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題】暗花(小說)
一
何平從便利店里剛出來,迎面就撞上了一個手提蛋糕盒的扎著馬尾的女人。
“哎呀!”那女人驚叫了一聲。猛地朝后退了幾步,又被一塊磚絆了一下,坐倒在地。蛋糕盒卻被她一直抱在懷里。
何平趕緊走過去,問道:“你沒事吧?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說著,就要把女人扶起。
“你沒長眼?。∫膊豢纯赐饷嬗袥]有人……”。沒等何平的手伸過來,那女人就一邊抱怨一邊站了起來。
何平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覺這個女人好像在哪里見過。但現(xiàn)在是晚上,夜色朦朧,看人看不清楚,一時之間他又想不起來。
何平看著女人,女人也在看何平,他們像兩個無辜的生命體一樣互視著對方。愣了三秒鐘,兩個人才反應(yīng)過來。何平有些不好意思,再次問道:“你沒事吧?”
那女人朝他白了一眼,無奈的說道:“你剛才問過了!”
何平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想要再說些什么,那女人已經(jīng)擦身而過,踩著高跟鞋朝便利店走去了。
這個女人有些奇怪??!何平抱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態(tài),轉(zhuǎn)過身,剛好看到女人拉開了便利店的玻璃門。何平看到,在女人的脖子右邊,有一塊暗紅色的印子??吹竭@個暗紅色的印子,何平的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小城鎮(zhèn)的夜晚是美妙的,尤其是在夏季,道路兩邊燈光昏黃,街上美女如云,大排檔里坐滿了各色的人,燒烤架一直從東街?jǐn)[到了西街……這座小城鎮(zhèn)的繁華,不是由某個財團(tuán)的大老板或者政府部門的高管所帶來的,而是由數(shù)不盡的天南海北的男女青年們共同支撐的。這群男女青年,用他們可憐的人民幣和廉價的青春,共同締造了一座小城鎮(zhèn)繁華的幻象。何平,就是締造這個幻象的其中一員。
何平走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著,沒有方向地走著,像一個游魂一樣走著。走了一會兒,他覺得無聊,從口袋里掏出新買的“紅塔山牌”香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把在肺里循環(huán)了一圈的煙氣吐在了空中,煙氣徐徐上升,何平的目光也跟著煙氣上升。何平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天空居然是暗紅色的!這讓他聯(lián)想到剛才在便利店看到的那個女人脖子上的暗紅色印子。仿佛,這種顏色是一種預(yù)言:預(yù)言著誘惑,預(yù)言著刺激,也預(yù)言著毀滅!
二
何平能在這座小城鎮(zhèn)上工作,多虧了馬建的幫助。
三年前,何平拿著一千元的人民幣和一張中專畢業(yè)證,坐著南下的火車去投奔他兒時的玩伴,馬建。馬建在火車站接到了他,并在一家名為“四川香”的菜館為他接風(fēng)洗塵。
“何平,咱們村現(xiàn)在怎么樣了?”馬建喝了一大口啤酒,又點上了一支煙,朝何平問道。
何平抿了一小口啤酒,又看了看桌上的香煙,說道:“建哥,村里變化不大。種地的還是老一輩人,享福的還是小輩們;有的男孩初中都沒上完就外出打工了,女孩子,超過十八九歲就要找婆家,定親事?!?br />
“我聽說在咱老家,結(jié)個婚要十五六萬元?這么貴!”
“唉!十五六萬還算是少的。就在上個月,隔壁村王大爺?shù)膬鹤尤⒘藗€媳婦,你猜花了多少錢?”
“多少錢?”
“整整二十萬!”說著,何平拿右手比劃了一個“耶”的剪刀手勢。
“我的老天爺!二十萬元,這不是殺人價嘛!我算算啊,我要掙多少年才能娶一個媳婦?!闭f著,馬建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掐著指頭計算了起來。
何平看著馬建的樣子,感覺好些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只好低頭吃菜。吃了一口,看馬建還在計算,何平便放下筷子,盯著桌上的“紅塔山牌”香煙。猶豫了半天,終于抽出了一支煙來,給自己點上,緩緩的抽了一口,又徐徐的吐了出來。從何平點煙,抽煙,吐煙的這三個姿勢來看,他根本不像是一個剛學(xué)會抽煙的新手。
“唉!二十萬元,我要沒日沒夜不吃不喝的干六年,才能娶一個媳婦呀!”馬建算完了這筆賬,算完的結(jié)果讓他吃驚,讓他害怕,同時,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僥幸的心理。
“建哥,你也別難過,說不定你以后會娶個免費的媳婦呢!你在外面這么多年,難道就沒有給自己找個對象?”
“兄弟呀,鋼絲穿豆腐,你可別提了!我十四歲離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說實話,我工作找了不少,錢也沒少掙,但就是一分錢都沒有存下。至于女人,談過幾個,也玩了幾個,但那都是為圖個一時的爽快,哪有什么感情!”說到這里,馬建似乎有些感慨,給自己重新滿上了一杯啤酒,一口氣喝干,再次說道:“我當(dāng)初來南方打工,本想著掙到錢后就回咱老家,搞個小生意做做。但現(xiàn)在,你看我這個球樣,我還有臉回村里嗎?”
馬建自幼喪父,在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又因病離世了,他變成了一個孤兒。他家根本沒有什么親戚。村里人心疼小馬建,就把他輪流照管,供他穿衣吃飯,讀書識字,一直到馬建十四歲。馬建為人聰明,但都是小聰明,這種聰明用不到學(xué)習(xí)上,于是,在馬建十四歲的時候,他就跟著同村的幾個青年外出打工了。這一外出打工,就是整整十年。
馬建說完,看到何平在發(fā)呆,他感覺剛才的話題有點沉重,想把氣氛活躍一下,嚷著說道:“來來來,何平,咱喝酒,喝酒。喝完了我?guī)闳コ?,我們好好玩玩?!?br />
“給你添麻煩了,建哥。來,我敬你一個……”
二人喝酒間,菜館外面響起了一陣風(fēng)鈴鳥語般的笑聲。緊接著,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說鬧著進(jìn)了菜館。
“何平,你看看,這些女人咋樣?喜歡不?”馬建半瞇著眼,意味深長地說道。
三
在小城鎮(zhèn)上居住久了的人,骨子里會生出一種懶惰的蟲子。這種蟲子,喜歡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吸收養(yǎng)分,緩慢生長。至于它最終會長成什么樣的形態(tài),沒有人知道,或者也可以說,根本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這種蟲子,最喜歡寄居在沒有思想的人的骨子里,它壽命極長,繁殖能力也極強,但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它最怕光亮。哪怕是一束蠟燭的光亮,也能讓它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何平的骨子里,原本沒有這種蟲子,但隨著他在小城鎮(zhèn)的日子越待越長,這種蟲子便很自然的滋生了。
何平一個人在街上晃悠著,那包“紅塔山牌”香煙已經(jīng)被他消滅了一小半。何平也搞不清楚,他今晚的煙癮為什么這么大!他的內(nèi)心為什么這么復(fù)雜!
“操!”何平猛地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走了,大聲地喊出了一個字。
而他喊出這一個不文明的字所帶來的后果是,過路的幾個女孩都用奇怪和鄙夷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再用兩個更為不文明的漢字回答他:“流氓!”
何平愣了一會兒,等到那幾個穿著時髦的女孩走遠(yuǎn),他又無奈的笑了笑。
“唉!這年頭,說個臟話都沒有私人空間。”
何平又從口袋里掏出“紅塔山牌”香煙,看了看,只有十支煙了,想來想去,還是把香煙放回了口袋。然后,他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半了。
“八點半,建哥應(yīng)該下班了?!焙纹叫睦镎@么想著,他的手機(jī)就響了。一看,是馬建打來的。
“何平,你吃飯沒有?”
“建哥,我還沒吃呢。你下班了嗎?”
“我下班了。你趕緊過來,我在‘四川香’,咱一起吃飯?!?br />
“噢,好的,我馬上就到。”說完,何平掛了電話。
小城鎮(zhèn)的夜晚和城市的夜晚是不同的。在城市里,你看不到一顆星星,但在這座小城鎮(zhèn)上,至少還能看見一顆北極星。何平有一個特殊的愛好,那就是看星星,無論是北斗七星還是北極星,或者是沒有名稱的小星星,都能夠吸引何平的目光。
何平加快了步伐,一邊走一邊抬頭看那一顆北極星。何平走一步,北極星也走一步,何平跳一下,北極星也跟著閃一下。以至于到了最后,何平竟然分不清到底誰是靜止的,誰又是移動的!
四
十分鐘后,何平到了“四川香”菜館。那顆北極星,也從何平的眼睛里消失了。
“何平,這邊這邊!”馬建看到何平進(jìn)了菜館,趕緊揮手叫道。
何平走過去,拉開一張椅子,坐在了馬建的右邊。
“服務(wù)員,上菜!”馬建像一個暴發(fā)戶一樣,極其囂張的打了一個響指。
何平和馬建說話的工夫間,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
何平有些詫異的問道:“建哥,你今天怎么點了這么多菜?”
馬建說:“兄弟,今天是我的生日!”
“什么!你今天過生日呀?干嘛不提前跟我說,我連個禮物都沒有準(zhǔn)備!”
“扯淡!咱兄弟之間,說什么見外的話,你穩(wěn)穩(wěn)地坐著就行?!?br />
馬建看何平還要說話,趕忙合起雙手做了個求饒的手勢,意思是讓何平再不要說話了。
何平見狀,只好作罷,無奈的嘆了口氣。想了一會兒,何平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問道:“建哥,一會兒是不是還有你的朋友要來?”
馬建說:“也沒有什么朋友,只有一個女的,是我新找的對象。”
這兩人正說著,一陣淡淡的,專屬于女人的香味就飄了過來。何平一看,是一個女人。
“你來的真是時候,菜剛上齊,來,趕緊坐吧?!瘪R建笑瞇瞇的看著女人,伸手拉開了他左邊的椅子。女人很自然的就坐了上去。
“這個小鎮(zhèn)太偏了,我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家蛋糕店?!闭f著,女人便把手上提著的蛋糕盒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隨后,又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煙。接著說道:“喏,今天是你的生日,給你買了一包好煙?!?br />
“嘖嘖,你可真會花錢,還給我買‘中華煙’?!瘪R建接過‘中華煙’,故作心疼的叫喚了一聲。然后,他臉一變,又恢復(fù)了像暴發(fā)戶一樣的口氣,說道:“何平,來,咱今天不抽‘紅塔山’了,咱抽‘中華’!”
“何平,何平……”
“噢!建哥,我,我剛才在想事情。不好意思……”何平的眼神一陣閃躲。
“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
“沒事沒事,現(xiàn)在沒事了。趕緊吃菜吧,不然都涼了?!?br />
“噢,對,趕緊吃菜,都吃菜,光顧著說話了?!瘪R建夾了一片牛肉放在了口里,一邊咀嚼一邊說:“何平,忘了給你介紹了,這是我對象,也是未來的你嫂子。你們兩個互相認(rèn)識一下?!?br />
“何平,你好!我常聽馬建提起你,今天總算是見到本人了?!蹦桥诵χ?,一臉的風(fēng)輕云淡,讓人如沐春風(fēng)。
“你好,你好!”何平的臉上一陣發(fā)燙,好像有一團(tuán)火在他的胸口燃燒,升騰,一步步走向爆裂的邊緣。但他一定要鎮(zhèn)定,一定要自然,一定要表現(xiàn)的風(fēng)輕云淡,不能有一絲的破綻。
“你怎么不給我兄弟說你的名字呀?不知道名字,以后怎么稱呼?”馬建喝了一口啤酒,看著他左邊的女人,略帶戲謔的說道。
“我的名字不好聽,我就不給何平說了。”女人朝馬建瞪了一眼。
“哈哈……,何平,你知道你嫂子叫什么嗎?我給你說,她叫……”
馬建的話還未說完,女人就不顧馬建嘴邊的油漬,用兩只手捂住了。
何平看著他們兩個打鬧的樣子,心里越發(fā)的不自然了起來。這時候,他又不自覺得看向了女人的脖子右邊。
那一塊暗紅色的印子,深邃無比,沉痛無比,就像何平此時的內(nèi)心一樣。何平的思緒,被這一塊暗藏誘惑的暗紅色印子拉到了三個月前的那個周六夜晚。
五
周六夜晚,十點多,何平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看電影。馬建上夜班,明早八點半才到出租屋。這樣一來,何平就有將近十個小時的自由時間了。這樣的自由時間,在以前,馬建會帶著何平去外面唱歌,吃飯,逛迪廳。有好幾次,馬建要帶何平去那種地方“爽一把”,但何平總是拒絕不去。一來,何平覺得那種地方太臟了,他一個中專畢業(yè)生是不屑于去的,二來,他又覺得即使他再饑渴,也不能和馬建一起去那種地方。但是今晚,上天給了他將近十個小時的自由時光,能不能把握的住,就看何平自己了。
電腦屏幕上閃爍著打斗的畫面,是何平最喜歡看的李小龍的《精武門》,但是現(xiàn)在,何平卻沒有一點心思去崇拜李小龍。何平從床底下取出一張類似于名片的小紙片,小紙片上面印著三個衣著暴露的香艷女人,還有一串由阿拉伯?dāng)?shù)字構(gòu)成的電話號碼。
何平的心里,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掙扎過,就算是他當(dāng)初給心愛的女生表白,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糾結(jié)過。但是,人總是要成長的,四五年的時間里,何平已經(jīng)成長了不少。成長的,不光是他的年齡和內(nèi)心世界,還有他的身體,他的散發(fā)著雄性荷爾蒙的身體。何平在心里給自己加油: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成熟的,現(xiàn)在需要證明我已經(jīng)成熟了的男人。所以,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證明我的方式,沒有對錯,沒有道德,更沒有應(yīng)不應(yīng)該!
這樣想著,何平漸漸地原諒了自己,也理解了自己。于是,他踩著小碎步,懷著激動無比的心情關(guān)了電腦,又長長地出了口氣。等平靜了下來,他才撥通了那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
“嘟……嘟……嘟……”,何平手握著手機(jī),聽著手機(jī)里面的聲音,這種聲音的節(jié)奏,正是何平的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
等了好一會兒,仍是沒有人接聽。就在何平準(zhǔn)備掛掉電話安心睡覺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喂……您好呀!”一陣酥麻的女聲傳入了何平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