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官與隱者
中國古代的失意文人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是貶官,一是隱者。
翻開我們中學(xué)語文課本文言文和古詩章節(jié),那些文章和詩詞可謂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劉禹錫、韓愈、白居易、柳宗元、歐陽修、范仲淹、蘇軾……他們都是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此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貶官。
隋唐以來,貶官們都參加過科舉,能在科舉考試的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憑的是筆下文章。他們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毋庸置疑。
被貶之后,他們一路走,一路望,一路想,一路寫,寄情山水,憤懣、委屈、惆悵、凄涼、凄涼,這些情緒促使他們進(jìn)行深層次的思考,并把心得訴諸筆端,于是我們今天能讀到那么精彩的文章。
如果沒被貶官,這些大文豪一直在自己原來的官位上安然度日,恐怕今天我們就無法讀到《岳陽樓記》《醉翁亭記》《念奴嬌·赤壁懷古》《琵笆行》這些千古名篇了,那樣中國文學(xué)史會無趣很多。
這些貶官除了文學(xué)給我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滋養(yǎng),劉禹錫的《酬樂天揚(yáng)州初逢席上見贈》一詩中,我們能讀到詩人被貶的苦悶,但我們看不到一絲絕望的影子,一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令人精神一振。
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令人肅然起敬。
韓愈“其真不知馬也”道盡天下無數(shù)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的心聲。
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至今讀來仍然蕩氣回腸,熱淚盈眶。
?…………
貶官們既是文學(xué)家又是實(shí)干型官員,是官員就要參與國家大事,他們被貶的原因大都是參與改革或上書針砭時弊,與個人品格無關(guān)。
柳宗元與劉禹錫因參加王叔文改革,失敗后被貶;范仲淹因推行慶歷新政被貶,歐陽修因支持范仲淹政治改革被貶;王安石因推行政治改革而被罷相;蘇軾最冤枉,一撮小人從蘇軾的詩文中斷章取義,誣陷他攻擊朝政,逮捕下獄,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這些人貶官的原因各異,但是他們的人格和道德沒有污點(diǎn)。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但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后,王安石積極營救。王安石被撤職后,司馬光上臺廢除所有的變法條例,蘇軾反對司馬光一刀切,要求保留有利于國家有利于民生的內(nèi)容。王安石死后,門廳冷清,司馬光上書朝廷要求給予王安石應(yīng)有的榮譽(yù)和待遇。司馬光死后,蘇軾親自書寫《司馬溫公神道碑》,給予司馬光極高的評價。
政敵之間,互相賞識,我堅決反對你的政見,可我推崇你的人品。這樣的故事,至今想來,還令人倍感溫暖。從古到今,政敵之間互相傾軋,黨同伐異,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事例比比皆是。
宋仁宗嘉祐三年,21歲的蘇軾參加殿試,閱卷老師歐陽修看了《刑賞忠厚之至論》后,覺得這篇文章出自自己的學(xué)生曾鞏的手筆,實(shí)在不好意思判為第一,可又實(shí)在找不出比它更好的文章,只好把《刑賞忠厚之至論》與另一篇文章并列第二,第一名空缺。拆開試卷才明白《刑賞忠厚之至論》是一個名叫蘇軾的年輕人寫的,他是事實(shí)上的狀元,另一個第二名就是歐陽修的高足曾鞏。雖說是陰差陽錯,但歐陽修的人品真的沒話說!
蘇軾沒有因此怨恨歐陽修,反而為歐陽修的人品折服,二人成為忘年交,師生情誼伴隨他們一生。歐陽修去世多年后,蘇軾懷念自己的恩師,寫了一首《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
雨果說:“世界上最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胸懷?!蔽矣X得這句話用在王安石、歐陽修、蘇軾、司馬光身上再合適不過。
??谖骞粲幸桓睂β?lián):“唐宋君王非寡德,瓊崖人士有奇緣?!奔o(jì)念李綱等五位被貶海南的唐宋名臣。有奇緣的又何止是瓊崖人士,貶官們被降職遠(yuǎn)調(diào)到地方之后,他們發(fā)揮政治才干積極擔(dān)負(fù)起地方官員的職責(zé)。
騰子京被貶巴陵郡后,“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政治才干可見一斑。
柳宗元先被貶到江西永州,后被貶到廣西柳州,在柳州他積極辦學(xué),修建寺廟,種樹挖井,柳宗元死后,有人修建了“柳侯祠”。
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內(nèi),杭州有六口古井因年久失修,便主持疏浚六井,以解決杭州人飲水問題。又見西湖淤塞農(nóng)田干旱,因此修堤蓄積湖水,以利灌溉,舒緩旱災(zāi)所造成的危害,并作《錢塘湖石記》,將治理湖水的政策、方式與注意事項(xiàng),刻石置于湖邊,供后人知曉,對后來杭州的治理湖水有很大的影響。
熙寧十年四月(1077年),蘇軾任徐州知府,不久黃河泛濫,徐州危在旦夕,蘇軾親臨抗洪前線在城墻上搭帳篷住了45天,洪水退去之后,他上奏朝廷請求筑?大壩預(yù)防洪災(zāi),并在大壩上建了十丈高的樓臺,取名“黃樓”。
元祐四年,蘇軾任杭州太守。第二年,杭州暴雨成災(zāi),人民饑寒交迫。蘇軾連續(xù)上表,請求朝廷撥款救災(zāi)。元祐七年,蘇軾調(diào)任揚(yáng)州,他多次上書朝廷,請求減免農(nóng)民積欠。
年近花甲的蘇軾被貶到惠州,沒有一點(diǎn)實(shí)權(quán),好在他的姐夫在此任地方長官,蘇軾通過姐夫,實(shí)施自己的構(gòu)想,在惠州修建兩座大橋,造福當(dāng)?shù)匕傩铡?br />
政治上的失意,給富有才華的文人賦予凝重而深刻的影響,對蘇軾來說更是如此,他不僅是文學(xué)家還是書法家,他的書法藝術(shù)隨著他一次次被貶,走向成熟。年輕時的蘇軾書法追求飄逸,被貶黃州之后,他一改往日的書風(fēng),變得平實(shí)莊重?!睹坊ㄔ娰N》《前赤壁賦》就是他黃州時期的書法作品。謫居黃州五年成了蘇軾書法藝術(shù)的分水嶺,他創(chuàng)造性的將書法提高到書寫生命情緒的層次。
司馬光在王安石主持變法時,強(qiáng)烈反對變法,上書請求放外任,主動請求貶官。從此居住洛陽十五年,不問政事。
別說司馬光在洛陽沒有政績,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是他對中國歷史最偉大的貢獻(xiàn),300萬字的巨著,歷時19年耗盡了他畢生的精力?!拌b前世之興衰,考當(dāng)今之得失”,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貶官們個人仕途上的不幸,恰恰是中國藝術(shù)史的大幸,如果沒有大批貶官,中國藝術(shù)史的天空會黯淡得多。
中國失意文人中還有一大類是隱者,其中一撥人是由仕途歸隱,比如吳均、陶淵明。
吳均是因?yàn)閷懥恕洱R春秋》這部書,被梁武帝焚稿免職,從此歸隱。陶淵明先后幾次入仕,最后在彭澤縣令任上,辭官歸隱。
有人說這些隱者是因?yàn)楣賵龊诎?,自己不愿意同流合污才歸隱山林的。我想問問:中國哪朝哪代官場不黑暗?他們又為百姓留下哪些福祉?
當(dāng)然,我不因此就否定他們文學(xué)上的成就。吳均的《與朱元思書》;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還有他創(chuàng)作的大量的田園詩至今還在傳誦。
還有一撥人是真正的隱者,他們或有名或無名,在朝代更替時,尤其是元朝取代宋朝以及清朝取代明朝時,這類隱者大量涌現(xiàn)。忽必烈曾下令“訪遺賢于江南”,康熙曾開“博學(xué)鴻儒科”,其目的都是拉攏漢族知識分子,安定人心。有一部分人,選擇走出山林,登上廟堂,其中最著名的是趙孟頫。還有很多人面對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不為所動,比如說顧炎武、黃宗羲等。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他們當(dāng)?shù)闷疬@句話。想起他們我就想起另一句話: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有氣節(jié)的。
雖然在今天看來,蒙古族和滿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但是我們不應(yīng)該脫離當(dāng)時的歷史來看問題。
貶官文化和隱者文化是古代中國特有的歷史現(xiàn)象,我們通過詩詞和文章走進(jìn)貶官和隱者的內(nèi)心深處,也就走進(jìn)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