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在路上】第三十八年夏至(小說)
一
再次踏上江南,已是寒冬,漫天雪花,覆蓋了整座城池,模糊了舊人的影子。長街上,行人匆匆,雪落紙傘,紛紛而墜,化作一滴相思的水印,不知印至了誰的刻骨銘心去。
祥符四十年。
他撐著紙傘,還穿著那件花影重疊的衣,伶仃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上。飛雪連綿,他忽然停住腳步,目光望向被白雪覆蓋的遠方,眸底深處泛起了點點流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咿咿呀呀的花腔宛轉著應和陳年的曲,便是有九轉柔腸,亦一轉一轉地,一寸寸斷了去。
他怔在那兒,聽著風雪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評彈,癡癡然間淚濕了衣袖,惆悵與薄涼剎那便纏上心頭,層層疊疊。思緒在那一瞬倏然抽離,陷在了那段隔世經年的夢中,紛紛雜雜,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下著細雨的年少時光。
二
祥符元年。
年少的蘇寒蹲在戲臺下,掌心里放著一顆像玉一般的石塊兒。他盯著石塊兒出神,忽然間想到了什么,不顧大雨沖出家門,身后傳來娘親的呼喚:“這般天氣寒兒欲何處去?”
“我去看看酒兒——”少年干凈明朗的聲音回蕩在雨中。
他叩開了錢家的古銅大門,里面探出少女清秀明麗的臉龐,聲音亦似雨水般泠泠入耳,她瞧著他那濕透了花影重迭的舊衣,撲閃著眸子好奇問道:“小寒子,你來這兒作甚?”
“我……我給你看樣好東西?!碧K寒有些結巴,攤開掌心,將石塊兒遞至她的面前。
雨水落下時帶了些許寒意,錢酒兒湊上前來看。她離得是那般近,發(fā)間的清香都可聞見,淺淺的呼吸繚繞耳畔,像柔軟的絲線一般。他望著她,而她仍低垂著眸,眉眼無瑕。時光在此刻仿佛走得很慢、很長,重彩朱漆,都仿若斑駁成了畫意。半晌,她微微蹙起眉,不高興道:“這不就是一塊好看些的石塊兒嗎?”
“可——可不只是一塊石頭!”蘇寒急得站起身,“酒兒,你沒聽過關于寶玉、黛玉“木石前盟”的故事嗎?”頓了頓,咳嗽一聲,他攏起衣袖,學那伶人戲子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那時的錢酒兒,是顯赫江南的名門之女,從小便是擅長詩詞書畫,彈得一手好琴。而蘇寒,卻是一個窮秀才家的孩子,家中赤貧,常為人笑。他與她住得相近,常常會去看她,兩人也經常在江南那座小城里四處玩耍,或是尋塊干凈的地兒挨著坐下,聽那七八十歲老人唱那宛轉不斷的《枉凝眉》曲子。她有清澈的眼眸,他亦有白衣少年的俊秀。
再遇錢酒兒,是從私塾歸來時。因他上課時走了神,被夫子教訓打了手心,垂頭喪氣地走過長街,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喂,小寒子!”
他一愣,回過頭去,看見錢酒兒在門后悄悄向他招手。
“喏,這就算是上回你送我石塊兒的回禮?!卞X酒兒小心翼翼地將一張略顯褶皺的信箋從袖口里拿出,信里包裹著一支勾勒眉角的筆。紙上的小字,清清淺淺,像極了酒兒那好看的眉眼。
他想要接過來,卻感覺手心一疼,吃痛之下差點打掉了紙里的眉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朝她咧嘴傻笑。酒兒看到他泛紅發(fā)腫的掌心,驚叫出聲:“夫子打你了?”
他低下頭,沒有言語。寂靜半晌,酒兒伸出芊芊素手在他頭上賞了他一板栗,氣笑道:“怎就這般懶散,不肯好好聽夫子的教誨?”
說完,少女從衣袖里拿出自己那條上好絲線編織的手絹,穿過他的掌心,輕輕系好。他的心間瞬間開了花,香香的,還有那藏于腰間信箋里的濃濃情香,在他的鼻尖蕩漾開來,久散不去。微風拂過,他望著少女,竟癡癡地轉不開眼。
自這以后,他總在夜里點著一盞青燈,將四書五經讀翻幾遍,不知疲倦,眼圈黑了一圈又一圈。
自那以后,有個插著金釵,喜著些簡單長裙,姿容清麗的女孩兒,總愛出現(xiàn)在他的家里,安靜地在燈下磨著硯,時不時地側臉瞧那燈下苦讀的少年,很晚才回。
三
祥符第二年。
這一年他十五歲,她十三歲,真是最美的豆蔻年華。云蒸霞蔚的時節(jié),她在約好的桃花滿枝的樹下等著他,盼了又盼,終于盼到他放學而歸。
“小寒子,你過來!”錢酒兒穿了件十分好看的精致長裙,一朵盡態(tài)極妍的桃花綻放在她的衣上。有桃花落在她的發(fā)上、肩上,樹下的她淺淺笑著,桃花映人,人傾城。
“別——別再叫我小寒子了,我已經長大了。聽著像叫喚太監(jiān)一樣,若讓旁人聽了去,定會笑話的?!彼麑Ⅲ@艷的目光緩慢慢,一點一點地收回,樹下的他微微紅了臉頰,聲音怯怯的。
“小寒子,今后有何打算?”她沒有理會他,清澈的眸子望著他,好像有些期盼,又有些不安。
“我?”蘇寒怔了一下,“日后定然是參加科舉,然后入仕呀?!?br />
她垂下眸,掩下那一抹失落。他有些奇怪:“酒兒你怎么了?”
“我……我怕我等不到——”她臉微紅頓住了話語,又輕輕搖了搖頭,抬眸道:“小寒子,娘說了,從今往后,我怕是很難再和你見面了?!?br />
“為何?”
桃花迷眼的樹下,少女終究還是沒有將心事說出口去,她轉過身,想要離開,忽又似想起了什么,回過神來,將一方繡好的絲帕塞進他手中。
“我等你。”
他低下頭,看到那方絲帕上,繡的是江南的小橋,還有戶流水人家。
到底是少年不知世事如何。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的時光過去,當年的領家女孩已是初長成,亭亭玉立人盡皆知。他只日夜苦讀,盼著一朝中舉,金榜題名而歸。
四
卷卷詩書與他相伴,月上中天時疲倦滿身,卻仍舊念著年少時的那一抹情思,那一支勾勒眉角的筆,只愿前程錦繡娶她為妻。
而她待嫁閨中,再不能與他相見。臨窗畫樓下,細細繡著手中花影重疊的衣,繡不盡的煙雨江南,也繡不盡那入了骨的相思之情。昏黃的燭光下,衣香鬢影掩過了幾聲嘆息。
長街相遇,他再不能喊她一聲“酒兒”,她亦不能再換他一聲“小寒子”,只能將眼底滿滿的欣喜與思念化為垂眸那一剎那的苦澀,擦肩而過。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那般長久的相思,只得盡數化為她靈巧手下繡成的一件件花衣,卻無法送至他的手里。門第之差,他家境貧寒,終究是配不上的。
她到底是沒有等到他金榜題名。
聘禮送入錢家時,她正在繡著一條絲帕。那是一戶富貴人家的少爺要娶她,聽著那大喜的爆竹聲聲,她忽然就恍惚了心神,針尖刺傷了手,一滴殷紅的血,落在了絲帕之中,妖冶如花,一滴苦澀的淚也洇開了帕上的煙雨江南。
江南的雨,仍舊在下。那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酒兒的門外,抬起手想要扣響的門扉,到底還是沒能響起舊時的敲門聲。蘇寒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來,衣衫盡濕,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狼狽不堪地落滿了整張臉。
所有冒雨而來想要相見的勇氣,都在這一刻化作低低地哽咽。而他亦不會知曉,在他離開后,也有那樣一個清秀的女子,倚在門后掩面而泣。
酒兒將刺繡上那一滴血,繡成了一顆紅豆,剪斷了絲線,剪斷了刻骨的相思。
紅轎抬過長街,抬過石板橋,終究是將一切埋葬了。
心悅君兮君不知。那繡閣里少女的倩影,俊秀少年的眉目,時光仿佛永遠停止在雨水淅淅瀝瀝的那年暮春。
再回首,已不見繡閣里她守望的模樣,清冷月色下只身一人伏案苦讀,一顆淚凝結在寂寞的眼角。
祥符二年秋,他一葉扁舟上京求官,從此以后再也未曾見過她。
五
時光荏苒。春風乍起。夏池蓮開。秋葉凋零。冬雪飄落。
一轉眼已是祥符四十年,那一別已是過了三十八個年頭。
已是作為他人婦的錢酒兒閑些時候總是喜歡靜靜立于渡口河岸,望著悠悠遠去的孤帆,唱上幾句陳年舊曲,將心里那萬千的愁緒心思也跟著當年的那襲白衣,遠去。
其實京里早傳回來消息,當年的窮酸少年已經金榜題名,獨占鰲頭,圣上垂青,賜婚公主,府邸明月樓。
但她仍舊不曾斷過不去往小渡口的念頭,就如這三十八年里,楊柳萬千枝條絲縷纏綿,江水依舊奔流。一切如舊。風過柳動,吹亂落花的發(fā),吹不散如花的思念。
看一看,縱是不見良人,亦是好的呀。
當年風華絕代的美人已是遲暮色衰,只是那眼中的堅定依舊。這一年,剛好是她的第五十一個年頭,亦是她嫁與了負心人后不堪凌辱,被休之后一個人過著凄苦零落生活的第三十四年。她請人扶著她,最后一次到那渡口。三十八年里,她日日操勞,夜夜等候,身子早就開始衰弱,這些日子更是嚴重到行走不能,但她仍日日要人扶著到渡口守她當年的良人。
那日,酒兒倚在樹旁,喘息微弱。旁邊的人聽到她低喃:對不起,小寒子,這一年的夏至,我終是熬不過了。慢慢地,閉上了眼。
她被葬在了長堤上的柳樹旁。她說,她等不了也要看著他回來,衣錦還鄉(xiāng)。
而她那念念至死不忘的少年上京趕考,一篇文章名動京城,圣上御筆欽點狀元之名。少年欣喜若狂,他終于不負她所望,作了那金榜題名之人。此后,他為官政簡刑清,深得宰相皇帝的賞識,如今已是位列尚書顯赫要職。
可他終究還是忘不掉昔年舊事,喜歡看那場郎騎竹馬來的陳年舊戲,喜歡在家身穿那件花影重疊的衣,喜歡擦拭那支勾勒眉角的筆,任是誰都知曉那是對人的相思。
時光來復去,他演盡了悲歡也無人相和的戲,那燭火未明搖曳滿地的冷清,仿若為夢送行的人仍未散去。一年又一年,他終是忍受不了日日夜夜入骨相思的寒,亦無法不去在意滿朝官員的長短非議,于三十那年娶了一位賢妻,溫柔和婉。她有錢酒兒的眉眼,卻沒有酒兒的心思,她不會為他唱那郎騎竹馬來的戲,不會彈唱那九轉柔腸的蘇州曲藝,不會為他縫制那花影重疊的衣,亦不會在下雨的時候輕聲喚他一聲“小寒子”。
他在燈下寫詞,寫那愁腸百轉千轉的詞,一筆一筆,盡是凝成的相思。妻子端上來一杯沏好的熱茶,他沒有細瞧,接過稍微吹了吹便喝,只是在熱茶入口的那一瞬間,他猛然頓住。
是一杯紅豆茉莉茶。
很清,很香,很甜,是她喜歡的味道,亦是他喜歡的味道。每一顆紅豆,都細細刻著玲瓏的相思,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而酒兒那清秀的眉眼,臉上可愛的小酒窩,亦在杯中隨著漣漪起伏的碎花瓣間朦朧著。
那杯茶水,只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京城外,雨水輕輕斜斜地落著,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女子,不知她如今過得可還好,亦不知她如今身在何處。猶記得那曲《枉凝眉》中所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她為他流盡年華,守望至死,他為她付盡相思,不見笑顏。
我將相思托付給你,此后世間風月、萬物悲喜,都與你有關了。
我將花衣眉筆贈予你,此后青絲白發(fā)、繞指柔長,都盡是你了。
六
誰曾想,他與她再次相見,竟是鬢發(fā)斑白暮年,生死相隔。
他走至渡口河岸,坐在她的墳前,狂飲醉酒,蒼老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過碑墓,低垂的眼眸,癡癡然間淚濕了衣袖。
他分明還記得那日在黃昏微雨時,收到了她遣人送來的花衣,衣角題著字“他朝題名時,妾繡鴛鴦來”他欣喜若狂,提筆著墨,在墻上題寫“佳人傾城”之筆。佳人佳人,沒有家,何來佳人。當年那最深而又稚嫩的思量,誰又曾知曉?
無論歲月風霜怎樣侵襲,我仍待你眉眼如初,那個溫雅少年在燈下苦讀的身影,落在不遠處坐在樓閣中她的眸底,映出了月華般的溫柔,繡不盡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蘇寒捂著那件已舊得發(fā)黃的花衣,泣不成聲。酒兒,酒兒……今后還有誰陪我癡迷看那場舊戲,還有誰為我而停,誰伴我如衣?
風雪里,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抱著墓碑,不停輕聲低語、呢喃著,漸漸地,安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