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著雨，淡淡的雨霧讓田野和山巒都變得朦朧起來，眼里剩下的只有斜斜的雨絲和無邊的灰暗。
　　 家鄉(xiāng)的四月，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物，淅淅瀝瀝，綿綿不斷，一下就是十天半月。
　　 不知為什么，我對雨特別敏感。下雨天，我的情緒就會變得低落，我的心就會像雨一樣紛亂。
　　 二十三年了吧？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二十三年零一個月。二十多年光陰，對于人生來說，只不過是短短一瞬間?？墒牵瑢τ谝粋€孤零零躺在黑暗中的人來說，又是一個怎樣漫長的過程啊！
　　 艷，我不知道你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么取一個女人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名字是父母給的，就像一個人的身體發(fā)膚都來自父母。父母的意思是不能違拗的，何況你是一個那么孝順的人。說你是一個堂堂男子漢一點也不為過，你有一米八的個子，身材勻稱，國字型的臉龐，厚嘴唇上蓄著兩撇八字胡。那時，大家都說你像電影上的張學良。
　　 你的照片仍然放在我的床頭柜里。搬了幾次家，很多東西都丟掉了，這張照片卻一直保存著——那是你留給我的念想啊！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可是還能看清你的模樣——你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線。我想，照相的時候你一定很開心，肯定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留給我的筆記本，我一直隨身帶著。筆記本也已經(jīng)破破爛爛，封皮都沒了，里面的字跡卻很清晰，遒勁的字體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你的模樣。筆記本里夾著的兩張10元鈔票，依然完好無損。
　　 我想起了當初你妻子送來這個筆記本的情景。那是一個飄著雨的黃昏，我坐在窗前，望著雨簾發(fā)呆。你的妻子打著一把雨傘來了。我從沒見過你的妻子，她找到我家肯定費了很多周折。她見了我，眼圈先紅了，然后拿出一個筆記本，還有20元錢。我疑惑地望著她，她輕輕地啜泣起來。我感到不妙，可沒想到她是來送你的遺物。她說你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換掉，你只挺了三個月，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才二十四歲，那么健康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可是，你妻子的話語和表情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刻，我像忽然跌進了冰窖里，感到渾身很冷很冷……你的妻子什么時候走的，我全然不知。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相信你去世的事實。
　　 從認識你到你去世，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真正和你相處的日子，只不過幾十天。
　　 我記得，相識那天，也下著雨——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老天故意安排。那時，我剛離開學校，來到桂林。桂林，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城市。而你，卻已在那里生活了四年。當時，你是工地的施工員。那天，我第一次上班——冒雨抬預(yù)制板。施工道用竹夾板鋪成，斜斜地伸向四樓，八個人抬著六七百斤的預(yù)制板，晃晃悠悠走在上面。我心發(fā)慌，腿發(fā)軟，頭上汗如雨。你來了，看了一會，對工頭說：“那個小孩是新來的吧？怎么安排新來的干這種危險的活？不要欺負人家，出了事怎么辦？”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叫我小孩，但你的話起了作用，工頭給我換了一種比較輕松的工作。
　　 緣分是種奇妙的東西，有些人相逢難相識，有些人見面就難忘。
　　 從此，我就記住了你；而你，似乎也喜歡上我。不久，我們就成了朋友。
　　 還記得那次喝酒嗎？
　　 我在工地只呆了一個多月就去了伯父的店里幫忙。中秋節(jié)那天，我到工地找你玩。你馬上在食堂加了餐，還買了花生米和鹵豬耳朵，外帶一瓶葡萄酒。我沾酒就臉紅，平時滴酒不嘗?？墒?，那天喝了半大碗酒——你把一瓶葡萄酒分成兩份，我半大碗，你半小碗。我喝完酒就頭暈，你趕緊把我扶到床上，迷糊中，我吐了，吐得一塌胡涂，身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是。吐完后我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你坐在床邊看著我，那眼神，就像小時候父親看我的眼神一樣。我發(fā)現(xiàn)，床前的穢物掃了，被子弄干凈了，我的外衣也被你洗干凈晾在外面的鐵絲上。我當時想，一個男人，怎么如此細心？如此體貼人？那一刻，我心里暖暖的，竟有一種家的感覺。我覺得你就像我的兄長，不，你比我大四歲，本來就是兄長，你更像一位慈父。
　　 冬天的時候，你父親托友生帶信來，讓你回家結(jié)婚。你來找我，說你不太喜歡那個姑娘，但你父母決定了，你不敢違拗。你還說，你回家后就不會再來桂林了，你未來妻子的姐夫是縣武裝部的軍事參謀，你結(jié)婚后就去承包武裝部的招待所，開始做生意。說到做生意，我一下子來勁了。我告訴你，我也有做生意的打算。你興奮起來，說我腦瓜子靈活，是做生意的料，問我打算做什么生意。我說在桂林呆了幾個月，發(fā)現(xiàn)桂林的餐巾紙銷得很好，準備做這生意。你問我知不知道進貨的地方，我說我打聽過了，老家的隆回就有，只是沒本錢。你想了想，決定出本錢，和我合伙做一次生意。
　　 艷，其實，做那次生意是我一時的沖動。我沒仔細考慮，更沒做過市場調(diào)查，就連貨源也是道聽途說的。
　　 到了隆回后，我們撲了個空，沒有找到餐巾紙，你卻毫無怨言。我們胡亂進了點別的貨，然后直奔桂林。剛到桂林，我家里就發(fā)來電報，說父親病危。你把我送到車站，一臉的不舍，讓我別著急，安心回去，貨由你來處理。
　　 當時，我心里很內(nèi)疚。因為我的草率，害你浪費了時間，浪費了精力，還搭進本錢。我知道，這次生意最終肯定要虧本。
　　 那次分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你。
　　 沒想到一年后，你妻子帶來了你去世的噩耗。更讓我震驚的是，你妻子帶來了一個筆記本和20元錢。
　　 “筆記本上記著你們那次做生意的賬，20元錢是那次做生意賺的。他臨死的時候囑咐我，一定要把賬本和賺的20元錢帶給你。”你的妻子流著淚說。
　　 接過筆記本和錢的時候，我也流淚了。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我的眼淚就是不爭氣地往下淌。艷，你怎么這么厚道？怎么這樣忠誠？怎么這樣正直?。窟@哪是筆記本和錢，分明是一顆滾燙的心啊！
　　 一個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艷，你讓我真正懂得了“朋友”兩字的含義，也讓我真正懂得了“人品”兩字的含義。
　　 從此，我就把筆記本和那20元錢帶在身邊。失意的時候，它們給我力量；得意的時候，它們讓我冷靜。它們就像一盞明燈，照亮我人生的路。
　　 歲月像一把刀，雕刻了人，也雕刻了人生。
　　 生命像畫圓，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最終，又回到原點。所以，再好的風景也是一時的，再痛苦的經(jīng)歷也會成為過去。人生，不過如此?？墒?，艷，你生命的圓卻沒有畫完。因為，在我心中，你一直活著。我相信，你也同樣活在其他親朋心中。
　　 雨越下越大，窗外更加模糊了。雨打在地上、打在樹葉上、打在屋瓦上，仿佛演奏著一支低沉、雄渾的曲子。伴隨著雨聲的，是附近山上一陣陣隱隱約約的鞭炮聲。
　　 艷，清明了，你的墳前有人燒紙錢嗎？有人為你掛青嗎？雨下得那么大，你會覺得冷嗎？鞭炮聲那么刺耳，你會覺得孤寂嗎？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