地主狗崽，割斷資本主義尾巴”的日子里。是他的男人頂著冒犯眾怒的壓力不離不棄地陪伴著她，鼓勵著她，不停地對她說著，堅持，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他用自己男人的偉岸身軀，護著她陪著她站在批斗會上，承受著群眾的指指點點，陪著她被群眾在脖子上掛著破鞋游街示眾。她一直都知道，他就是她的天，如果沒有他，她可能早就上吊自盡了，因為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真的能讓人崩潰，看不到未來。所以，以至于事情過去很多年，她總是時不時地問起，是什么勇氣讓你頂著全村人的嘲笑，頂著家族讓他與她劃清界線的阻力，一直陪著她走過來？每逢這個時候三爺爺總是表情既嚴(yán)肅，又鄭重地握住她的手說:“你當(dāng)年把你一生的幸福都押注在了我的身上，我怎能辜負(fù)你的深情。你不止是我孩子的娘，更是我這輩子守護的責(zé)任。”三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極其真誠，眼眸清澈如水，聽得三奶奶淚流滿面。
　　 三奶奶更不會忘記，在那饑腸轆轆的年代，三爺爺總是極盡所能地為她們娘幾個找能果腹的食物，為了能讓她們娘幾個存活下來，他曾經(jīng)幾天不進一粒食物，最后餓得昏死過去。每每回憶起過去種種，三奶奶的眼睛都是滿滿的感動，在因感動而潮濕的朦朧眼眸里，望著三爺爺?shù)难凵窭锶强羁钌钋椤?br />　　 也許時間真的是那么經(jīng)不住細(xì)細(xì)品味，人生的光陰仿佛就是春夏秋冬的幾個輪回，一輩子仿佛就在幾個恍惚間就快過完了。三奶奶他們的兒女們也都做了爺爺奶奶。歲月無情催人老，感覺還沒做好準(zhǔn)備就到了暮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門前老樹長新芽，院里枯木又開花，半生攢了許多話，都藏進了滿頭白發(fā)……”是?。号畟兌加凶约旱膶O子了，他們能不老嗎？這時間都去哪了？自己都不覺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身體已經(jīng)顯得老態(tài)龍鐘了，如核桃殼般的皺紋早已爬上了眉梢，眼睛花了，耳也聾了，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日子所剩不多了，于是他們更加珍惜這所剩無幾的光陰了。晨曦里，他們沐浴著朝陽一起喂雞趕鴨，中午陽光照進他們堂屋正門的時候，他們相互凝視著彼此，用所剩無幾的牙齒咀嚼著煮得很軟的飯菜，相互無奈地取笑著彼此吃飯的樣子。夕陽西下，他們在火紅的霞光里散步，落日的余暉搖曳著他們蹣跚佝僂的身影，那是一幅溫馨的畫面……
　　 三爺爺離世的第二天，三奶奶也開始水米不進了，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叫著:“三哥，三哥……”意識也越來越迷糊了，家人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回光返照”的跡象……
　　 又過了三天，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盛開的田地里，三爺爺?shù)男聣炁赃?，又多了一處新墳。兩個新墳緊緊地倚靠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一對相互擁抱著的情侶，亦如他們生前相互攙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