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節(jié)從故鄉(xiāng)返城上班沒幾天，我便接到了妻的電話。
　　 妻在電話里說，“二貨生病了，半夜?？人?，且咳得動靜越來越大，連續(xù)幾晚都這樣，還流鼻涕，怕是感冒發(fā)燒了，不知道怎么辦，問我何時回家？”
　　 接著，妻還在微信上發(fā)來幾張二貨的圖片與視頻。但見二貨病發(fā)時一副無精打采、病怏怏的模樣，全然沒有往日的古靈精怪，反應(yīng)機敏。
　　 二貨與我們一起生活9個月了。二貨是在政府“二孩”政策出臺的時候偶然走進我們家的。
　　 去年秋天，我犯了頸椎病，妻一急之下辭掉了薪水不錯的人資經(jīng)理工作，趕來廣州照顧我。我病情好轉(zhuǎn)后，妻回了福州當(dāng)起了全職太太。妻當(dāng)上班族十七年，一直沒有閑下來過，很不適應(yīng)無事可忙的日子。而二貨則是妻得到的一個陪伴。妻是在菜市場一家店鋪遇見二貨的，遇見時，二貨剛出生才15天，卻早斷了奶，整個瘦得像只老鼠，灰白相間的毛發(fā)并不順溜。二貨據(jù)說是它母親第十二個崽，不堪負荷的老板娘好心央求妻領(lǐng)養(yǎng)，但又擔(dān)心妻不懂善待，特地叮囑說，實在不想養(yǎng)了再送回來吧，可千萬千萬不要丟棄啊。臨走老娘板向妻討要了10元錢的領(lǐng)養(yǎng)費。
　　 “10元錢”便成了二貨的身價。
　　
　　 二
　　 我見到二貨時，它有些怕生地往床鋪下躲藏。小松鼠般漆黑的眸子閃著機警智慧的光，鬼頭鬼腦的，著實惹人歡喜憐愛。二貨額部有撮豎起的毛，純黑的，然后一例向背部伸展，由黑變灰，再到腹部時由灰變白，最后腿部全是白色的了（大寶說可能是二貨媽媽生它時，沒油墨了）。二貨尾巴細長堅韌有力，這讓它看上去頗具幾分虎氣。
　　 二貨自入家門就沒安分過。白天精力旺盛，喜歡將沙發(fā)、墻壁、床沿、紙箱當(dāng)成練功對象，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為練成“鷹爪功”，以至唯趴在毛毯上睡覺時，仍不忘驅(qū)動著前肢做蛙泳狀的運動，頭左右搖搖擺擺妻說它是在做擠乳的動作，可憐二貨還留戀著襁褓中的日子。二貨做這些時，一對小眼睛瞇成一條縫，等你走近，便裝著被驚嚇的樣子，拿搞怪的眼神瞅你。
　　 二貨之所“二”，除了淘氣頑劣，便是沒臉沒皮。二貨從不讓套路出牌。給它買了小屋它不入住，給它分配的毛毯它不喜歡。就喜歡把自己當(dāng)成家里的“二寶”，與家里的“大寶”爭寵。
　　 “大寶”的書本、玩具只要不留意，二貨便將讓它們失蹤，不是扔在沙發(fā)下，就是藏進床底；大寶專用的兒童版洗漱用具，沒幾天便會出現(xiàn)在垃圾筒或者馬桶里。大寶的衣服、鞋子，不是破了個小洞，就是忽然少一只。送貨員每天早上送來給大寶的早餐如鮮奶、面包，一上桌，稍不留神，便會少一半，或缺個角。
　　 大寶與媽媽吃飯時，它便跳到空著的凳子上，前爪攀上桌沿，一聲不吭地占據(jù)席位。只有你飯局一開動，它便可憐巴巴地瞅著你，央求共餐；大寶與媽媽一起看看電視，二貨便跳上沙發(fā)，擠到中間，一屁股坐在中間，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電視屏幕，索要觀看權(quán)。大寶用電腦，二貨便冷不盯地跳上桌面來搗蛋，在鍵盤上一通拳腳過后，逃之夭夭。還時常將大寶抓得滿臉是傷。大寶對它是又愛又恨。
　　 二貨只要稍有不滿便會來事。早上睡懶覺，你睡多久，它陪睡多久，餓了不聲不響地襲擊垃圾筒，或者悄悄溜進廚房，弄開冰箱尋找食物，結(jié)果不是踢翻茶具、碗架，就是搬倒了菜盆。中午輪到給它洗澡真假，再來個故意失蹤，一旦被抓便可憐巴巴，作委屈反抗?fàn)畹剜唤?。洗完澡則窩在陽臺的榺椅上曬太陽，一邊用舌頭梳理毛發(fā)一邊神氣活現(xiàn)地搖著潔凈的尾巴顯擺。半夜，你一不留意，二貨便鉆入被窩。一朝被拒，仍死皮賴臉地嘗試潛入。不斷如此，妻走到哪，跟到哪，連如廁它都要擠進去。
　　 二貨也常因犯規(guī)被罰飯，因偷吃領(lǐng)受“家規(guī)”，可它始終不長記性。只要你一坐下來或一躺下，它便死乞白賴地尾隨到你身邊來，或者把頭埋進你的后背、脖頸，作溫柔撒嬌狀地賣萌。而一旦被挨了打，等你外出歸來，它總是準(zhǔn)時守在入戶的玄關(guān)處，在你開門的剎那朝你喵喵叫，還在墊子上打著滾兒討喜,以示歡迎（實際是索要食品）。
　　
　　 三
　　 二貨第一次官方使用它的名字，是在春節(jié)前被送進寵物店時。店主問到二貨的名字時，一臉的疑惑，“什么，二貨？就叫二貨嗎？沒有英文名，也沒有姓？二貨？怎么叫這么不雅的名字呢！”
　　 我想起豐子愷先生筆下的“白象”與“阿咪”，我想它們與二貨應(yīng)該都不屬寵物的類型，可卑微的出身并不影響它們在主人心里的高度。這樣說起來，與豐先生家的寶貝相比，二貨著實“二”得更可愛。
　　 二貨進我們家不到半年，便迎來一次別離。由于春節(jié)我們要返鄉(xiāng)過年，二貨是“四無”對象，無健康證明、無防預(yù)接種證明，無寵物出生與領(lǐng)養(yǎng)證明……既不能上飛機，也不能坐火車，連托運都不行,無法與我們同行。我們商量后，決定將二貨獨自留在城里過年。
　　 妻在微信朋友圈里找了兩周時間，也沒能找到愿意收留二貨的朋友。最后只有把二貨送到寵物店。店老板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們，說春節(jié)期間不二價，一天的寄養(yǎng)費，除了住宿費、用餐費，還要收取清潔費、淋浴費、管理費、保險費等。二貨不過是普通的品種，卻與來自歐美的身價過萬的寵物們享受一夜百元的VIP待遇。簽合同付款時，妻遲遲不愿落筆，看看二貨看看我，最后咬著呀交了800塊，囑咐我與大寶回老家不可向父母提起。
　　 盡管如此，二貨卻死活不愿意。移送的那晚，鞭炮聲四起，二貨便嗅到了離別的味道，不肯吃飯，不愿意洗澡。到了移交時間，大寶來抱它，二貨又抓又咬，十分不配合。我與大寶努力將它控制住，企圖將它關(guān)進紙箱，二貨拼命掙扎，不肯就范，叫聲凄厲，硬是用頭頂穿紙箱的山氣孔，突圍出來。待妻給二貨一番肢體撫慰交流后，二貨方才勉強讓妻抱進懷里。待走到樓下，電動車一啟動，二貨便緊張起來，前肢緊緊地摟著妻的脖子，一路號叫。
　　 到了位于后街馬路邊的寵物店外，動物們抗議的尖叫傳此起彼伏傳來，二貨先是一驚，隨后一瞅那些高大威猛的異類，更是花容失色，渾身直打哆嗦。無論妻如何安撫，就是不肯入內(nèi)。在二貨看來，許是擔(dān)心被拐賣、傷害或者遺棄吧？連大寶都不忍看二貨被關(guān)進鐵籠子的瞬間。
　　 這是二貨第一次離家，著實讓妻心疼不已。好在寵物店老板同意節(jié)間可遠程視頻，隨時直播二貨的生活狀況?？闪羰氐亩浽诩易杂勺栽趹T了，很不適應(yīng)寵物店動物們喧囂的群居環(huán)境，拒絕食用寵物專供口糧，拒絕配合工作人員給它洗澡清潔，不但絕食抗議，還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眼部滿布血絲……看完視頻，我們只好提前返城。
　　
　　 四
　　 我們再次見到二貨時，發(fā)現(xiàn)呆在籠內(nèi)沙堆里的二貨灰頭土臉，蓬頭洉面，一副飽受牢獄之災(zāi)的模樣。它見到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眼神忽然一亮，接著像見到救星般撲過來，小半個腦袋生生擠在鐵籠縫隙間，脖子向上，瞪大眼，啞聲求救。
　　 重獲自由的二貨回到家，在屋里來回瘋跑，用它靈敏的嗅覺尋找失去的記憶。二貨的記憶大約只有兩三天，我想，這對于它來說七天的驚魂體驗與失憶，未嘗不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二貨回家沒幾天就病了。一連幾天半夜流鼻子、咳嗽、嘔吐……一改過去頑劣本性，一下子安靜下來。二貨生病的幾天里，它求生欲望十分的強烈，不斷地用進食，跑步來抵抗。我們決議帶它去看病。在網(wǎng)上查找了幾家寵物店，都不受理，說生病必須到寵物醫(yī)院就診。
　　 妻抱著二貨到寵物醫(yī)院時正是午后，一千多平方米的院內(nèi)不少衣著時尚的女主來來往往，寵物醫(yī)院比一般診所要忙碌得多。有的主人用購物車推著生病受傷的小猴，有的像背孩子一樣背著名貴狗，有的則懷里放著布袋環(huán)抱著富貴貓。有的是帶寵物過來看病的，有的是帶寵物來洗澡的，有的是來做健康測評的，有的來給寵物找朋友玩耍的，有的是來尋找合適的戀愛對象并按選擇的吉日吉時進行交配的……
　　 她們不時地問妻，你家的寵物是什么品種？是哪國原產(chǎn)的？打過春季疫苗了嗎？會打球嗎？怎么沒給給它買新衣服呀？有請馬戲團老師來上課嗎？有沒有報名參加寵物俱樂部呀？……
　　 妻再看看二貨，感覺十分的尷尬。
　　 輪到二貨就診時，醫(yī)生示意我們將它放在手術(shù)臺上，用支架綁住二貨的四肢，再用喇叭狀的塑料工具套住脖子。動彈不得的二貨哪里見過這陣式，它不知道它的命運將會怎樣？緊張得渾身發(fā)抖，一臉茫然驚恐的打量著這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們，甚至陌生的主人，一聲不吭的二貨眼里漸漸溢出淚花。
　　 醫(yī)生望聞問切一番，立即指示——抽血檢查，排除是否病毒感染。先量體溫，稱體重，再抽血查血常規(guī)，接著再查尿常規(guī)，然后再做抽樣檢測……等了一個多小時，檢驗報告單終于出來——體溫39.5度，發(fā)燒，血檢呈陰性……確診為非病毒性重感冒。
　　 醫(yī)生迅速開出處方——掛瓶5天，藥費1500元；主人可選擇寵物打小針，要7天，費用980元。小針若是控制不住，還得掛瓶。加上血檢380，尿檢180……
　　 妻掐指一算，二貨的醫(yī)藥費比人要貴得多。不但如此，醫(yī)生說，二貨現(xiàn)在生理年齡為270天，需要打五次疫苗。而再過60天，二貨到了生理期，需要買指定的品牌罐頭、配方巧克力等專用營養(yǎng)品，以及定制的智能電子玩伴,如電子狗，電子鼠，室內(nèi)生態(tài)草坪、草叢，以及各類抓版、網(wǎng)袋。這還不算，醫(yī)生說如果照顧不好，二貨就有可能精神失常一段時間，會半夜發(fā)情發(fā)狂發(fā)癲，叫聲凄厲，行為失控，驚擾左鄰右舍，建議最好做絕育手術(shù)。至于費用嘛，起步價大約3000-5000元，這是普通醫(yī)生的手術(shù)價格。如果請主任、院長或者外請專家教授做，安全效果也就不一樣，自然價格不一樣。如果主任做再加3000元，院長做再加8000元，外請專家教授做……
　　 妻不敢聽下來，也不敢再算下去，10元錢領(lǐng)進門的二貨，一年不到要花掉一兩萬元，這是中國西部大多數(shù)并不富裕的農(nóng)村家庭近一年的收入，是我們家大寶參加培訓(xùn)班費用的10倍，買課外圖書的100倍，一個月生活費的300倍……這還不算口糧、配套的玩具、衛(wèi)生清理費，寄養(yǎng)費，損壞財物費，因闖禍支付的賠款……這樣下去，不是我們這樣的工薪家庭能承擔(dān)得起的。
　　 “二貨不過是只貓，一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農(nóng)家土貓呀！”妻自言自語道。更可怕的是，一只貓壽命一般十多年（在家庭喂養(yǎng)的條件下，如果營養(yǎng)充足，醫(yī)療條件好，貓平均壽命估計為13-15歲;未曾交配的雌貓壽命為15-17歲，被閹割過的貓的壽命為17-18歲），也就是此后十多年的時間里我們不能把二貨單獨留在家里，我們一家不能出遠門，更不能把二貨留在寵物店超過五天……
　　
　　 五
　　 妻感到事情的嚴重，因為可憐而領(lǐng)養(yǎng)，因為責(zé)任而養(yǎng)育。妻曾幾次蒙生放棄二貨的領(lǐng)頭，以至于故意開掉大門讓二貨出走，讓其自生自滅?？墒且宦牭蕉浌陋殶o助的叫聲，妻便坐不住了——擔(dān)憂、焦慮、煩躁，害怕二貨挨餓受傷闖禍被欺侮掉下樓梯……最后，妻動員全家人一次次把二貨找了回來，妻因此流下了自責(zé)的淚水。我知道，善良的妻終究是忍受不住良心譴責(zé)——“二貨，橫豎它是條命呀！”
　　 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來，抱著二貨回家的那晚，妻獨自坐在沙發(fā)上，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掉進一個由愛心編織成的巨大的黑洞，這個黑洞里有“道德”、“責(zé)任”、“倫理”、“法律”，也有“六道倫回”。她默默祈禱——二貨，千萬千萬別再生??！
　　 兒子不識相地跑過來，說了句“媽媽，你和爸爸別再生二寶了。我們家有一個二貨就折騰得受不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