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杏花點點(散文)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币磺Ф嗄昵澳莻€細雨紛紛的春日,一個叫杜牧的唐朝詩人,用一首千古絕唱,把杏花定格在清明,定格在雨中,定格在鄉(xiāng)村,也定格在我等離家游子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無盡思念中。
其實,在我的山東老家,杏花在清明之前便已綻放,至清明時已是落英紛飛?!疤一ㄩ_,杏花謝”,這句婦孺皆知的俗語,道出了杏花早開的情景。在我的記憶中,杏樹是春天里最先綻放美麗的果樹,總是以淺淺的妖嬈和淡淡的嫵媚,第一個為農(nóng)家院落、鄉(xiāng)野田園帶來春色。每年早春時節(jié),當大地積雪尚未融盡,鄉(xiāng)村依然春寒料峭時,杏樹那深褐色的枝頭,便已悄然隆起一粒粒苞蕾,等待著春風的呼喚和春雨的滋潤。驚蟄時分,伴隨著早春第一聲驚雷,在悄然無聲的春雨中,杏蕾在枝頭歡快地萌動,很快將面紗一一揭開,露出俏麗的臉龐!此時,盡管原野仍然透著荒涼,盡管風中仍然帶著寒氣,但因為有了杏花的絢麗,鄉(xiāng)間頓時變得生機盎然,昭示著萬紫千紅的春景即將到來。記得上小學時學習《春雨》那篇課文,讀到“果樹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一句時,我和同學們都認準了:那棵在春雨中高聲呼喊的果樹,一定是杏樹!
我小時候,老家的果樹種類不多,杏、桃、梨是主要品種,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柿子。杏子在產(chǎn)量和受歡迎程度上雖然都不及桃、梨,但其樹木卻占據(jù)著農(nóng)家院落;而桃樹和梨樹,則主要生長在園子和田間地頭。鄉(xiāng)親們之所以喜歡在家中種植杏樹,大概與“杏”字的諧音吉祥有關(guān),因為不管是“幸”或是“興”,都是人們所樂見、所期盼的。而相比之下,無論是桃樹諧音的“逃”,還是梨樹寓意的“離”,都與桑樹的“喪”一樣,為農(nóng)家所忌諱。因此,那時鄉(xiāng)親們的院子雖然面積普遍不大,但都喜歡在一隅種上一棵杏樹,樹枝伸展至墻外,村莊也因此成為名副其實的“杏花村”。春天里的那段日子,走在村莊大街或胡同里,抬頭便見枝枝紅杏從墻頭探出,花香更是陣陣撲面而來,讓人處處置身于花海春色之中。
我家也有一株杏樹,只是深藏在院落中。我小時候的家居,是祖上傳下來的大四合院,東西南北都有房屋圍繞,銜接房屋的院墻也高及屋檐,可謂“庭院深深”。中間的天井雖然很大,但卻只種了兩株樹,一株是杏樹,一株是石榴,分別植于主房北屋的兩個窗前。聽父親講,西側(cè)的杏樹是他與母親結(jié)婚那年奶奶親手種下的,企盼家庭枝繁葉茂,更加興盛;東側(cè)那株石榴則是二叔結(jié)婚那年奶奶栽下的,期望家族多子多福,人丁興旺。二叔小父親兩歲,比父親結(jié)婚時間只晚了一年。父母和叔嬸婚后第二年,母親和二嬸便分別給奶奶添了一個胖孫子,讓奶奶的愿望立竿見影,全家也更喜愛那株杏樹和石榴。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后,先是爺爺不到五十歲猝然離世,緊接著二叔又被國民黨軍抓了壯丁,從此下落不明。在接連的打擊下,奶奶一病不起,很快也撒手而去,讓家庭的重擔落在了年輕的父親肩上。奶奶去世后不久,按照二嬸的意愿分了家,四合院被一分兩半,那株杏樹歸了我家,石榴樹則歸二嬸家所有。
我懂事時,家中這株杏樹已有二十多年樹齡,正值壯年。杏樹雖然不高不大,但生命力異常旺盛,每年春天都是花團錦簇,繼而果實累累。這是我們老家常見的“麥黃杏”,每年初夏麥子泛黃時果實便已成熟;杏兒又圓又小,俗稱“羊屎蛋子杏”,但吃起來又甜又軟,口感極好,為杏中上品,很愛內(nèi)行者喜愛。這棵杏樹的花朵自然也是小巧玲瓏,白色的花瓣只透出一點微紅,酷似白梅,端莊素雅,顯得一塵不染,潔凈柔媚。每年杏花盛開時,青灰色的院落都被映照得亮麗無比,春光四溢。在我的心目中,杏花不像桃花那樣濃妝艷抹,也不似梨花那樣素面朝天,而是淡妝輕抹,嫵媚得恰到好處。更重要的是,杏樹開花是先花后葉,如雪的花朵與農(nóng)家粉墻黛瓦渾然一體,好像天生為農(nóng)家而生,是其它任何花朵所難以比擬和替代的。
家中這棵杏樹,承載著家族和家人的濃濃情感,因而倍受呵護,尤其是得到母親的精心照料。在杏樹開花的時節(jié),母親從不讓我們采摘一朵杏花,更不用說折剪花枝了。就連落到地上的杏花花瓣,母親也不讓我們隨意踐踏,而是輕輕地掃到杏樹根部,然后撒上一層薄土掩埋起來。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每年母親都會折下一根花朵最密的杏枝,插在爺爺奶奶的墳前。杏樹掛果后,樹上易生一種有毒的綠色毛毛蟲,不僅影響果實生長,而且還容易蜇到樹下的孩子。母親怕打農(nóng)藥影響杏子的品質(zhì),也怕危及家畜家禽,便用高粱稈子打樹上的毛毛蟲,有時不慎落在身上,皮膚被蜇得又紅又腫,鉆心似地痛。杏樹每年開花掛果、光彩照人的時間很短,前后不到三個月,其余時間則默默無聞,很難吸引人們注視的目光。但母親卻一如既往地照料它,除了定時澆水,每年都要足足地施上一次農(nóng)家肥。冬天來臨時,母親會給杏樹的樹干包上一圈高粱稈,避免被嚴寒傷害。大雪過后,母親則把院里的積雪堆在杏樹的根部,讓杏樹早早得到雪水的滋潤。
這棵杏樹的存在,使我從幼年起,便看到了母親寬闊的胸懷,學會了許多做人的道理。我們雖然與二嬸分了家,但由于生活在同一個院子,甚至同一座房屋里,磕磕碰碰的事情難免經(jīng)常發(fā)生。每當二嬸要與母親吵架時,母親不管有理沒理,總是一味退讓,讓幼時的我覺得無法理解。按照母親的告誡,二嬸家的石榴,我一個也不去動;即使是落到地上的石榴花,我也不會去撿,以免引起二嬸的誤解。而我家的那棵杏樹,卻時常遭到二嬸兩個小孫子的侵擾。杏樹開花的時候,有時放學回來,我會發(fā)現(xiàn)樹枝少了幾枝,殘花滿地;杏樹掛果后,家人干活歸來,也經(jīng)??吹綐涞紫侣錆M樹葉,下面幾條樹枝的杏子往往等不到成熟,就被摘得精光了。對此,母親總是視而不見。有時我實在無法忍受,就想找二嬸理論一番。每到此時,母親總是把我攔下,說杏樹本來就是大家的,叫我不要小題大做,無事生非。有幾次,我也想趁二嬸家人不在的時候,摘幾個石榴解解氣,則總是受到母親的訓斥。每年杏子成熟后,母親摘完杏子,總是第一個送給二嬸家,并且往往是大半筐子;而二嬸家的石榴,我卻從來不知是酸是甜。長大后我才知道,自從二叔被抓壯丁杳無音信后,父母總是盡量讓著二嬸一家。因為二叔被抓壯丁一事,我們兄弟沒少受到牽連,大哥在部隊提干一波三折,我則參加飛行員體檢合格后未能如愿。每當我們因此有一兩聲怨言時,母親總是要我們多為二嬸想想,說她和家人才是更大的受害者。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把老宅全部送給了二嬸,在別處建起了新家。盡管大瓦房變成了草頂房,青磚院墻變成了籬笆柵欄,但父親仍然欠下了不少債務,整整五年才全部還清。搬家之前的那幾天,母親老是在那棵杏樹前徘徊,戀戀不舍卻無可奈何。我們搬出后,二嬸很快便將杏樹連根刨出,換上了一棵梧桐樹苗。搬到新家后,父親在院子正中埋下了幾個杏核,留下了一株最健壯的幼樹,自然是那棵杏樹的后代。小杏樹長得很快,我十七歲參軍離家前那年,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應了那句“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賣錢”的說法。之后每年春天父親給我來信時,都要告訴我杏樹的生長狀況,有時還會在信封中夾上一朵杏花。父親還告訴我,每年收了杏后,母親會及時送給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嘗鮮,送的最多的當然還是二嬸一家。到了秋天,二嬸也會送幾個石榴過來,盡管此時我家院中的石榴樹也已結(jié)果。
我入伍后雖然多次回鄉(xiāng)探親,但由于都不是春天,以至于再也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杏花。我入伍后的第六年,父親因病去世,一年后母親也離開了人間。父母都是夏天走的,正是杏兒由青轉(zhuǎn)黃的時候。聽二哥講,母親去世那年春天,家里杏樹的花開得特別多,特別白,落到地上猶如一層白雪,香氣似乎也特別濃郁。母親出殯那天中午,突然天降雷雨,伴著陣陣狂風,一粒粒金黃的杏子被風吹落樹下,像滴滴淚珠滾落,顯得依依不舍,令人動容。
有一年回鄉(xiāng)探親看望堂哥時,發(fā)現(xiàn)老宅原先生長杏樹的地方,又有一棵杏樹,只是略小一些。堂哥告訴我,這是從我家要的杏核種下的。聽堂哥講,二嬸去世前曾嘆氣說,原想種棵梧桐樹為自己打個壽材(棺材),沒想到現(xiàn)在推行火化,用不著了。二嬸還叮囑堂哥,盡早賣了梧桐樹,重新栽上杏樹,免得有一天你爹回來時不認得家門。二嬸先于母親一年去世,當時還不知道二叔被抓后不久,就因逃跑被國民黨軍官用槍打死,葬身何處無人知曉。直到二嬸去世近二十年后,海峽兩岸恢復了交往,堂哥才從回鄉(xiāng)探親的臺胞口中得知這一信息。
在我所生活的這一南方濱海小城,春天里可以看到桃花、李花、梨花,甚至還能看到棗花,卻唯獨不見杏花。有專家撰文,說杏樹不同于桃、李,雖然也能越過長江,但只能生長在下雪的地方,因為它那白白的花朵,必須經(jīng)過雪的浸染。每到春天,尤其是清明來臨時,看到城市公園中的桃李吐芳,我就會想起家鄉(xiāng)的杏花,進而思念起家鄉(xiāng)、先人和親人。在我心里,清明時節(jié)老家飄落的片片杏花,更像雪白的紙錢和綿綿的淚水,陪游子一起祭奠祖先,寄托無盡的哀思。
的確如老師所言,這是家族的故事。清明時節(jié),以此緬懷家族的先人們。
祝老師萬事如意!
祝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