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心中的夢(小說)
一
“老李真真是個好人,要不是他,這幾年咱還真不知道咋過來?!闭f這話的是春生老漢的老婆子。春生老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笑著說:“這娃子人不錯,不管到哪老都想著咱,要不是他,這幾年我去哪兒能掙上錢。雖說是收破爛,到哪兒能收到這么多的東西?!?br />
要說也是,春生七十歲出頭了,胡茬子白茫茫的葦園一樣長滿了臉,彎著腰整理紙板子。拉著裝滿一車紙板子走路的時候,腰也弓著,連坐在板凳上吃飯時腰還是弓著。多虧了老婆子,熱了毛巾遞到他手上,渴了一杯子熱水送到他手上,饑了一個熱火燒饃放到他手上,冷了那件毛衣就披到他身上。春生總是說這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遇上了這個老婆子,他心里美滋滋的。
美歸美,天有時候也會刮風下雨。十來年前,兒子出去到南方打工,不知道是在啥廠子干活,得了病,不知道是啥病,說是職業(yè)病,整天咳嗽,重了回來看一下,輕了又去,還在那個廠干,人家可以報銷一些藥費。換廠子了,可別的廠子不要,嫌娃身子骨不好。就這樣,重了回來治一下,住幾個月醫(yī)院,輕了又去干活,幾年下來,身子越來越弱,病也越來越重,前幾年就不在了。兒子一走,媳婦自然也留不住了。兒子在時,她都不愿意叫你啥,見了面妄想叫你一聲,哪怕“哎”一聲也中,虧得春生老兩口心大,好在還有孫女娟子機靈活潑,燕子一樣飛來飛去,給這個不幸的家添了一點活氣。
爹死娘嫁人。娟子也十好幾的大閨女了,很懂事,學習很好,現在高中考試總是年級前五十名。出事后,初中學校的老師同學很同情,給她了很多方便,照顧她不少,使她順利到了高中。高中后,學習成績好的她到哪兒都受歡迎。什么資助、捐助、獎勵,跟她特有緣分,當然是學校老師的偏愛,誰叫她成績好哩。不過獎勵歸獎勵,娟子心里總有一股涼絲絲的感覺,爺爺奶奶年齡都大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爺爺拉紙板車時腰越來越彎了,步履明顯慢下了不少,回到家后大半天氣兒都喘不勻。奶奶花白的頭發(fā)下皺紋也越發(fā)密了,眼花得更厲害了。她年輕時腿就疼,現在走路搖晃得更嚴重了。娟子隱隱約約覺得學是不能再上了,可又不敢跟他們提出來,這一陣子她總是七上八下的。
思來想去,娟子還是把這事和盤托出,奶奶倒沒有什么,只是爺爺不答應。
二
春生老漢每天弓著腰在超市供應部門前的小廣場上把一堆一堆亂七八糟的紙板子挑呀整呀,再碼好用繩捆住,一捆一捆,大大小小,再逐一過秤付款,一捆一捆裝上車子。
做好這一切,廣場早就燈火輝煌了,他拉著滿滿一車紙板,汗珠子從額上流下來再從臉上滾下,“啪嚓“滴到地上,裂開了花。
高考成績下來了,娟子的成績超出一本分數線一百多分,學校送來了喜報,老師已給她挑好了填報志愿,很有名氣的學校,很有前途的專業(yè)。同學羨慕她,鄰居夸獎她,爺爺奶奶更是高興。
娟子和老師的想法是一樣的,她愛好物理,第一志愿就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電子信息工程,這可是北航的王牌專業(yè)了。
如果不行,退一步說,第二志愿就是南航的信息與通信工程專業(yè)。
哎,光顧自己了,去那么遠爺爺奶奶咋辦。
說起來,也可憐,爺爺不是這地方的人,老家在洛陽,抗日戰(zhàn)爭那年,老爺當兵隨部隊來到盧氏,在石大山和鬼子打了一場惡仗。自那以后害怕了,再也不敢聽見槍聲了,幾個人悄悄商量一下,扔下槍偷偷地跑了。
老爺在一個小山溝里落下腳,給東家扛活,有吃的沒住的,夜里睡到大透風的土窯里,賴好有個穩(wěn)定的地方。
爺爺從小跟著老爺學會了喂牛犁地,學會了搖耬播種,學會了碾場揚麥,學會了割柴捆柴,學會了一切農活。爺爺就這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那個老山窩窩活到七十多。風吹綠楊柳的時候,夾把鐮刀腰里挽個裝著饃饃的布兜兜,背上扁擔上山拾柴,一嘴饃饃一口山泉,天黑擔回一擔柴火,院里的柴火垛山頭一樣。布谷鳥叫時候,每天喊醒星星背著犁耙趕著牛去地了,牛卸犁他不歇,割草背草鍘草,牛是他的朋友,牛是他的伴,奶奶老這樣說;夏天里,割麥碾場揚麥曬麥,說著日頭的好話,念著月亮的好,沒明沒夜,囤里有了糧食,爺爺也能高興幾天。又收又種的季節(jié),忙,可是高興的,但腰就成了一張弓;秋天時候,扳玉谷拽黑豆捋大麻刨紅薯犁地種麥子,活忙得很;冬天里,還是上山割柴火,夜里睡在牛圈窯里,給牛添草加料,難睡個囫圇覺。老了老了又攤上一大不幸,摘了心肝后,立馬老了一大層。好在是隨著娟子上高中一同來到城里,有地方能掙些錢,雖然要出力,用他的話叫出力慣了,真叫歇下來那才是受罪。
奶奶也一樣,小時候也受癥,跟上爺爺后,吃的穿的都是她來做。那時候,白天和男人一樣去地里干活掙工分,為了一家人能多分點糧食。夜里在煤油燈下紡棉花織布縫縫補補。為了爸爸沒有少操心,尤其是爸爸有病這幾年心沒少操,淚沒少流,苦沒少吃,癥沒少受,結果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多虧了爺爺,給她說了多少寬心話,說了多少大道理小心情,打了多少比方舉了多少例子,不知哭了多少回也不知笑了多少回,老兩口總算是熬過了那段陰暗的日子。這幾年,她們不知是在裝還是真的,沒有見過他們像以前那樣唉聲嘆氣了,看得出,他們那點精氣神反正是鼓在自己身上了,能覺得著。
想想真是,爺爺那一輩單傳,爸爸也是單傳,到我這一輩,不說單傳,還是個女的,頂不起家門,讓爺爺奶奶跟著受苦。
三
“娟子上了大學,咱就算是對起娃子了,將來見了娃子也是理直氣壯的。”“你說這也對,可是這可真不容易哩。你死老漢子心強,不想花娃子留下的那點錢,寧是腰掙斷也不喊一聲疼,不過還得要謝謝商務局的老李?!薄斑@我知道,要不是人家,大超市知道咱是誰,能叫咱情窩布蛋,去拾紙板賣錢?一天四五百斤,把其他那幾個老伙計眼氣死了,說我面子大,比美女還有面子?!薄澳銈€死不正經的老漢子,是老李在咱村住隊,搞扶貧。那天他說啦,這扶貧,不扶你扶誰。你還要謝我這老婆子,我一動嘴,就給你尋個門路,有了門路掙了錢啥都有了。把你那娟子學供成了,不知會有多大功勞哩!”“你老婆子遇好事了也怪會高興的,我喝點小酒,你可是臉吊的比褲腰都長,你喝酒咋想不起人家老李呢。你可不要說老李,我想叫人家喝,好幾回了,人家就不來,怕喝我的“毒”酒?!薄熬褪?,現在整得緊,咋也不要叫人家犯錯誤,人家給咱辦了好事,恩將仇報,老缺德。那你不會給人家炒盤雞蛋叫他嘗嘗,你呀咋恁死心眼哩!哎呀,你說我老婆子咋就真不沾哩!”
說起雞蛋,春生老婆子可是真會喂雞,有幾十年的雞齡。也占住了好條件,這叫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了。
自從娟子上了高中,春生老兩口就一起跟著進了城照顧孩子。這房子是老早的啥機關單位的房子,土坯墻玻璃窗新式門磚瓦房,現在沒人住了,門前茅草一人多高。房后好大一片子少說也有四五十畝地全荒了,不種莊稼光長草,一圓圈都是用藍鐵皮圍起來,真真是荒無人煙。他一家占了三間房,那邊幾間都快塌了也沒人管。老婆子在房后壘了一個雞窩,喂了一大群雞,有蘆花,有菇菇頭,有烏雞,有來杭,幾只昂首挺胸威武英俊的大公雞翹著尾巴帶著她們悠閑地散步。公雞們帥哥一樣,引著一大群“美女”,在這荒草地上嬉戲著,好像這兒就是“稻香村”,這兒就是“桃花社”。什么青草呀青蟲呀,全都是它們的美味佳肴。
每到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的時候,娟子奶奶也就是春生老漢子的老婆最為高興的時候,那時的她總會從雞娃下蛋窩里還有草叢里滿滿拾回一大鞋盒雞蛋,有白皮的灰皮的青皮的,真是喜人。老婆子這時就會想著,我住這兒真美,城里人咋就不問一聲?老漢子也覺得奇怪,咋就沒人管。城里的事呀就跟鄉(xiāng)下不一樣。不說這些上好的田地不種莊稼,我住這兒壓根就沒人問一聲,你說奇不奇怪。哪像鄉(xiāng)下人,為了一點雞毛蒜皮鬧得紅胡子老天。
就是嘛,要有人攆著叫走,還咋喂我這雞娃,還咋收這雞蛋,還咋能伺候死老漢子喝雞蛋湯,還咋去哄死老漢子整紙板拉車供娟子上學。
四
老婆子每天早上一準會給老漢子燒一碗嫩雞蛋湯,再炒一盤韭菜雞蛋,叫老漢子美美吃倆鍋盔饃。老漢子呢,老是咧著嘴用他的話是放的屁也是雞蛋味,雞蛋娟子是不吃的。不是不吃,是她不在家吃不上,只有星期日這一天能吃一回,而且是一個月只有一個星期日才能吃上。她的學校一月只過一個星期日,她只有這一天在家。氣得奶奶老是抱怨,抱怨娟子整天上課不自由不松快,連回家吃飯的空閑都不給,雞娃子的蛋算是白下了。
老漢子說:“那哪能算是白下,你不是老早早地送到東花壇街邊換成紅彤彤的毛爺爺了,還十塊錢一斤,多貴呀!”老婆子說:“你個老死鬼,娟子吃了才是真的,其它啥都是假的!”
“你說要是那天老李也吃上咱的雞蛋哪怕是一點點,不好嗎?”“好,好,這也是真的。”
他們成天念叨的老李,就是縣商務局的李仙明。自從下派到春生老漢那里當駐村第一書記,就把這村當成了家,把這兒的群眾當成了自家的爹和媽。他死皮賴臉地往市里跑了七八十來回,終于要來項目在村東小學門前的小河上建起了水泥橋,給村里的大街小巷鋪上了水泥路,又到鄭州省里要了一個果樹項目,村里就建起了一個千畝大櫻桃觀光園。
群眾誰家啥樣他全記在心里。這不,他憑著和超市老板的同學關系刺著臉皮子把萊釆爾超市拆開的散紙箱散紙盒板材全處理給春生老漢。
就這,來事了,局長把他叫到了辦公室。
“叫你去扶貧的,不是叫你和什么同學呀老板呀拉拉扯扯,像話嗎?干得什么名堂!”劈頭蓋臉一家伙,把李仙明弄懵了。
老李眼里滿含淚水,我這是咋了,咋會這樣哩,日罵了一通,局長甩門揚長而去。
問題出在哪里,我也沒有做出對不住誰的事呀?整整一個通宵,他不停地翻著燒餅,想想局長的臉色,還有那不中聽的話語,他冤枉也害怕。
想想也是的,沒問題呀,難道不成是那天在好香來的事?
窩心得很,春生老漢夠不幸了,得想法給他找點活干干,不然窩屋里一家人咋辦?有這個想法都好幾個月了,思來想去尋不下法子,那天剛好在街上碰到老同學也就是縣城最大一家超市萊釆爾超市的老板,就順嘴溜出去了。隨便在超市尋點活推點貨掃個地打點雜什么的,或者嫌他年齡大不方便叫他在供應部干,不在人面上不會影響形象。
那位老同學想了一會兒應承了,可那個超市老板后來又猶豫著說這事不好辦。過了一段,又來了消息,說供應部每天都要大量購進廠家商家的貨物,每天都會有大量紙板當作廢品處理,這樣就有員工你爭我占據為己有,可以有點外快。因為這,員工間矛盾不少,供應部因此而風波不斷。既然這樣,就順水人情給老同學算了。
就這樣,春生老漢每天定時到超市供應部門前小廣場上把一天的紙板子整理好,過了秤付了款,再裝滿滿一大車子,再屁顛屁顛拉回家,第二天送到廢品收購處,從中掙倆汗水錢。這就很不錯了,一天七八十塊錢對于春生他們家是筆不小的收入,有了這旱地里的及時雨,日子還過得去的。
就這事,真是滿心感謝老同學了。那天傍晚,在街上又遇著了老同學,一把就把他拽進了好香來。
其實這也只是一個大排檔,一溜兒的熱氣騰騰的自助火鍋,人們吃得滿臉冒汗,還不停地吸溜著。他們拿個盤子圍著一溜兒的食材臺,夾了其實都是很平常的羊肉卷、魚丸、生菜、血塊,還有生魚片,外加一瓶牛欄山,只不過花了百八十元,就這妻子還哀嘆了好幾聲:“沒見你這主,別人給人辦事就有人管飯,你給別人辦事還替人家承情。”
三天后的下午,局長來了,局長笑著來了?!跋擅?,弄清了,你跟超市老板在一起吃飯是你請的他,不是他請你,是你自己花錢給貧困戶找掙錢門路的。你去山東買大櫻桃樹苗,不存在吃回扣,沒有把錢往你口袋裝。你去鄭州的花銷也不是從大櫻桃樹苗的款子苛扣的,是你自掏腰包,有人證明了,你是清白的。好了,好好工作,還是好同志!”
直到這時,李仙明才明白了自己因為啥才叫局長日罵。
李仙明呀李仙明,你真?zhèn)€是李仙明,還是個里明外不明。山東買大櫻桃樹苗,去鄭州跑項目,咋還有回扣?還花到鄭州了?他想了好大一會子,頭都疼了,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不再媳婦老說我是豬腦子,還真沒屈說。我這是有人給上級反映了,那我不是把帳都交到村會計了嗎,咋著哩還有人說這事?
李仙明咋也不會知道春生老倆口還老是惦記著叫他吃上他們的一盤炒雞蛋,就這樣老李急匆匆地出了局長的門,急匆匆出了局里的大門,急匆匆地在街上走著,他還要去見萊釆爾超市老板也就是他的老同學。幾天前,他又說不叫春生老漢去拉紙板了,供貨部員工有意見,他們也要賣紙板,賺倆錢他們大家不會花花?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不花不會交回超市,為超市做點貢獻?員工們可真是會暖老板的心。員工們原先因為賣紙板的事心理不平衡,哪怕大家都不賣,也不能便宜了這少數人,大家都是員工,憑啥叫少數人有便宜占?再說有老板這一面,大家也都樂意叫春生老漢來拉直板,便宜春生老漢也不能便宜少數員工。時間長了,畢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大家心又往一處想,勁也又往一處使,這便宜不能叫外人占,于是就又出了這一檔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