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春光
一
北方的春天來得特晚,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料峭的北風刮得太陽煞白,刮得人睜不開眼睛。
怎么辦?白嘮白三慶愁得心里不是滋味。兒子剛結(jié)婚,女兒要上學,年節(jié)一過,青黃不接的兆頭就如約而至。但是又不敢聲張,畢竟新媳婦剛進門,打腫臉充胖子在孩兒們跟前也得擺出大掌柜的譜來,七碟子八大碗的過年菜撤下去,而腥葷三素那也每餐必擺三五碟子的。體面,真是的,鄰里皆夸,方圓聞名。
二
待到外省的親家說想女兒了,讓孩兒們過去,順帶在南方找個工作干一段時間。白嘮不樂意了:“親家,我們家沒糧吃么?又不是公干的,初七八收假,大十五還不放的,讓娃們歇幾天吧!”
電話那頭很大的一磕:“哎,鑫他爸,孩兒們好么?”
白嘮一愣,一聽好似女聲,趕緊堆笑臉:“蓉她媽,親家母。好好好!”他半陰不陽地甩著醋溜的秦腔普通話。
“喝,好,有啥好!”白嘮一愣,那邊已彰顯了哭腔:“元旦送嫁回來,我都感冒了,打了半拉月點滴,我們?nèi)厝夭恢侥銈儽狈絻龀缮稑幼恿?,趕快趕快放娃們過來!”
“好好好……”白嘮急忙招呼老伴前來,打算安慰一下那頭的親家母。只是老伴的臉皮薄,怯怯地躲在門邊直擺手。這時白鑫走過來一把抓過電話,說:“媽呀,別著急,我給你找蓉蓉回電話??!”
白三慶和老伴尷尬地嘴巴張得老大,望著兒子的背影出神。當聽到新房里傳來兒媳黃蓉蓉嘻嘻哈哈的通話聲,才把提起的那顆心放了下來。
三
過了兩天,兒子告訴三慶:“爸,我和蓉蓉不能歇著啃老,再說咱們家底薄,也啃不到啥。我們打算過那頭爸媽那里住一陣,然后找個靈便的工作去干。車票網(wǎng)上都訂好了,明天就動身。”
老伴嘴巴張了張,瞅著丈夫和兒子不知說啥好。還是白嘮反應快:“呵呵,去吧,難得有這樣的好媳婦,過去到你丈人家好好表現(xiàn),長眼色,手腳勤快點,嘴巴放甜點,不吃虧!”
老伴附和著:“就是就是,娃兒,你爸說得對!”
“爸媽,你們放心,我不好,蓉蓉也不會萬兒八千里跑道這咱這山角角來?!卑做螒?。
這時,女兒白晶晶走進來,說:“爸,我叔來了?!?br />
“來得好!”白嘮說:“正好吃個團圓飯,讓你哥嫂走的風風光光!”他轉(zhuǎn)身吩咐老伴:“把冰箱里那幾樣肉菜和青菜拾掇一下,弄幾個菜,我和娃們坐一坐,讓白志也跟著粘粘喜氣,吃頓好飯?!?br />
當一家人坐齊后,他兄弟白志卻死活請不到桌子上。白嘮一看有問題,便假裝生氣說:“白志,哥就你一個親兄弟,咱娃兒要走了你不給他們個好聲氣?”
“哥,我給,但,但你得答應我,答應我……一件事情!”白志吞吞吐吐。
“傻兄弟,你我親骨肉,哥啥事打過絆子!先坐下再說,啥事?”白嘮說出這番話又有些后悔,但新媳婦在場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白志竄過來,就著上席坐在白嘮身邊,抄起筷子照著中間的紅燒肉和蒸魚碗先別了兩塊子攏入口中。一家人大眼瞪小眼,覺得分家另飯多年的白志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還是白三慶沉得住氣,咳了兩聲說:“豬娃,讓孩們給你敬杯酒吧!”
白志嘴里嚼得咔嚓響:“免,免了,免了吧!”
“那咋行!來來來,給你大大(叔父)看酒!”白嘮說。
新媳婦馬上站起來斟酒說:“二爸,您請!”
白志臉色半紅變白,不得不放下筷子:“好好,我喝!”說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兄弟,你說要啥,給哥說說,看哥有沒?”白嘮說。
“有,哥,絕對有?!?br />
“那你要借啥?”白嘮壯著膽子問。
“借借,借……”
“說嘛,你不說,我知道要啥?”白嘮堅定地追問。
“借雞!”
“嗨!”白三慶舒了口氣:“好兄弟,不就是借雞么,我當是你要啥哩!”
“再要啥,你又不給!”白志銜著半拉黃瓜片說。
“胡說,哥啥時掃過你的興!”
“嘿嘿,親哥就是好,親哥就是好!”
“你,豬娃不能喝酒,看你!”老伴低聲說。
“沒事,圖個高興?!卑讎Z說:“晶晶,你大大吃好了,送他回去!”
“哥就是是好好,借雞給我哦,借雞給我哦,借雞……”白志嘟嘟囔囔個不停,極不情愿地離開了飯桌走出門去。
“哎,這個不成器的豬娃子!”白三慶望著弟弟的背影,不由得脫口而出。
“爸,大大又咋啦?”白鑫關(guān)切地問。
“還能咋啦,你嬸子帶孩子出走,你看,他把日子過成啥啦!包村的學校扶貧給他買了一批雞,他懶得喂養(yǎng),死的死,賣的賣,剩下都成了他賭友的下酒菜!”白嘮氣得幾乎拍了桌子。
“那他咋又借雞呢?”
“他不借行么?”白嘮說:“可能政府要檢查扶貧項目,確定下一年的項目和補貼,他這樣整自覺地無理,借幾個雞當幌子賴政府的補助唄!”
“那大大境況也確實可憐!”白鑫不無同情地說。
“他可憐啥?”這時白晶晶已轉(zhuǎn)回來:“你們還不知道,我去學??磸那暗睦蠋?,那老師給我說,你們村有個叫白志,人太不爭氣,人窮志短。那次上邊通知了解他家的生活產(chǎn)業(yè)狀況,他倒好久不接電話,接了電話竟沒好口氣,說,學校的二球老師么,我正打牌里,有事趕緊說……老師問我認識不,我咋說,紅著臉一個詞也回不上……”
四
兒子兒媳走后,女兒也要開學,雖然晶晶很爭氣,是省城高校的優(yōu)秀生,每年都有獎學金。但是,免了學費,可不免生活費,自己的吃穿用度,還得自己買單吧,每學期不得個三五千的花費咋行?這一切,還得她老爸白三慶出。
咋辦,白嘮很愁,于是他想到了村主任,要么自己也申請個貧困救助去……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怯怯地邁著腳步向村委會走去。
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寂靜異常,只聽得有人在大聲念著:“……《中央一號文件》……三農(nóng)問題,是……核心,……精準扶貧,是所有工作的重點……”
聽到這些,白嘮心中一陣竊喜,一時激動便邁步闖入了會議室,大聲說:“各位村委,袁大主任,我申請貧困補助!”
在場所有人先是一愣,而后是一陣哈哈哈大笑。村主任袁友方站起身來對他說:“白三慶啊白三慶,你不是百十萬么,咋還墜入苦海啦。這叫國際玩笑吧!”
其他人哄笑著:“白嘮,真會開涮,南京的媳婦進了門,還不發(fā)顆糖……那得喝酒……喜慶三五天才行!”
“我,我確實沒有錢了。女兒要上學,我咋弄,求廟里菩薩不管用,只得求咱們的父母官來了?!?br />
“白嘮呀白嘮,你困難成這樣啦。給兒子娶了個媳婦,能把你娶窮?”村主任不無譏諷地說。
“確實窮?!卑兹龖c噎了噎氣息說:“就去年,為給兒子訂婚結(jié)婚,我蓋了新房,豪華精裝;買了輛小車,送給了親家彩禮;給兒子在城里定了套單元房;娶親的時候,又是非常隆重的……把我那點家底都幾乎抖摟干了?!?br />
“哼,白嘮!”村主任袁友方說:“告訴你,平常見你牛皮哄哄的,這會子求人。你看,咱村的墻上寫著啥標語,‘婚喪簡辦,移風易俗,勤儉節(jié)約,浪費可恥’。聽說,村委的‘紅白理事會’馬主席找你商量承辦你兒子的婚事,你還不愿意,難聽話說了一河灘。馬主席,是不是?”
瘦丁的馬主席慢吞吞地說:“咋不是,他說,自己就要揚名夸富,讓村院人不能小瞧他,再不說他是‘一屁三謊’的白嘮,他是堂堂正正的白三慶,三陽開泰的三,國慶的慶!”
“哈哈哈……”三五個村委跟著笑起來。
“我……”白三慶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但是鉆進去也不管用,干脆抹下臉皮可憐兮兮地說:“主任,我申請貧困補助,我……我給你們跪下了?!?br />
“哎哎”村主任一看玩笑有些過了頭,板起面孔說:“白三慶,不帶這樣的。你就是下跪也不解決問題,你看精準扶貧的對象是有條件的,你們家果園面積多大,兒子兒媳在外務工,你也是果行老板……年收入多少,你自己算算賬!”
“我,我就是沒張嘴向人借過錢……再想不出別的辦法?!?br />
“你這人,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自己平常也沒為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雁過拔毛,你開果行,倒騰化肥,在鄉(xiāng)親身上賺了多少。可你又幫過誰呢?奸鉆溜猾,太精明了?!敝魅螝夂吆叩卣f。
“主任,你說得對,別給留面子。放以往,丟人我會碰死當場,但娃要上學,這個急誰來救呀?”
主任沉下氣來說:“好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到柯勁強那兒去借,他會給你想辦法的?!?br />
“你……你……你是說那個柯瘸子?”白嘮吃驚地戰(zhàn)戰(zhàn)惶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不也是貧困戶么?沒吃沒喝的,我給他舍些還差不離!”
“白嘮呀白嘮?!贝逯魅螇旱土松ひ?,咬了咬牙說:“你這人真是嫌貧愛富,就不能不用你那勢利眼把誰都往門縫擠。你知道那柯瘸子去年收入多少?”
“收入多少?”提到錢,白嘮的眼里肯定是一亮。
“5萬不止!”
“那能干啥?”
“能干啥?可憐人把錢當錢用,錢能生錢呀。你看,蘋果樹套袋,鎮(zhèn)上補貼一萬老多,他三畝果園秋季蘋果賣了將近三萬;葫蘆等八畝大路菜政府補貼近四千,葫蘆不就是不賣錢他也落下三千吧;中學幫扶,他又得到四只奶山羊的救助,這不值三千;小伙殘疾,但不缺力氣和韌勁,偶爾出門給人點蘋果樹打零工,加上玉米等莊稼出產(chǎn),加上兒女在學校上學的貧困救助。等等,你說人家能收入多少?”主任核桃倒棗說個沒完。
“對了,這些我?guī)缀跞?,只是,只是他恓惶的時候我沒幫過人家!”白三慶有點內(nèi)疚。
“這就對了?!苯锹淅锏鸟R主席吊著公雞嗓子說,把白嘮嚇了一跳:“閑時收拾忙時用,人情都是自己為人對付來的。這會求人家,興許人家不樂意。但是那個啥哩,他不是申請了三個大棚的建設(shè)貸款么,那一個大棚不值五六千的,你去求他緩緩,倒騰點錢出來,給你?!?br />
“那不行。”村主任說:“建棚那得靠時機,上了人手就不能歇著。再說,建成后人家上邊還要驗收,合格后才給放貸款呢?!?br />
“你去打工算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小個子村委說。
白嘮一看,卻是他的三叔小隊長白安德,便紅了臉說:“叔,娃上學半拉月不到,打工誰一下子能給我開那么多工資?”
“三慶啊,你想著天上掉餡餅呢!”
“三叔,那你說這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幫柯勁強建大棚,大棚蓋的快,那貸款不是下來早。你和他套上近乎,他不會給你擠點甜頭救你的急?真是……”
“老馬,這倒是個好主意?!贝逯魅巫聛碚f:“三慶,趕緊去吧,我們還要繼續(xù)開會,學習《中央一號文件》?!?br />
“去吧,興許柯瘸子還在路邊放羊呢!”馬主席不耐煩地說。
“嗯。”主任瞅了一眼紅白理事會主席,馬瘦子縮縮脖子吐了一下舌頭,改口說:“勁強,柯勁強,那幾只奶山羊懷上了,大著肚子在路上擺來擺去的?!?br />
白三慶忍住沒笑:“對對對,我剛才騎車過來時,他就在路邊杵著呢。”
“那你還不走!”他三叔白安德責問道。
五
白嘮趕緊退出來,抬腿跨上電摩往路上趕,一瞧咋不見柯勁強和他的那幾只大肚子奶山羊哩?一打聽,路邊吧嗒著旱煙的閑事老頭說,可能回去了,他黃毛婆娘喊她吃飯哩。
白嘮跨上車繼續(xù)往前趕。帶拐過胡同,上了一段坑洼不平的干干凈凈的土路,來到一戶人間門前,朱紅油漆的的大鐵門,門樓和院墻好像也是新蓋的。莫非這就是那個柯勁強的家?
大門開了一半,白三慶把電摩撐在外邊,徑直走進院子,喊著:“勁強,柯勁強,你在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