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凈域杯】小巷深深(小說)
北方的夏季依然很涼爽,絲毫不覺得燥熱。吃過早飯,唐靜玥簡單地化了個妝,便出門去了。昨天爸爸的老友王品章伯伯來家里做客,無意中提到,說城里的首富曹家,讓他幫忙給大小姐物色一位品德賢淑的家庭教師,王品章問唐靜玥的父親,手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靜玥立即纏著王品章,說自己愿意去。唐靜玥乖巧伶俐,王品章很喜歡她,把她當(dāng)做女兒來看待:“當(dāng)然好了,但不知道你爸爸的意見如何?!蓖跗氛乱娎嫌衙媛秴拹褐?,向靜玥努努嘴,笑著說道。
唐靜玥的父親名唐琛,字敬德。信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是位開明的進(jìn)步人士,本來是一所名校的校長??床粦T吳佩瑤那些軍閥的專橫跋扈,不愿與之同流合污,毅然辭職,回到北方家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做了小學(xué)教書匠,與妻女共享天倫之樂。日子過得雖然清貧,但溫馨祥和。
曹氏全名曹有福,斗大的字不識的一籮,全憑膽大,骨頭硬?;爝M(jìn)吳佩瑤的軍隊,曹有福人機(jī)靈,心眼活,又講義氣。慢慢地拉弄了一幫子親信,稱兄道弟的,羽翼豐滿起來了。也是機(jī)緣巧合,在一次軍閥混戰(zhàn)中,曹有福有幸救了吳佩孚一條命,從此和吳佩孚有了過命的交情,軍中的大小官員無不對他禮讓三分。憑著吳佩孚的庇護(hù),他越混越好。次年,曹有福下蘇州女子師范學(xué)校視察,遇見一位名叫婉兒的女學(xué)生,曹有福對她一見鐘情,苦苦追求。婉兒都不為所動,曹有福沒轍了,用了下三濫的手段,占了她的身子。婉兒并不喜歡曹有福,但是肚里有了他的骨肉,孩子是無辜的,婉兒只好委曲求全地從了他。
婉兒雖不是大家閨秀,但自小隨著父親飽讀詩書,脾性委婉溫順,模樣也好看,曹有福視她為眼目來珍愛。婉兒不喜歡過血腥的生活,曹有福毅然放棄了大好的前塵,棄官從商,帶著心愛的女人回到了家鄉(xiāng),北方一個偏僻的小城鎮(zhèn),過著平靜的生活。婉兒是蘇州西湖邊上長大了,曹有福怕她想家,請來南方工匠,為心愛的女人精心修建了一所具有蘇州特色府邸,將那些具有南方風(fēng)格的景致,統(tǒng)統(tǒng)搬進(jìn)了他家的院子,仿得惟妙惟肖。婉兒喜歡芙蓉和梔子花,他就派人去南方運回來,種植在院子里,由專人養(yǎng)護(hù)著,為了這個女人,那幾年他沒再接觸過別的女人,那份癡情很令人感動,但唯獨走不進(jìn)婉兒的心。
就在小女兒三歲那年,婉兒郁郁而終了。直到死也沒能接納曹有福,為此,曹有福性情大變,他的生命中只留下恨,對婉兒刻骨銘心的恨。為了懲罰婉兒,他把遺像掛進(jìn)自己的臥室,他不斷地娶姨太太,對著婉兒的遺像行云雨之事。婉兒依舊淡淡地笑著,嘴角似乎露出一絲輕蔑。曹有福忽然地發(fā)起瘋來,操起枕頭狠狠地砸向婉兒的照片,摘下婉兒的遺像狠狠地摔在地上,并掀起被子將那些姨太太趕出臥房,從此打入冷宮再也不會理她們了。
恢復(fù)理智后,對他的那些姨太太還是很有人情味的,他不會用權(quán)勢約束這些女人,她們?nèi)チ糇栽浮W叩臅o她們一筆錢,做以后的生活費。自愿留下的一人一進(jìn)院子,管吃喝不說,每個月還會給她們足夠的零用錢。在那個戰(zhàn)亂時期,衣食不用發(fā)愁,也不用風(fēng)餐露宿,想想還是跟著曹有福劃算,那些女人們也就打消了離開他的念想,死心塌地地守著這個男人。悶了,姐妹們聚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日子過的倒也愜意。
唐琛接觸過很多官僚,深知曹有福的為人,書生自有的傲氣,使他從骨子里瞧不上曹有福這樣的人物。女兒不依不饒的一直纏著他,要父親答應(yīng)她去曹府做事。唐琛就這一個女兒,夫妻倆老來得子,自然寵愛的不得了,只要女兒認(rèn)定的事,他們沒有不順從的,不過女兒向來有分寸,從不會無理取鬧。他心里有十二分的不情愿,始終沒抵住女兒的糾纏,勉強(qiáng)應(yīng)承了下來。再說曹有福雖說霸道,在商界口碑極好,從不持強(qiáng)凌弱,對他的手下也很仁厚,對待女人,他一直堅持著自覺自愿(原配婉兒除外),這點到讓唐琛對他另眼看待了。
得到了準(zhǔn)許,王品章反而不放心,本來想陪著唐靜玥一起去的曹府,被靜玥生生地拒絕了。只是拿了王品章的名片,笑著跑開了。
唐靜玥是個孝順閨女,看著父親每天為了這個家辛苦地奔波,她很心疼。一直想找份兼職來替父親分擔(dān)。無奈父母親總以學(xué)業(yè)為重做借口,回絕了她。如今畢業(yè)了,也在家中閑置大半年了,總算有了機(jī)會,如論如何靜玥也要把握住了。
靜玥叫了一輛黃包車,按著王品章指引的路線,穿過好幾條街,才找到了福西路澤西巷。這個地方的位置比較偏僻,地處城南郊外,環(huán)境極為清幽。靜玥付了車費,緩步踏上一條窄窄的小巷,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人為地弄些小的瑕疵,給人以年代久遠(yuǎn)的感覺。小巷的兩邊是青磚壘起來的高墻,小巷里倒不覺得陰暗,稀稀疏疏的陽光,撒落下來,墻根底隔一段距離生長著幾株雛菊,或是幾株蘭草。這些花草顯然是人為種植的,正是因為這些淡雅的花草,50多米的石頭小巷才不會覺得死板生硬。小巷的盡頭是一座紅頂白墻的小洋樓,仿西方建筑的,窗戶卻具有南方風(fēng)韻,精雕細(xì)琢的鏤花軒窗。白色鏤花鐵柵欄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黑底白雨點的大理石門墩,釘著藍(lán)色小長方形的門牌,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澤西巷21號的字樣。沒見主人卻先被這景致所吸引了,如果不是聽了王品章叔叔的介紹,靜玥一定想不到這里的主人是個粗人。她穩(wěn)定了下思緒,用纖細(xì)的手指攏了攏頭發(fā),然后又整了整衣服,自己打量了一番,感覺沒啥不妥,才伸手按響門鈴。
過了好一會兒,樓門口出來一位老者,他一只手輕輕地撩起長袍,小跑著趕過來??吹届o玥不急著開門,反倒和氣地問道:“預(yù)約了嗎?”
“我是王品章先生介紹來的,是來貴府應(yīng)聘家教的?!膘o玥低下頭,從小包里取出王品章的名片遞過去:“這時王先生的名片,煩勞您通稟一聲?!膘o玥臉上始終帶著笑,靜美的如同一朵蓮花。
“小姐稍待,老仆去去就來。”老者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又急忙的轉(zhuǎn)身稟報去了。
片刻后出現(xiàn)在樓門口,沖著院子高喊:“老周,開開門,把那位小姐迎進(jìn)來?!?br />
“好了?!币粋€蒼老的聲音從門的右側(cè)傳來,接著走過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伯伯,他把靜玥讓進(jìn)院子。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一直通向了樓門口,淡淡的香味時不時鉆進(jìn)靜玥的鼻子,讓人沉醉。
“小姐,隨我來,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你了?!崩险邆?cè)著身子,恭敬得在前面帶路,靜玥心里忽然很緊張,她僵直著身體,忐忑的跟在后面,雙手緊緊地攥著手包,手心都冒汗了。
靜玥緊隨著老者,進(jìn)了樓門,右拐上了二樓,停在了樓梯旁邊的房門前。老者輕輕地敲敲了門,向里面稟報:“少爺,她來了?!?br />
“好,進(jìn)來吧。”一種俊美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語氣中透著高傲,感覺著不會讓人輕易接近。聽老者稱呼他為少爺,一定不會是曹有福靜玥的心情稍稍地放松了,她調(diào)整好自己的呼吸,優(yōu)雅地走進(jìn)去。
這是間不足十五坪左右的長方形屋子,踏進(jìn)門首先看到了一幅字,掛在后墻的正中,是鄭板橋的名句“難得糊涂”。楠木做軸,裝裱的很精致。唐琛酷愛名人字畫,對之頗有研究。靜玥自小受父親的熏陶,學(xué)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鄭板橋歷經(jīng)多年獨創(chuàng)了“六分半書”,取眾家所長,自成一體,骨架、神韻都是他人無法比擬的。靜玥上眼一瞧便知真?zhèn)危磥磉@家主人并不像外面流傳的那樣平庸。
屋子的左面靠墻是一排書架與古玩架,并排是一張書桌,文房四寶,整齊地擺放在書桌的右上方,書桌的左邊則排放著一個西洋臺燈。房子的主人著一身乳白色的真絲家居服,低著頭正在練習(xí)書法。知道靜玥走進(jìn)來,也沒有抬頭,高傲的態(tài)度,使靜玥很反感。畢竟是自己的頭一份工作,若負(fù)氣回了家,便再不會有出來工作的機(jī)會了。
“請坐吧。福伯,麻煩你給這位小姐上杯茶?!膘o玥這才把眼光轉(zhuǎn)向書房的右邊,一張茶幾,一對春秋椅排放著墻邊,右上角是一張竹子躺椅。到底是大戶人家,所有家具都是用金絲楠打造的,價格不菲。墻角一個花架,一盆吊蘭匐莖下垂,憑空飄掛,累連不絕,猶如清流飛瀑,溢出幾多春色,枝節(jié)處開出點點白色的小花朵,散發(fā)出縷縷清香,金絲楠的香與這吊蘭的香糅合在一起,惶恐的心立刻安靜下來,清香肆意的流淌著,溫馨的氣氛,使靜玥原本緊張的心情立刻舒暢了。
靜玥安靜地坐在了春秋椅上,半日的奔波,靜玥還真覺得渴了,她始終矜持著,沒去碰那茶杯。男主人終于忙完了,他放下筆抬起頭來,好一位英俊的男子,烏黑的頭發(fā)向后背起,不淡不濃的劍眉下,狹長的眼眸似一潭池水,藏著清冽,鼻如懸膽,有棱有角的唇,顏色偏淡,緊緊呡著。身形偏瘦,清秀挺立,他接過福伯遞過來的手巾,擦了擦手。又端起一杯茶,在竹椅上坐定,呷了一口茶,放在一旁的小茶幾上,順手拿起一把折扇,輕輕的扇動,他的手指細(xì)長,如同玉筍,靜玥看呆了。那男子忽然開口了,著實地驚到了她。
“小姐貴姓,咋稱呼?以前在哪里做事?”這男子的眼神游離著,他都不看靜玥一眼。
畢竟是她人生路上第一份工作,她很在乎這次機(jī)會。靜玥的心猛然收縮了,緊張的似乎要蹦出來。
“我姓唐,名靜玥,師范畢業(yè)后一直閑賦在家,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膘o玥極力的穩(wěn)住心跳,老實的回答著。
“我的妹妹內(nèi)秀,文靜,性情孤僻。我要你不僅能教她讀書學(xué)習(xí),最主要是會哄著她玩,接了這份工作,你要搬進(jìn)府里來住,沒事不能隨便出入府邸,即使出去了,也要福伯陪著,最好不要在外邊過夜。這些你能做到嗎?”男主人微微地抬起頭,歪著頭瞅著她,等著她的答復(fù)。
“這樣呀......住在府里不成問題,至于其他的條件,我要做了才知道?!蹦凶佑行┌缘?,說好的做家教,聽著像是在找保姆。靜玥遲疑了一下,盡管條件苛刻,她還是答應(yīng)了,比起父親,她受的苦實在是微不足道。
“好!就這樣定了。福伯給她安排住處,然后帶她去見小姐。”他站起身來,目光直視著前方說:“安頓一下,盡早的搬過來吧,越快越好?!彼麃G下一句話,人已走出書房了。冷峻的眼神,高傲的氣質(zhì),深深地觸動了靜玥,她的心忽然很惶恐,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靜玥如釋重負(fù)。
靜玥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服了父母,搬進(jìn)了曹府,她的房間就在曹凝露的隔壁。初見曹凝露的時候,靜玥就有些心疼。雪白肌膚絲緞般的華麗。眸子里是一望無際的蒼藍(lán),屬于最明媚的天空的顏色。臉頰線條柔順。漆黑的頭發(fā)有著自然的起伏和弧度,散下來。只是身體過分的瘦弱,像極了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讓人疼惜。這樣的美人只有在書里看到過,靜玥直勾勾的盯著她,曹凝露不好意思了,羞澀的垂下了頭,偷偷地樂了,一對小梨渦時隱時現(xiàn),那樣的招人愛惜。
曹凝露很靦腆,她總是低著頭,不敢看靜玥。她不善言辭,多數(shù)時間靜立著,就像流動的空氣,讓人忽視。相處一段日子后,靜玥發(fā)現(xiàn)凝露總是偷偷地嘆氣,眼里有一抹輕愁浮動,十六歲的花季,本是無憂無慮的時候,曹凝露卻比同齡人多了份凝重。曹曦辰很喜歡他這個妹妹,有些閑暇就來陪她。凝露也很依賴她這個哥哥,靜玥看得出,他們的感情很深厚,只有和曹曦辰在一起,凝露的眼睛就特別明亮,臉上常常洋溢著笑容,靜玥看得出那種笑是由心底發(fā)出來的。
曹家的家規(guī)很奇怪,凝露只能待在院子里,不能踏出大門一步,這是福伯特別交代的。
曹府的大院子倒不枯燥,亭臺軒閣,假山石橋,修建的十分講究。正中間挨著小樓的臺階,有一座小小的蓮花池,粉的、紫的、黃色的睡蓮點綴在碧綠的蓮葉上,煞是好看。曲折游廊連接著水池兩頭,池水只有兩尺多深,清凌凌的,一眼望到底,水底的白色鵝卵石,清晰可見,紅的,白的,黑的金眼魚在水里游來游去,嬉戲追逐著。滿院子種植著一簇簇梔子花,薄若冰綃的花瓣,重疊著,嫩黃色的花蕊散發(fā)出淡淡的馨香,仿佛把院里的空氣也染香了。西墻邊幾株芙蓉,玉蘭,穿插栽植,此刻都花滿枝頭。南墻角是一小片竹林,緊挨著竹林有一顆粗壯的龍眼樹,此時花期已過,枝頭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褐色小圓球。北方的初夏,猛然看到這樣的景致,靜玥覺得很稀奇。置身其中,仿佛漫步在南方的園林里。院子的布局很雅致。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曹凝露兄妹,福伯,靜玥,還有兩三個下人,到是十分的幽靜。靜玥住進(jìn)來小半年了,從沒有見過曹有福和那些姨太太們。這里的傭人也很奇怪,福伯仿佛是這里的主子,所有的下人都要聽從他的安排,靜玥也不另外。整座院子除了曹曦辰,也只有福伯可以隨意的出入,靜玥若想回家,也是福伯安排,指派專車相隨。唐太太想閨女,希望靜玥能在家多待幾天,靜玥先前已答應(yīng)了主人的要求,但又不能告訴父母,怕父母接受不了。只好編些謊話來哄騙他們,古語說得好:“日久見人心。”靜玥相信,只要自己誠心對待凝露,興許會感動了曹曦辰,也會恩準(zhǔn)自己自由出入呢。
曹凝露眼神里時刻閃爍這一絲膽怯,像做錯事的小孩子。這樣的表情讓靜玥又疼又憐,她細(xì)心的呵護(hù)著曹凝露,陪伴著她去院子里玩耍,給凝露梳各式各樣的發(fā)式,再去院子里摘回來帶著露珠的梔子花,插她在鬢角?;廊烁?,看著鏡子里嬌嫩的面容,面頰上泛起了紅暈,越發(fā)的甜美可人。凝露的笑聲越來越開朗了,和靜玥的話也多了。靜玥也很喜愛她,她就像一位知心的大姐姐,精心的呵護(hù)著凝露,她不僅教凝露讀書寫字,還讓福伯買了五彩繡線,教凝露繡花,凝露天生的手巧,繡的花朵,蝴蝶惟妙惟肖,竟然超過她這個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