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孤獨的飛鳥，命運不愿給他飛翔的自由，便折斷他的雙翅！他傷痕累累，鮮血不斷地從傷口溢出，只能自己給自己止血。他被遺棄在世界的邊緣，那里只有一望無際的荒漠，肆虐的風沙笑他弱不禁風，如火的烈日笑他不自量力，凄冷的月光笑他一無所有，而他也笑對一切，無我地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沙堆上行走沉思，每一步就是一個血腳印。他要給自己插上一雙隱形的翅膀，還要在一片光禿禿的毫無生機的荒漠里，日復一日地，尋找一棵夢想的種子。然后挖坑、播種、埋土、找水……變成綠洲，守護綠洲，雖然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步履維艱！
　　 他第一次離家的日子正是春寒料峭的二月。
　　 當一輛載著他去追尋夢想的慢火車途經(jīng)金城江站（河池站）時，我有幸與他相識！當時硬座的票都賣完了，我只能買張無座票，在人頭攢動的車里，只能擠在廁所外邊的小小通道上，聞著混雜的怪味，和著沉悶的空氣，看書寫日記。終點站是南寧，旅程漫長，車身有點搖晃不穩(wěn)，要站六個小時左右。倒也習慣了，也不奢望出現(xiàn)一個空座位休息一會，即使空出座位，也應該輪不到我去坐，那是屬于距離它更近的乘客的。
　　 “你在寫什么?！币粋€帶著濃重的貴州口音的男子問我。
　　 我頭也不抬，僅從聲音判斷他很年輕，順口答了他一句：“沒什么?！?br />　　 “你可以坐在我的座位上寫一會，我的座位給大家輪著坐?！?br />　　 “謝謝，不用了！”極少遇見如此可愛的人，座位自己不坐，讓大伙輪著坐！我一邊拒絕他的好意，一邊好奇地抬起頭來望向他，的確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與我年紀相仿，或許比我小一些，普普通通的臉部輪廓卻雕刻著一股深邃的力量與剛強，淡淡的笑意隱藏著謙虛的自信。只是一雙細小的斜視眼添了幾分丑，黑眼珠一點點，眼白又過多，像白白的雞蛋殼粘上了一點圓圓的黑色污跡，也許膽小的人瞧見了會怕，也許喜歡美貌的人撞見了會厭惡。往下看，身材瘦瘦小小的，牛仔褲是天空的藍，長及膝蓋的大衣外套和大地一樣暗綠暗綠的，干凈陳舊的復古風，使他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未被污染過的又古老的特質，一種透著天空的遼闊以及大地蒼茫渾厚的特質。
　　 他的目光似乎掠過我，但不向我聚焦，又似乎環(huán)顧四周，斜著小眼，操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對幾個埋頭看手機的無座乘客說了一句話：“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可以移動的小凳子給你們坐?！?br />　　 聲音不大不小，那幾個無座的乘客剛好聽到，又不被打擾。只是話音剛落，貴州男子竟然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幾個無座的乘客似乎被電擊一下，從手機回到了現(xiàn)實，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好像他們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對著一副踉踉蹌蹌又堅定不移的背影喊道：“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貴州男子似乎沒聽見，頭也不回，仍然一瘸一拐地尋物去了。
　　 我呢，確實驚呆了，默默地盯著那副歪歪斜斜的背影，無法用語言表達，也不知道要表達些什么，心隱隱作痛，這是我又一次親眼所見，又一個殘酷的命運下又一個美好的人性！他讓我想起了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可惜這個美好的人性被殘酷的命運奪走了！
　　 沒多久，貴州男子真的找到一張不是凳子又能坐的小鐵凳，用雙手遞給我們，他的左手只有兩根殘缺不全的手指，勉強能活動，右手也光光的，比左手還糟糕。我們非常感謝他，卻無人敢接。
　　 他似乎要打消我們的疑慮，仍然自信地微笑著，仿佛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別人的稱贊，他也司空見慣，似乎在他心里唯一能經(jīng)得起一絲波瀾的是能不能幫到大家：“拿去吧！大家輪著坐，站久了腿麻！我站累了，自會找位置坐?！?br />　　 一番暖人貼心的話語，配上一副云淡風輕的表情，的確使我們那一雙雙同情又心疼的眼神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敬佩又感動的眼神！其中一人接過小鐵凳坐下，我們都一致通過，愿意接受他的好意。因為無人能從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中找到一絲一毫自卑痛苦的掙扎，尤其是他那副親切自然帶著隨意的口吻，如同他是一個備受上天惠顧又慷慨大方的紳士，反而比我們這些人活得更自信更自在。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任何報酬，不是可憐人，他的心理是健全純潔的，他的世界和快樂的人一樣富有！
　　 他完全吸引了我，還讓我想起我的朋友，那個我總是不經(jīng)意想起的人，另一個美好的人性！因此，我用懇求地語氣對他說：“能和你聊一會嗎？”
　　 “怎么不能呢？”他確實十分愿意，笑出了潔白的牙齒！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和你一樣美好的女孩，我十九歲那年認識了她。是一個重慶女孩，模樣看起來很兇，因此一開始我和她走得并不近，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她其實好得不得了，無論在路上在哪里，她總喜歡幫助別人。那時她常戲稱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飛鳥，一遇到陷進沼澤的人，就扇動著一雙寬大結實又無比堅硬的翅膀，從高空降下，使勁一拎，就把痛苦的人帶回了安全地帶，她又快快樂樂地飛走了。有一次我和她去吃夜宵，她可憐一個全身上下都臟兮兮的流浪漢在垃圾堆里撿垃圾吃，就買了一碗瘦肉粉讓我送過去給他，那是我第一次親手把食物送給流浪漢，我得感謝她給了我那次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不用忌憚誰的眼光，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臨走，她還塞了點錢給流浪漢，雖然她工資并不高，還對著天空說上天保佑乞丐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吧！但命運對她不公，她遭遇了不幸，幾個男人踐踏了她，她懷了一個不知道父親的孩子，從此她覺得她的雙翅折斷了，再也飛不起來了，變得越來越傷感，不知道去了哪里，沒人找得到她，后來聽說她家里人已經(jīng)當她走了。每逢遇到乞丐和流浪漢，我總想起她！一想起她，就心塞得難受，希望耳朵再次想起她讓我給流浪漢送食物的甜美聲音，那時我一定抱著她說終于見到你啦！終于見到你啦！如果她現(xiàn)在就在我們旁邊，她會戰(zhàn)勝你，讓你坐回自己的座位。這趟旅程，你別想幫助別人了，因為有她在，用不著你了！
　　 我粗略地講完了這個故事，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好想認識故事里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秋！”我趕忙答他，又情緒低落地說下去，“多事的秋，傷感的秋，和她的命運一樣！秋天那么容易讓人憂郁，那么容易讓人丟失堅強，可她偏偏就以‘秋’為名！她失蹤前常對噩運說，行行好，你給我什么苦難都行，再可怕的噩夢我都不怕，但是不要帶走我的堅強！沒有它，我活不下去！”
　　 我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他為了安慰我，于是就告訴我另一只飛鳥的故事。當時他和我邊聊邊講這個故事，故事沒有順序比較零散，我在此就進行整合，還原和濃縮出一個清晰完整的故事來。
　　 有個殘疾男孩出生在一個貧窮又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曾經(jīng)文化荒蕪，人情冷漠。家人受民風的影響，不僅覺得丟臉，還害怕他是不祥之物，時常埋怨他，甚至看不起他?？善@般貧窮落后又文化貧瘠、精神缺失的土壤，卻生長出一個如此自信、待人友好、懂得感恩的他，絲毫沒有一點點自卑，沒有一點點哀傷。他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責怪不公的命運也無濟于事，他是一只真正的飛鳥，即使雙翅折斷，也要咬著牙、含著淚、忍著痛堅持下去，沒人給他包扎傷口，那他就自己來！他一天一天地長大，不僅能照顧好自己，還樂于助人！功夫不負有心人，許多村民都把他當成村里的講師，盡管他只有小學文化。村民一有疑問，都喜歡向他請教；他懂的，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村民，直到村民弄懂為止；他不懂的，會發(fā)奮學習，或存錢買書，或借書自學，或外出求師，學通學懂之后，再耐心地給村民一一講解。村民對他越來越好，也越來越信任他！最喜歡他的莫過于孩子們，經(jīng)常在他那間異常簡陋的房子里，嘰嘰喳喳地圍著他轉，不僅當他是指點迷津的講師，也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一生的心愿就是給村里的老老少少傳授更多更有用的知識，希望找到一條兩全其美的辦法，讓村子脫貧致富的同時，讓文化繁榮，讓民風沉淀出深厚的底蘊！于是，他背上行囊，帶著美好的夢想，帶著全村的希望，踏上了遠方的路！
　　 他給我講的故事就是這樣，不過交談期間，他的語氣絲毫沒有責怪村民和家人曾經(jīng)待他不好，反而講得相當有趣輕松，就像村民以及家人和他開玩笑一樣，和他玩游戲一樣。還有，他那雙小小的斜視眼總是瞅著別處，眼睛無法集中在我身上，我才慢慢明白他的眼疾不是斜視眼那么簡單，他已經(jīng)盡力地把目光投向我這邊，因為他那張蒼白又自信的臉總是面向我。
　　 盡管如此，并不妨礙我們繼續(xù)輕松愉快的交談。在旁人的目光下，我們談起傳統(tǒng)文化，談起國學，談起世間萬物，他博學多才又談吐自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謙虛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樣，就算一個本想讓他出丑又自命不凡的人與他辯論，不僅辯不過他，而且對方快要自慚形穢的時候，他卻忽然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夸贊你的閃光點，讓旁人明白你的想法也有可取之處，因為他說萬事萬物都可以成為他的老師！
　　 我時而問他難題，時而提出不同的意見，完全沉浸在他那妙趣橫生的課堂里，忘卻了路途的勞累。他的課堂不墨守成規(guī)，解答繪聲繪色，博引旁征，深度剖析，觀點新穎，又令人折服，而有些知識不一定是在書籍和其他方式獲取得了的。他儼然成了我的講師，不單單是某個村子的講師！
　　 “起來！”一個搞清潔的列車員不經(jīng)意地又嚴厲地破壞了我們的學習氣氛，把坐在小鐵凳的男乘客趕了下來，然后把小鐵凳用腳一踢，小鐵凳翻倒過來，變成了一個小小的U型槽，臟臟的拖把一插，恰好放進去。
　　 大伙一時面面相蹙，互相笑著，擠眉弄眼，小鐵凳真的不是凳子，是用來放拖把的槽子！但也是凳子，是一只充滿魔力的飛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它的新用途，把它變成了一張凳子，方便了我們大家！
　　 “去里邊看看，人少了，應該有一些空座位?！彼舛d禿的手指向車廂里去。此時慢火車已過了中途，期間已有一批乘客上下車。
　　 隨后，我們跟著他那東搖西擺的背影在狹窄的通道里穿行，如同跟著一只愛護我們的飛鳥！他沒有活生生的翅膀卻扇動著一雙隱形的翅膀，帶領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懸崖峭壁之間的小孔，希望能在這片懸崖峭壁之間找到可以休憩的小窩。
　　 幾分鐘后，飛鳥在一個怒氣沖沖、口里爆粗的中年男人的面前停了下來。旁邊的乘客齊刷刷地驚喜地望向飛鳥，都認識他似的。其中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迎向他，語氣里夾著活潑，夾著尊重：“你終于舍得回來了，我們正等著你給我們上課呢？”
　　 我立馬明白，這就是他自己的座位的所在地！在成為我的講師之前，他已經(jīng)是這些民眾的講師了！我心里對他的敬佩之情越來越茂盛！
　　 而那個中年男人一直在面紅耳刺地罵，似乎在咒罵一個已經(jīng)下了車的乘客：“什么玩意，那種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他就該死，知道嗎？他就該死！”
　　 “別激動！有什么話坐下來再慢慢說！”飛鳥一邊用平靜的語氣友好地勸著，一邊用光禿禿的手搭在中年男人的肩上，把他按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那時我非常害怕中年男人會把飛鳥揍一頓，如此暴躁發(fā)狂似乎想宰人的瘋子，估計誰勸都架不?。〉戎心昴凶用銖姷刈讼聛?，我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而飛鳥則用光禿禿的手指著我們，希望更靠近他更歡迎他的乘客給我們借坐一下，然后回過頭來告訴我們去和這些乘客坐在一起。大家都擠在一起，位置當然不夠，而且也不舒服，不過所有的擔心是多余的，一些人愿意與我們輪著做，共享座位！
　　 當我在走道另一邊入座的時候，飛鳥也在那個發(fā)火的中年男人的對面坐了下來。中年男人好像無視他的苦口婆心，火氣仍未消，還繼續(xù)罵著，但是他已經(jīng)撬開了中年男子的委屈之門。中年男子滿肚子的委屈連同臟話一起，瀑布一般地直瀉而下，他則聚精會神地又極盡所能地安慰中年男子！好像他是一只專門給人排憂解難的飛鳥，扇動著一雙寬大結實又無比堅硬的隱形翅膀，背著中年男子從黑暗的深淵里逃出來，然后再帶著中年男子上天入地，去兜風散心，讓所有不快通通遠離！不多久，中年男人的火氣慢慢地變小了，直至熄滅，沒有一點火花，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副平靜鎮(zhèn)定的表情，背靠椅子，閉目養(yǎng)神！
　　 中年男子的事情解決好了之后，鄰近的乘客就開始歡快地向飛鳥提問了，雖然口口聲聲地叫他講師，但那語氣在一般人看來，多少帶著戲謔的成分在逗他！也對，他又沒有進過大學校園，又沒有真正的講師頭銜，誰會對他恭恭敬敬的？他倒好，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根本沒有我們在課堂上見到的那些講師的嚴肅，沒有我們電視上見到的那些講師的傲氣，總之他根本不像一個講師，樂呵呵的，與大家說說笑笑，玩玩鬧鬧，仿佛這是他最喜聞樂見的學生，仿佛能和學生平等交流、打成一片，再好不過了！
　　 但是，他又是嚴肅認真的，他回答的每一個字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每一個詞都是通俗易懂的，每一句話都是禁得起推敲考驗的！他扇動著一雙寬大結實又無比堅硬的隱形翅膀，把那些遙不可及又深奧的日月星云，捧到每一個民眾面前，讓日月星云變得觸手可及！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有人把講座帶到火車來，腦袋里忽然溢出了一種想法——當社會批評底層民眾不學無術、只顧賺錢養(yǎng)家又不懂賺錢時，是否有人愿意像這只飛鳥一樣把課堂帶到方便民眾學習的地方中去呢？相比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走進演講大廳、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視機前、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書桌前這些無聊又催眠的學習方式，這樣一種利用不用專門騰出的時間又能充分調動情緒來交流討論的方式，是不是更符合他們的心意呢？在飛鳥眼里，我想是的，無論他去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講臺，哪里就是他的夢想，哪里就是他的希望！
　　 可他也有犯錯的時候，幫乘客遞一盒滿得幾乎溢出的泡面時，盒子晃了兩晃，燙紅他的手。雖然他若無其事地笑著，把手往腰部的衣服蹭了蹭，不過可把附近幾個乘客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女子氣沖沖地嚷道：“傻子，你這個傻子，你照顧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別他媽的傻里吧唧的，幸好沒燙到我！”
　　 其實，即使我去遞那盒滿滿的泡面，我都不敢保證百分之百不出意外！在一個無時無刻不把殘疾人作為弱者對待的時代，在一個殘疾人也沒有徹底覺醒的時代，在一個殘疾人沒有集體做慈善幫助別人時代，他就像一只在一望無際的荒漠里種植夢想的先驅鳥！一顆充滿愛意、擁抱世界和彰顯價值的種子已經(jīng)在一望無際的荒漠底下發(fā)芽，與時光一起，波瀾壯闊又百折不撓地生長著！
　　 明朝思想家王陽明曾告訴世人，要以無善無惡的心去看世界，要用如明鏡般一塵不染的心去觀塵世！也許，只有時間才能完完全全做到以一顆無善無惡又如明鏡的心去觀人觀事！所以，只有時間才可以見證一些既特別又無名的人得到公正的評價，只有時間才可以跨越時代告訴人類真相與事實，以及揭示更多頑強生命的意義！
　　 祝福這只與我僅有一面之緣又深深感動我的飛鳥！
　　 祝愿這只我連名字都忘了問的飛鳥與他的夢想永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