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司棋的性格及情事(隨筆)
一
司棋是迎春的大丫頭,具體長相如何,不知道,只曉得體貌豐壯,也就是塊頭有點大,出落的應該不俗,七十二回有品貌風流四個字。第七十六回,周瑞家的把她帶離大觀園,稱其為“付小姐”,可見其平日行止,也就是婆子們口中說的“大樣”。姑娘們的大丫頭,像侍書、入畫、紫鵑、鶯兒等,都沒此殊榮,亦見其性格。她伺候的姑娘是迎春,迎春是個性情溫靜之人,對下人寬泛,即便偷了她的東西,或在她面前吵吵鬧鬧的,也不過心,置若罔聞。而司琪恰恰相反,性格剛烈,多生猛處,故很多人說她們主仆錯位。實不然,迎春系千金小姐,修為教養(yǎng)不在一個層面,所以無可比性。
我們先說下司棋為何能成為迎春的大丫頭。賈府的主子并不多,就那么十幾個,幾乎都是奴才。大丫頭,在小范圍內(nèi),特定的環(huán)境空間里,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是個要職,不是那么容易當?shù)模粌H要有本事,還要投主子的緣法。這里我們先不說司棋做事如何,因為作者并沒明言,書中渲染的多是她的性格和情事,但從寶玉和迎春對其態(tài)度上看,司棋是個很不錯的人,和迎春感情也挺好,只是性格外露些。
賈府的關系很復雜,盤根錯節(jié)。寶玉的大跟班的李貴,就是其乳母李嬤嬤的兒子;大總管賴大是賈政乳母賴嬤嬤的兒子,都有一定的淵源背景。第二十六回佳蕙就說過“可氣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她去,你說可氣不可氣?”這里就有老子娘這樣的字樣,也就是后臺。實際晴雯是孤兒,并無老子娘,這里透露的信息無非是說背景很重要。當然,也有自己干得好,深得主子心,家人跟著受益的,比如鴛鴦。她哥哥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她嫂子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買辦是個肥缺,探春興利除弊回,專述過。晴雯的哥嫂,盡管不是親的,也是因為老太太喜歡晴雯,才得以進的府,謀的差。也就是說賈府除了主動脈外,毛細血管也相當錯綜,多有連帶。每個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都不可能活在真空中,有諸多方面的牽制,這樣其行為才有合理性。那司棋的后臺是誰呢?為何能成為迎春的首席大丫頭呢?這就要說到王善保家的,也就是她的外婆。
我們知道,這個王善保家的不是個省油的燈,多有讒詬,最厭晴雯,在王夫人面前上過簽子,使過壞。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是她的正傳,出盡風頭,也受盡凌辱。探春打了她一大嘴巴子,說她:“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就錯了主意!”這句話很重要,幾乎是她的總括。第一,點明她沒自知之明;二,之所以平日里容忍她,是因為看著太太的面子。這里的太太是大太太邢夫人,意在言她們的關系非同尋常;三,說出其為人,天天作耗,專管生事,也就是專門挑事?lián)芊牵熘{誣陷之能事;四,明言她們欺負迎春。除此外還有另層深意,即我不是你家的姑娘,你得悠著點,屬兩家人,手不要伸得太長了,當然還不忘提醒她主仆觀念,所以才有“你是個什么東西”。
那王善保家的到底是誰?為何與邢夫人如此之厚呢?她是邢夫人的陪房,這是其主要身份。陪房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我們知道周瑞家的,就是王夫人的陪房,故很得寵,凡內(nèi)里機密之事均有她參與,比如鳳姐私訪尤二姐,抄檢大觀園等。即便女婿冷子興惹上官司,也輕描淡寫,不當一回事,晚上求求鳳姐便完事了;旺兒家的也是王熙鳳的陪房,鳳姐放高利貸,私密老尼事宜,她均知曉。七十六回依勢霸成親,無不顯示陪房力量的強大。她們皆是女主人從娘家?guī)淼?,屬心腹,女主人得勢,她們自然風光。在賈府,與其能制衡的只有乳母,要不這條大船就會傾斜,甚至翻掉,系夫家、娘家兩股勢力。王善保家的就是邢夫人娘屋里的人,隨其一起嫁了過來,乃邢夫人之寵奴。第七十四回,就是她送的繡春囊。繡春囊是個春色之物,上面有兩個小人赤身性愛,是傻大姐發(fā)現(xiàn)的,被邢夫人得了去。這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在當時,《西廂記》都是禁書,何況這等直觀情色之物,況大觀園住的都是未出閣的青春少女,尚未解人事。所以此事重大,有關風化。邢夫人就讓她密送過來,可見對其信任。王善保三個字是反義,非善,作者的譏諷法。書里有一句:“王夫人向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可知她們各有心腹,從而也揭示出王善保家的身份。這句話亦說得曖昧,若無二意,何叫心腹,一笑!世間之事本這么冠冕,均不可信。
邢夫人還有一個陪房叫費婆子,也很猖狂,賈母過生日時,隔著那邊墻罵賈政這頭。但王善保家的,是她最厚密嫡系之人。何以見得?第七十五回,邢德全,也就是邢夫人的胞弟對賈珍有這樣一番話,他說:“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她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應用度都是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币簿褪钦f即便現(xiàn)在,邢夫人雖出嫁多年了,還把持著邢家的家私,而具體掌管錢財之人正是這個王善保家的,可見和主子的關系不同尋常,乃最得力干將。實也是邢夫人的投影,我們可窺一斑。
王善保家的和主子如此之好,她的女兒嫁給誰我們并不知曉,但應該姓秦。因為第六十一回,有個秦顯家的接手柳家當廚房主事之職,書中就補出是司棋的嬸娘,也就是司棋父親弟弟的老婆。在古代女人出嫁后,便沒了姓名,隨夫叫,秦顯家的也就是丈夫叫秦顯。以此類推,我們得知司棋也姓秦。但這個秦顯是賈政這邊的人,他的哥哥也就是司棋的父親是賈赦那邊的,屬不同的主子。王善保家的女兒嫁給秦顯的哥哥后,生下司棋,司棋從小便跟了迎春。若無很硬的后臺,這是辦不到的,一切都賴王善保家的。這是一個美差,事少差輕又體面尊貴,和小姐差不多,還可養(yǎng)尊處優(yōu)。王夫人就說過,伺候小姐的原比別人的嬌貴些。司棋背景強大,加之迎春懦弱,對其沒約束管教,也就愈發(fā)驕橫,眼空似箕,這是難免的,也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于其性格的成因也大有關系。不像侍書,探春一個眼神便知道該干什么去,所謂的強將底下無弱兵;也不像鶯兒,寶釵掃一眼,便不敢多話了;更不像紫鵑溫柔嫻靜,有教養(yǎng)。司棋帶著她那邊的血統(tǒng),也就是家教,自有其潑辣處。
二
司棋有點俗,也不拘小節(jié),第一次出鏡便是系裙子。第二十七回,適逢芒種節(jié),也就是餞花之期,滿園繡帶,彩鳳飄飄。小紅被鳳姐使喚,司棋站在山坡上有一個鏡頭,一句臺詞,屬她的首次亮相。那時,她剛剛從山洞里出來,也就是才小解完畢,衣衫還沒整理好,在低頭系裙帶。脂批:小點綴,一笑。她和小紅有句對話,小紅問:“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沒理論?!被卮鸬暮芎喍?,就三個字,也不和軟,這是她的性格。小紅那時還是個不得志的小丫鬟,尚未顯示機括志量。
司棋再一次出場是六十一回。六十一回是很豐富的一回,主要為下層人物畫像,著墨漂亮。作者筆走龍蛇,無所不至,活現(xiàn)底層人物的生活狀貌。尤其是口語對白,活潑俏皮,狀若流水,隨口而出的罵功更是爐火純青。不僅涉及的人物眾多,脈絡也繁,像一張密網(wǎng),從上至下,罩了幾層。雖是蜉蝣,卻各有個性,皆尖牙利齒之輩。
我們說司棋,得先說下她的主子迎春。迎春是賈赦之女,母親已死,邢夫人并非她的親娘。榮府已然分家,賈母和賈政一起過,賈赦單過,另有黑油大門。賈母因喜歡女孩,便把迎春從賈赦那邊弄了過來,帶在自己身邊。大觀園落成省親后,也就遷了進來,即一直生活在叔叔家里。司棋跟著迎春,也是這番情景,依舊屬大老爺那邊的人。我們從后面賭局事發(fā),邢夫人興師問罪;司棋情事敗露,被送過去和迎春定親后被接走,均可以看出這點,再者王夫人和周瑞家的也一再提及,有棘手之意。迎春是個平和美麗安靜的小姐,不多事,沒多大恨性和嫉妒之心,對下寬泛,遇事不計較,仆婦就猖狂些。這在其乳母和乳母的兒媳婦王柱媳婦以及司棋身上多有體現(xiàn)。
迎春說白了就是寄居,司棋是她的丫頭,同樣如此,并不是真正的主人。大觀園里真正的主人是誰呀?是寶玉和探春,別的小姐也都不是。故她們的地位和寶玉、探春是無法比擬的,因不是自己的家,便多有羈絆和顧忌。主子還罷了,奴才們是最不好對付的,廚房的柳家便是一例,這并不難理解,屬司空見慣的勢利之心。所以迎春的小丫頭蓮花傳司棋的話,讓柳家的蒸碗蛋,要嫩嫩的,柳家的就推三阻四。如果是寶玉和探春的手下去,會是如何?毫無疑問,將是另番景象!蓮花就很生氣,說又沒吃你的,又不是你下出的蛋,說得很難聽,頗有司棋之風。還牽出上次的豆腐是餿的,被挨罵之事。柳家的也不示弱,反齒相譏,說了一大堆的話,除告艱難外,還拿探春、寶釵做例,堵她的嘴,說小姐們另要吃東西,都是額外拿的錢等等。總之,針尖麥芒,都夠厲害的了,對話相當精彩。事情明擺著,是柳家勢利,小姐丫鬟都有分例,賈母是心疼這些孫子孫女們,怕冬日寒冷,來回走,風灌進肚子里,故在園內(nèi)另設一處廚房,起方便之意。像黛玉那種有一餐沒一餐的,自會省儉許多,分例是吃不完的。廚房徇私,想有落頭,又想溜須緊要之人,故厚此薄彼,這也是大家常態(tài)。又牽出晴雯要吃蘆蒿,柳家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典型的看人下菜碟。柳家的存有私心,想讓自家的女兒五兒補怡紅之缺,也就殷勤些,和芳官相厚,變著法的討好溜須晴雯等人。
蓮花回去后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司棋就受不了了,帶著一幫小丫頭,大鬧廚房,徹底爆發(fā)了。因前面已伏下豆腐之事,也就連摔帶扔,又吵又罵,烏煙瘴氣了一回。后來柳家的蒸了蛋派人送去,也被司棋連碗帶蛋潑了一地,足見氣性之大,性格火爆。這件事鬧得很大,迎春和其它各房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卻毫無反應。因司棋是大老爺那邊的人,這邊的人并不好說,就不了了之了,遂翻過。但不管柳家的如何,司棋的舉動還是很過分的,要知道這不是你的家,乃別人的,有些事是沒可比性的。黛玉就深諳此道,第四十五回,秋天到了,黛玉犯疾,又開始咳嗽,寶釵探視,建議她吃些燕窩滋補下,黛玉就說過這樣一番話:“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所以大家族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即便奴仆也不能小覷,奴仆后面都有不同的主子,整府也大體由奴仆組成。雖是賤籍,但都有靠山,有的比主子還體面,甚至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也有。第五十五回的標題后半句就叫“欺幼主刁奴蓄險心”。幼主,探春也,只是她們錯打了算盤??醇t樓有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正文都很和緩,直托實事,并不肢解。然標題嚴厲,劍指命脈。
以上是司琪的性格,我們再來看她的情事。
三
到了第七十一回,賈母過八十壽辰。晚上鴛鴦進園有事,回去時要小解,就走下甬道,繞到一塊湖石后面,猛聽一陣衣衫響。這里寫得很傳神,未見人,已聞聲,不用明說,讀者已了然于心。鴛鴦隱約看見兩個人影,司棋高大,又穿著紅裙子,一眼便認了出來,也就喊出了口。司棋躲閃不及,內(nèi)心有鬼,以為性事暴露,就含淚跪下,那個小廝也爬了出來,磕頭如搗蒜。你想心性高傲的司棋為何如此害怕,可見此事非同小可,她是知其后果的,這樣的事情做不得,被撞到就是死路一條,比繡春囊尤甚,這叫現(xiàn)行。事后,那個潘又安就跑了,你看怕成什么樣子,司棋也病了。鴛鴦是個好人,好到什么程度?不僅守口如瓶,還擔心司棋嚇壞了,為此丟了小命,又前去安撫一番,賭咒發(fā)誓讓她放心。鴛鴦是紅樓里第一大丫頭,不僅品端貌正,還具人性之光。不管是從拒婚、典當、蠟油凍,還是司棋之事,均能看出她的可敬可愛和仁厚俠義。并不多事,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李紈說過她公道,到不依勢欺人,一點不錯。鴛鴦心正,她的正絕不是左,而是能從人性幽微良善處出發(fā),若是碰到一個假正經(jīng),心靈陰暗的或自以為正統(tǒng)的會怎樣看待、對待司琪,更別提那種一味打聽新鮮,傳播是非之人了。
但事物是有連鎖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也就是因那日慌亂,司棋把繡春囊遺落在山石上,被傻大姐誤拾了去。傻大姐不識春意,擺弄著玩,又被邢夫人得了去。邢夫人是個心胸狹隘之人,賈母偏心,一直不太作興她,她正一腔怨氣無處可發(fā),沒想到機會也就這么來了,故將繡春囊讓王善保家的送了過來,實是看王夫人如何行事,起監(jiān)督之用。
繡春囊也就成了導火索,拉開了抄檢大觀園的序幕。一路查過來,除入畫出了點紕漏,都還相安。鳳姐巧妙地保護了寶釵,說外人的家不能查,這個外人,實是王熙鳳姑媽的女兒,也就是王熙鳳娘家那頭的,亦是徇私。別的都查了,黛玉也沒放過,查到迎春那就出了問題,這回司棋沒躲過,露了馬腳,王善保家的雖一再掩護都沒成功。就是因為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周瑞家的和鳳姐才盯得緊,沒放過,亦見平日關系之緊張。周瑞家的從箱子里掣出一雙男襪和一雙緞鞋,還有一個包裹,包裹里有一個同心如意并一個字帖兒。如意是一種象征吉祥的器具,頭為云形或靈芝形,柄微曲,以玉、骨等制成。同心如意,即上面刻有兩個心形交叉圖案的如意,亦愛情信物。誰給的,是潘又安。字帖兒是封小信,以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潘又安和司棋多少是識得幾個字的,要不不會有書信來往。書中有一句:別人并不識字。即跟去抄檢的人都不識字。誰跟了去?書中說得明白,五家陪房,可見這是陪房的天下,皆王夫人和鳳姐的心腹。里面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看開帖帳目,才認得幾個字,并念了出來。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群芳開夜宴,沒請諸位小姐前,寶玉說得行個令,襲人就說了:“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边@里就有不識字的字樣。所以妙玉那個拜帖放到桌上,誰都不知道寫的啥。在我的一篇小文后面,曾有兩個朋友的對話,里面就談及脂批。一個問可知脂硯是誰,另一個答,是那個閑閑的麝月呀!實是不成立的,麝月是不識字的,即便以后成了姨娘進行學習,也沒那么深的修為,更別談和作者相同的成長經(jīng)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