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饕餮(散文)
一
很多年前,坐在階梯教室聽教授講先秦文物——青銅器。陽春三月,熏風和煦,窗外的太陽照進來,暖暖地籠著窗邊的我。教授的聲音仿佛山寺晨誦,喑澀飄渺,愈來愈輕,愈來愈遠。我徘徊在睡夢邊緣,殘存的意識跟著那絲梵唄,游走搖曳,仿佛一滴春雨引發(fā)的漣漪,悄然擴散,漸行漸微,只差一瞬,就要歸于平寂。突然,一個陌生的詞語從教授嘴里噴出來,象一枚犀利的炮彈,呼嘯著擊中我麻木的神經。“轟”地一聲炸裂開來,彈片割破皮膚,鍥入肌肉。我猛然甦醒,鮮血淋漓地從迷糊走了出來。
教授講,饕餮紋鼎,是商代晚期的青銅器。此鼎造型古樸,因鼎腹飾變形饕餮紋而名。饕餮,是傳說中的一種上古怪獸,古代典籍時有所載。最早的可能是《神異經》:“饕餮,獸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薄渡胶=洝防镉幸环N怪獸:“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鸮,是食人。”雖與饕餮有牛身、羊身的差別,但學界認為二者為同一物。所以,最早記載饕餮的,也可說是《山海經》。饕餮最大的特點是能吃,貪吃,于是漸漸成了貪欲的象征。只是,用今天的眼光考察,根本就沒有饕餮這么一個玩意。
教授在典雅的講解里一“玩意”,引得哄堂大笑。我也興奮地哈哈,聲音特別響,特別亮,自己都覺得刺耳。教授的目光尋著聲音找到我,靜靜地盯了幾秒,突然笑道:你笑得好饕餮!又是哄堂大笑,笑聲里夾雜著噓聲,拍桌聲,跺腳聲,好象要把階梯教室的頂蓋掀翻。我臉一下子紅到脖頸,在綴滿全身的目光中,只想鉆到桌底。
從此,饕餮,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里。
二
中師時,小城書店還是閉架,只能遠遠站在書櫥外,看中什么,叫營業(yè)員拿來翻。如翻的次數多,卻不下手,營業(yè)員就會黑臉,再叫,裝著沒聽到。那時的我,靦腆,害羞,有一種潺雜自卑的自尊,硬生生地叫著“同志”,舍不得軟語稱那幾位已是中年婦女的營業(yè)員一聲“阿姨”。幸好,“同志”見我去的次數多,不計較,給我特權,一次拿好幾本出來。翻完不買,不黑臉,還“阿姨”地問一聲:還看啥子?我紅著臉,不好意思,指指放在過道的新書,那是一本蔡儀的《文學概論》。仿佛淺綠,仿佛淡褐的封面,簡潔,樸素,與文學的豐富多彩對比鮮明。巨大的反差,吸引了我,我掏盡兜里的零錢,湊齊,把它買了下來。后來,我到小城工作,每周要去兩三次書店。書店里的那幾位中年婦女日漸衰老,曾經光亮的面容,布起了皺紋。她們打開門,讓我進柜臺選書。我也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尋著她們的姓,親熱地叫著“×姨”。有次,一位“姨”到單位來,看見我,有些吃驚:你在這里上班?我請她坐,泡杯茶,問她。她的事,正好在我的范圍內。我叫來人,一點也沒耽擱地辦了。
成都的書店是開架,氣勢大。天府廣場邊,春熙路上,騾馬市口,三家書店,都好幾層樓,進去,就是走入書海。每個周末,不管有錢沒錢,都要將這三家書店逛個遍。我挎著黃布書包,從學校出發(fā),走到天府廣場,走到騾馬市,走到春熙路。舍不得坐車,多幾次,節(jié)約出的錢,就可買一本書了。書店里書柜壁立,書排著整齊的隊列,仿佛在等待檢閱??吹接腥吮е晦麜叩绞浙y臺,我嫉妒得要死。在這樣的人面前,比較了很久才敢下手買本與購買力相當的書的我,成了乞丐。幸好,營業(yè)員并不認識我。我可以站著翻看幾個小時,悄悄將書頁一折,放到很高的地方,下周,再去接著看。但只要可能,我都要買,貴的買不起,買便宜的,我不想讓空著去的書包,再空著回來。走在回學校的路上,如果肩上感覺得到書的那點重量,我會有一種難得的滿足與自得,有時,甚至哼起不成調的歌來。
現在,在網上買書。京東、當當、卓越、孔夫子、文軒、博庫都有帳號,每個帳號都綁著工資卡。選書,是慎重的。選中了,還要一家一家比較,看哪里便宜。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下單后,輸入密碼,雖有猶豫,最終卻是點擊確定。多少錢出去了?不去想。和一張張數兜里的鈔票,少了一絲折磨,多了一縷痛快。只是,工資卡里的錢一月接不著一月,有時,確定點下,卻是提醒:你的卡上余額不足,只好作罷。朋友說:可以打白條。不敢打,怕還不起。天長日久,書柜越來越多,卻也漸顯局促。書,豎著排在書柜里,占地太多,只好橫堆著。書房四壁滿滿直到屋頂,全是看過的,沒看過的書。書柜和書還從書房流淌出來,寢室有書柜,客廳有書柜,電腦桌上堆,床頭柜上堆,舊紙箱里裝,新紙箱里裝。有多少,自己也說不清楚。有什么意義,自己也不知道。
據說,明代徐勃患病稍好,用買藥治病的錢買了本喜愛的書,展卷而讀,頓覺心曠神怡,病亦倏然痊愈。相反,清代王士禎欲買的書被別人買走,惆悵而難以釋懷,曾病臥旬日。有時,想買的書售缺,或太貴下不了手,會若有所失,魂難守舍,日思夜想的,都是那書?!稄U名集》錯過后,想買。打電話到北大出版社,沒有。找在圖書館里的朋友走內部渠道,沒有??追蜃优f書網、淘寶網倒是有,卻比標價高了幾倍,舍不得。心結懸著,寢食難安,不知所以。直到終于拿到,才豁然展顏,眉飛色舞。
三
讀書,亦如買書。買書時,就許了愿,一定要讀,現在沒時間讀,將來有時間讀。曾經,買回來的書差不多都讀了。那時,才兩三書柜。喜歡在書柜前逡巡,手指劃過書脊,這本書在哪里買的,什么時候讀過,書里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從書里得到了多少教益,都心中有數。甚至,在哪一頁碰到了生僻字,在哪本書里夾著一枚干枯的樹葉,都記得。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是在廣州買的。那年,與朋友一起去廣州,想倒騰電子表賺錢。用腳丈量完了差不多整個廣州,也沒找到傳說中的便宜貨。悻悻而回前,鉆進書店,看到與此行完全相稱的書名,不管看不看得懂,買了下來。
讀書,是個體力活。坐著,捧本書,盯著看,費力氣,費眼神。讀書,也耗費生命??粗粗?,西天昏黃,夜色晦暗;看著看著,白發(fā)染鬢,目光混沌;看著看著,心智迷茫,肉身朽腐。一天,能看多少書?一百頁?一生,又能看多少書?一萬本?誰也不知道。經濟學家梁小民在網上曬書單,每月所讀,都在30本左右。一天一本,速度嚇人,常人跟不上?,F今,我的時間寬裕富足,基本全天都可自由支配,獨坐讀書,不太敢翻大部頭,一月下來,就十來本的規(guī)模。左顧右盼,周圍的書盯著我,象當初講青銅器的教授盯著我一樣,只是它不能善意地玩笑。
書已堆成山,哪里讀得完。讀不完,就選擇著讀吧。其實,也有選擇。只是,每本書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每本書對我都是難以抵御的誘惑。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讀過,可《卡拉馬佐夫兄弟》能放過嗎?還有《群魔》、《白癡》、《死屋手記》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讀完,那么,托爾斯泰呢?普魯斯特呢?福斯特說過:“英國沒有一個小說家像托爾斯泰那么偉大——也就是說,沒有一個英國小說家曾如此全面地展現人生的畫面,不管是日常還是英雄的方面。沒有一個英國小說家在探索人類靈魂方面達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度。而且沒有任何一個小說家在分析現代意識方面做得像馬塞爾?普魯斯特那么成功?!边@一判斷,不僅僅適用于英國,也適用于全球。但難道只讀他們,還有莎士比亞、艾略特、馬爾克斯、魯迅、北島……呢?歷史怎么辦?不是學過歷史嗎?不是對歷史很感興趣嗎?想把所有的書,書上的內容據為己有,肯定不可能。但盡量多一點,總比少要好。于是,胡亂翻書,書頁嘩嘩。腦里成天嘩嘩作響,但沒多少存貨。有的,也積年難售,正在變質霉爛。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里談讀書時,說過一句笑話:“有些野蠻部落時興吃書?!背詴匀徊皇菫榱孙柖?,而是想把書承載的知識盡數裝入自己囊中。如此喜歡書的部落,豈能以“野蠻部落”名之。無獨有偶,民間流傳著一個治療傻子的偏方:燒書頁化為紙灰,兌水而飲。講究的,可佐以蜜糖、奶酪、香料、羹湯。書灰入肚,知識入腦,自然就能療愚治蠢。果真如此,簡直太好了。我肯定一日三餐都佐著魚肉,蔬菜,紅酒吃書;每天早晚都來一杯草莓口味,或者檸檬口味的書飲。甚至會懷揣一本書,想起來,撕一頁,細咀慢嚼吞入肚里。然后,如郝隆般,“七月七日,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當有人嘲笑我大腹便便、讀書欲眠時,如邊韶般吟道:“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br />
四
饕餮一詞,有點生僻,一般不太用得到。但很奇怪,它卻一直盤據在我的腦里,身形模糊,面目猙獰,上竄下跳,左沖右突,不斷擴大領地,一日比一日更見張狂。
夜深人靜,萬簌俱寂,正是讀書的好時光。我坐在書桌前,捧書而讀,沉浸在書里,沉浸在作者營造的世界里,與悲傷同悲,與快樂同樂。書的墨香,沁人心脾。字里行間,悠悠古韻淡淡溫馨彌漫四溢,醉我神智。目光朦朧處,那些字,漸漸幻化成牛身人面、目在腋下的饕餮,它的頭從紙里凸出來,吃盡一切的大嘴張得大大的,牙齒錯列,嘴信咝咝,喉頭下的黑洞深不可測?;秀崩?,不是那些字,而是我,變成了饕餮,貪婪地想要把書和書里的一切,吃進肚里。
一直驕傲,自己有讀書的好習慣。但太貪讀了,太貪多求全了,也不是好事。我想做的,是魏晉時期散淡的書生,而不是貪婪的饕餮。而今,變成饕餮的模樣,有著饕餮的心境,每天饕餮般饕餮著。這,可不是什么自豪的事。
《呂氏春秋》曰:“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摈吟沿澇?,“害及其身”。我對書和書里的一切,也貪得無厭,難道也會害及己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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