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大包小包在烏魯木齊上了火車，找到自己的臥鋪，就趕緊裹上被子躺下休息，探親真累?。?br />　　 老公在遙遠的邊疆當兵十幾年了，從普通的戰(zhàn)士，到基層連隊的連長，其中受了多少苦累、流過多少血汗，作為邊疆的軍嫂，我心里是最清楚的。在年復一年的心疼和孤單中，我早已學會了堅強。
　　 時醒時睡中，已到了第二天的午后。列車在蘭州火車站停靠后，我的臥鋪對面，上來一位年輕帥氣的小伙子，板寸的發(fā)，劍形的眉，清瘦剛毅的臉，黑紅健康的膚色，懷中抱著一個黃稠包著的像個盒子，五彩的花紋，上面還繡有好像維吾爾族的文字，很是精致、漂亮。
　　 他是軍人！軍嫂的直覺告訴了我，雖然他穿著便裝，一種親切的感覺驀然而生。
　　 “兄弟，你是當兵的？”我笑著問他。
　　 他沒有回答，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很高興能認識你。我，是一名軍嫂。”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放出兩道尖銳而晶亮的光，用略帶沙啞卻清晰的聲音對我說：“嫂子好！”
　　 我笑了。這樣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多像剛剛才分別的他！
　　 小伙子好像不愛說話，我們有一句無一句地聊了會兒。我的睡意又上來了，于是略帶歉意地對他說，“兄弟，我有點困，先休息一下了，你累的話也睡一覺吧?！?br />　　 他低聲地說：“嫂子，你先休息吧，我不累?！?br />　　 我躺下來，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看看表，已是夜里十點多了。車廂的燈已經(jīng)滅了，大多數(shù)人都已睡去，整個車廂靜了下來。我向?qū)γ嫱?，借著車廂連接處傳來的微弱燈光，竟發(fā)現(xiàn)那小伙子和衣躺在鋪上，睜著晶亮的眼睛。
　　 “兄弟，你怎么不睡呀？這么遠的路，不困么？”
　　 他忽然坐起來，輕聲地對我說：“我睡不著。那個……姐，我想跟你聊聊好么？我……心里憋得難受?！?br />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知道，這個軍人兄弟，一定有個憋在心底無人傾聽的故事，想找我這個軍嫂傾訴了。
　　 “好啊兄弟，反正現(xiàn)在也不困，嫂……姐就跟你聊聊吧。”他既然改了稱呼，想必把我當成知心大姐了吧。
　　 他點點頭，又看了看床鋪上的被子，轉(zhuǎn)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對我說：“姐，我說一個故事，你可不要害怕??！”
　　 我輕聲地笑：“說吧，姐好歹也是軍嫂兼護士，沒那么膽小的?！?br />　　 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姐你知道么，這床鋪被子下面的那個盒子里，躺著我的女朋友，也是我的愛人?！?br />　　 我楞了，但突然間就明白了，那是……我捂上了嘴，差點驚叫出聲！然后，一絲涼意透了后背。
　　 我沉默了一會兒，心情慢慢地鎮(zhèn)定下來，低聲對他說：“兄弟，對不起，姐不知道那是……你是想……跟姐聊聊你們的故事吧？”
　　 “嗯?！彼唵蔚鼗貞?。然后，他輕抬著頭，眼神看定車廂一個地方，開始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自顧自地說起來，對著我這樣一個沉默而耐心的聽眾。
　　 “我叫她莉兒，她叫我貓哥?！彼赃@樣簡短的介紹，作為了傾述的開頭。
　　 “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小我三歲。我和她哥，是小學到初中的哥們兒，她是我們身后永遠的跟屁蟲?！彼麥\笑了一下，“我們?nèi)ス珗@游泳、去廟里拜佛、去山里捉蟹、去花海踏春……我們那個中原小縣城幾個好玩的地方，都讓我們跑遍了。我學習好，也許是聰明吧，沒怎么用功，卻總是班上的前五名，因此，莉兒從小就崇拜我。而他哥的成績，卻永遠是她爸媽的心病。所以，只要去她家玩，我都是最受歡迎的人?！?br />　　 “漸漸地，我們長大了，而莉兒對我的依戀，卻越來越深了。她很聰慧，因為上學早了一年，所以，等我高三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高一的學生了。我們的學校，是縣里的重點高中。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她對我，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害怕，但也竊喜著。她已經(jīng)從那個愛流鼻涕的小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慢慢地我的心里，也對她有了那種朦朦朧朧的好感。但那時的我們，都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我們就偷偷地約定，以后的美好，等我們大學畢業(yè)再去實現(xiàn)吧?！?br />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了軍校，是一所飛行學院，我就要成為天之驕子了！收到通知書后，在一個星期天，我們瞞著各自的父母，偷偷拉著手，去山里瘋玩了一天。她說，讓我等著她，她也要考進我上學的那個城市，等我們大學畢業(yè)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br />　　 “軍校第三年，莉兒高中畢業(yè)了。因為身體不好，在父母的勸說下，她上了我們當?shù)氐囊凰究圃盒！Ｋ改敢仓懒宋覀兊母星?，卻默許了我們之間的承諾。我那哥們兒更是非常興奮，一打電話就讓我喊他哥，其實，他比我還小一歲呢?！彼p聲的述說著，似乎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憶里。
　　 “雖然我們沒在一起，但我們的心，卻因為遙遠的距離而越來越近了。打電話，我們可以聊上幾個小時，她甚至每天為我寫一首詩。在軍校第四年的下半年，我寫了志愿書，想分配到青藏高原的一個航空兵團做飛行員。我喜歡高原，莉兒更喜歡，她總念叨有一天要我陪著她，看高原純凈如洗的藍天，玩清涼純凈的雪水，采山巔圣潔的雪蓮呢！她還是那么活潑可愛，滿滿的孩子氣，滋潤著我年輕寂寞的心?！?br />　　 “但是……”他忽然說不下去了，臉上突然出現(xiàn)的痛苦神色，讓我平淡而甜蜜的思緒，一下子從半空中跌落下來。
　　 “但是，老天也許太嫉妒我們的愛了。在我分配到飛行團的第三年，莉兒卻突然患上了……白血?。∧菚r的她，才剛剛大學畢業(yè)啊！”他的聲音顫抖著，眼中閃著無助的悲痛的光，讓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那傻丫頭，她從來沒跟我說過啊，從來沒有！知道她那一年身體不好，卻從不知道是那么嚴重。我，是最后知道的那個人，怎么那么傻啊，失去她，我以后怎么生活呢……”他的淚，順著眼角流下，在黑夜里熠熠發(fā)光。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緒，沒來由地說了句“姐，謝謝你。”我的心，驀然間一陣酸楚。
　　 “我向部隊請了假，匆匆地趕回了家鄉(xiāng)。但是，當我走進她的病房，我傻了。那還是她么？那曾經(jīng)快樂健康的丫頭，變得那么瘦，那么憔悴，那么讓人心碎！你知道么？我?guī)缀跏且徊讲脚驳讲〈睬暗陌　彼f不下去了，深深的低下頭，使勁地壓抑著情緒。
　　 “她一看見我，馬上眼睛就亮了，像陰沉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的星星。那大大的眼睛，就那么帶著滿滿的幸福和喜悅，深情地注視著我。她向我伸出那纖細蒼白的小手，向我笑著。她是忍受著多大的痛苦啊！我沖她一笑，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是個軍人，流汗流血不流淚的男人，卻在自己心愛的女孩面前，那么無能為力，那么可憐懦弱！只能抓住她的小手，緊緊摟著她瘦弱的身體，恨不得把她揉進我的生命里?！?br />　　 “她給我擦了一下淚，笑著對我說，貓哥，沒事的，為了你，我會堅強活下去。等我病好了，你還要帶我去高原采雪蓮呢！我只能使勁的點頭，真的，我除了抱著她點頭，什么也做不了?。　?br />　　 “那一段時間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莉兒。給她拿藥，為她按摩，陪她說話，逗她開心。我知道她的痛卻束手無策，只能在她朦朧睡著的時候撫摸她的臉，甚至，去偷偷吻她美麗的眼睛。讓我開心的是，那一段時間，莉兒奇跡般地恢復了不少精神，臉龐也有了些許紅潤，我興奮地認為，是我們不離不棄的愛，感動了上蒼吧！”
　　 “一個多月假期，轉(zhuǎn)眼間剩下沒幾天了。莉兒恢復得不錯，讓我有了莫大的安慰和動力。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貓哥，你這次回部隊，把我?guī)习?，我想去看看高原和雪山，看看你穿著飛行服上飛機的樣子，肯定帥呆了。我嚇壞了，她那么重的病，才剛剛有所好轉(zhuǎn)，這絕對不行啊！可是，一向乖巧聽話的莉兒，卻突然變得異常固執(zhí)，非要跟著我去看看部隊。她說，貓哥，我知道自己的病很重，我怕治不好……不去高原看看，不去你為國家奮斗的地方看看，會成為我今生永遠的遺憾。貓哥，只要有你陪著我，我什么困難都能挺過去的！”
　　 “看著莉兒渴望的眼神，我無語了。她太愛雪山了，太愛我守護的那一片高原了！我怕說出來的話，會傷了她的心。我給她的父母講了她的愿望，誰知…兩位老人竟然同意了！你知道么，那一刻，我的心……”他忽然有點泣不成聲了。
　　 “兩位老人，還有我那情同手足的哥兒們，悄悄地對我說，莉兒的病，太急了，所有的醫(yī)療辦法都用了，可還是換不回從前的她了，趁著她精神還好，貓兒呀，陪她最后一段的時間吧……給不了她未來，給她個記憶也好……我們，謝謝你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從小就喜歡她，從相愛到現(xiàn)在，整整五年了！為了她的愿望，在父母和哥哥的淚眼中，我只能帶著她，義無反顧地出發(fā)了。那一刻的我，像出征的戰(zhàn)士，悲壯而凄涼?！?br />　　 “在飛機上，她興奮得像小孩子一樣，用虛弱的快樂，趕走了我心中的疼痛和悲傷。那時的我，不敢想她的病，想我們的從前。只想讓時間停滯，讓我靜靜的，看著她憔悴但卻歡快的容顏。”
　　 “青藏高原，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都是生命的挑戰(zhàn)，但莉兒做到了。回到部隊的第三天，從醫(yī)院出來，我們坐了一天的車，來到了雪山后面的營房。我背著她，去看她向往已久的雪山。她那么開心，抱著我的肩膀，差不多掛在我身上了。也是在那一天，她忽然笑著對我說：貓哥，以后我萬一……只是萬一啊，我不在了，把我埋在雪上山好不好？我要看著你訓練起飛的樣子，肯定很帥呢！她就那樣笑著，笑得我……”車廂中忽然沉悶的一聲，他用頭撞了一下車廂，然后不做聲了。
　　 “從營房回來后，我又把她送回了醫(yī)院。坐在她的病床前，看著她靜靜的顏睡，你知道么，那時我的心，是多么滿足，卻也是多么悲涼?！?br />　　 “當我第二天醒來，我們的司令員，一位兩鬢斑白的將軍，竟然站在我的面前，我當時一下子就傻了。司令員就那么靜靜的看著我和她，一句話也不說?？伤壑械膼蹜z和不舍，我卻讀懂了。”
　　 “莉兒醒來了，看著眼前的老人，輕輕地說了一句，叔叔好！”
　　 “司令員突然紅了眼睛。他背過身去，重重地咳了幾聲，回過身對莉兒說，丫頭，你只要把病養(yǎng)好了，叔叔就給你發(fā)一枚大大的勛章，刻上你的名字，再刻上一朵雪蓮花，好不好？你趕快好起來好不好？將軍突然轉(zhuǎn)身走了，那沉重而無奈的的背影，真像我的父親。”
　　 “而我的莉兒，在將軍看望過后的那個星期天，還是走了?！彼硢〉穆曇?，忽然平靜了下來，而我的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了！
　　 “在她的追悼會上，司令員又來了。他悲痛的臉龐，沉重的腳步，發(fā)紅的眼睛，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里。老將軍送來的一幅挽聯(lián)上寫著：邊疆軍營男子漢，昆侖絕頂雪蓮花?！?br />　　 “莉兒遺體火化的第三天，我正在房間默默收拾著她的遺物，忽然接到命令，讓我?guī)е旱墓腔业杰姞I后面的雪山腳下，司令員要親自為戰(zhàn)友們心中的雪蓮花舉行骨灰安葬儀式，并為她送行?！?br />　　 “當我匆匆地趕回營房，來到后山腳下的時候，又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排戰(zhàn)士全副武裝，呈扇形排開，默默地佇立著。司令員穿上了訓練服，挺直著胸膛，神情莊嚴肅穆。山腳下的一小塊空地上，一方小小的墓塋，坐落在一片鮮花和翠柏之中，一塊石碑上刻著莉兒的名字，并在石碑的上方，雕刻了一朵雪蓮花，涂了一層晶瑩的白色，碑的后面，刻的是我們的故事?！?br />　　 “老將軍突然兩拳及腰，小跑著到我的面前，向我敬了個軍禮，用沉重卻響亮的聲音說，毛劍飛同志，薛莉同志骨灰安葬儀式準備完畢，請您指示！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一個共和國的將軍，卻對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敬禮、請示！沉默片刻，我只能用顫抖而沙啞的聲音說，首長……可以開始了。將軍大聲的回答，是！”
　　 “戰(zhàn)士們默默地揮動鐵鍬，莉兒的一半骨灰，永遠地留在了軍營后的那一片雪山下……”
　　 “當小小的墳塋，靜靜地矗立在圣潔的雪山腳下、那一片蒼翠和鮮艷之中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莉兒，已經(jīng)和我的軍旅人生，緊緊地連在了一起?！?br />　　 “讓我們用軍人最神圣的槍聲，為我們昆侖的雪蓮花送行！這是將軍最后的命令。我的心，卻在那一排渾厚響亮的送別的槍聲中，驀然間沉靜了下來。比起我的疲憊，莉兒曾經(jīng)所承受的一切，值得戰(zhàn)士們那一排送行的槍聲??！她，應該安息了。霎那間，整個雪山仿佛變成了她，在我的面前微笑，遙遠而清晰。”
　　 “姐，這就是我想給你說的故事。你是軍嫂，應該懂得！”這是他最后的話，沉重中卻有了一絲傾述后的輕松?！拔椰F(xiàn)在就是把莉兒的另一半骨灰，送回我們的家鄉(xiāng)，送到爸爸媽媽和哥哥的身旁！”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表情，只覺得心特別疼，淚特別多，思念也特別長……
　　 隱隱約約的，我記住了他最后的那句話：姐，有時間的話，也讓我聽聽，你和大哥的故事吧！
　　 2017.04.20-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