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垂釣少年1994(散文)
我們并不是真的
生活過,一下子就過去了
看不見,一陣風吹過
“在那兒”和“不在那兒”和“時時”之間
——保羅?策蘭【德】
1
1994年,甲戌,狗年。
那個小學五進六的暑假,我遷離了波光粼粼的小鎮(zhèn),至此以后再無機會垂釣。
2017年,丁酉,雞年。
這一年我整好36歲,人生第三個本命年?!氨久攴柑珰q,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為此,愛人早早為我置辦了紅內(nèi)衣、紅襪子,我并不信這個。好似鬼神一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在1994與2017之間的兩個年輪,前一個里我懵懵懂懂、循循漸進,從小學到初中到大學,成績一直中上,既沒有很刻苦,也沒有荒廢。沒成為尖子生,不是因為不聰明,只是不夠努力?,F(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努力成為尖子生,考入名牌大學,那么現(xiàn)在會不會很不一樣。當然,回首人生有很多個如果,所以就有很多個那么。
大學畢業(yè)2005年,第二個年輪里,一樣的懵懵懂懂,但沒有循循漸進。社會很復雜,不同于升學,沒有那么多的按部就班,我又是個情感類,倔強而不聽父母勸告,理想很豐滿,但是一個也沒實現(xiàn)?,F(xiàn)在想想,同樣是一個緣由,自己不夠努力。
人生與我,似乎是它在岸邊,靜靜的垂釣。而我是河里的魚,看似自在,奮力躍出水面,最終還是得回到水中。
2
突然想起小鎮(zhèn)上的同學,發(fā)覺能完整記得姓名的很少:葉麗麗、黃莉,班上最漂亮的兩個女生;五個男生:吳立輝、鐘誠、鄒強、黃剛、周斌。那個可以生吃雞蛋的健壯男生,名和姓都不記得了,也許姓舒。
五個男生中,除了吳立輝是因為他和我算是親戚,后面四個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我們經(jīng)常一起垂釣。他們的人生應(yīng)該和我的不一樣吧!
鐘誠,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模樣了,印象中他黑黑的,矮矮的。小學四年級轉(zhuǎn)學過來的,四川人,父母在鎮(zhèn)上彈棉花,有個哥哥,和他爭搶東西。鄒強白白凈凈,有個謙讓、安靜的姐姐,父母都是鎮(zhèn)上的人,他們家就在虬龍川河邊上。朱镕基改革那會,他爸爸承包了鎮(zhèn)上的帆布廠,后來也沒能經(jīng)營下去。黃剛的媽媽是我們小學的語文老師,他家和鄒強家隔河相望。他爺爺在弄了一個豆腐坊,有一個弟弟,活潑好動。周斌,也是轉(zhuǎn)學生,他家的房子在河塘邊,有個很漂亮的姐姐。
遷出小鎮(zhèn)后,我后來只見著吳立輝、鐘誠、鄒強、黃剛一兩面,周斌卻是在也沒見過了。過年回家的時候,他家的房門鎖著,喊了名字,也沒有人答應(yīng)。吳立輝是尖子生,考取了武漢大學新聞系,如今在佛山日報任新聞副主編。黃剛大學讀的軍校,現(xiàn)在估計在部隊當軍官吧。其他三個,真沒任何消息了。葉麗麗讀大二的時候,還見著一回。特地去華中師范大學找她一次,女大十八變,她似乎沒變,個子沒長高,臉上皮膚很差,有很多青春痘。聽她說,黃莉讀了武漢同濟醫(yī)科大。我和葉麗麗坐過同桌,和黃莉卻是真不熟,自然沒有要她的聯(lián)絡(luò)。不過葉麗麗說,雖然都在武漢,但黃莉跟她們也不來往。
我們都離開了小鎮(zhèn),只有我倉促地沒來得及告別。
多少年后,回到小鎮(zhèn),嬉鬧的長街,原來這么狹短。小學校園荒廢了,操場上雜草叢生。清澈的河水,如今淺薄骯臟,看不到任何魚蝦。
小鎮(zhèn)老了,心酸。
3
盛夏,鄒強家院子里葡萄藤枝葉繁茂,一串串小葡萄晶瑩透亮,好看不好吃。我和鄒強在爭辯,我們時不時會爭辯。有時候他贏,更多的時候我贏。
“確實是快馬加鞭”,我堅持道。
“應(yīng)該是快馬一鞭,”鄒強也堅持說,“你想啊,快馬給一鞭就夠了?!?br />
“嗯,多給幾鞭不更快嗎?”
“呵,查一下字典吧,別爭了,過來吃葡萄!”鄒強的姐姐沖我們笑。
葡萄是他家院子里的土葡萄,小小的、綠色的、酸酸的那種。這個夏天他家買了電冰箱,葡萄是從冷凍柜里拿出來的,凍得跟石頭一樣硬。自然也好吃不到哪去,權(quán)當吃冰塊,解暑。
“嗯,不好吃!”鄒強的姐姐失望地說,她還嘗試著自己做冰棒,特意買了雪糕粉。
鄒強的爺爺身體不太好,客廳里停了一口新棺材,刷的是棕漆,有油漆味。我們家也停了一口,是給爺爺?shù)?,我爺爺身體還好。小鎮(zhèn)上有老人的,大多會提前買上一口。應(yīng)該不是希望自己家的老人早點能用上。
鄒強拿了一本詞典來,不光有我的“快馬加鞭”,也有他的“快馬一鞭”,所以我們都沒錯,這自然是好。漢語博大精深,公婆都有理。
“嘿,我想去唐老師那看看成績,你去嗎?”
“明天上學,成績不是會出來么?”我反問道。
“我擔心我考的不好?”
“可是,去不去,成績都還是那么多??!”
“去嗎?”
“不去!”
“去吧!”
“那……好吧!”
從唐老師家出來,鄒強有點不開心。不過是他自找的,他數(shù)學測試89分,我93分,吳立輝、葉麗麗都是100分。如果不來查分的話,至少今天他不會不開心。
“一次測驗而已!不至于吧!”
鄒強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倒霉形象,也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走,我們?nèi)メ烎~吧!”
“嗯,叫上黃剛!”
“他家好遠啊,沒準不在家!”
“我們?nèi)ニ艺衣?!他家人知道他在哪的!?br />
我搖頭,“我家人也不知道我在哪啊!你出門也沒和你姐說你來學校查分數(shù)啊!”
“去吧!”
“好……吧!”
我暫時和鄒強分開,回家取魚竿,約好在橋頭碰面。
“我突然不想去找黃剛了,就我們倆去釣魚吧!”鄒強比我先到橋頭,他家離橋頭近些。
“哦,我知道了!”我哈哈大笑。
“笑什么?”
“嗯,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沒什么的,明天語文測驗的分數(shù)也會出來的?!?br />
“嗯,感覺語文還不錯,所以覺著沒必要早知道而已!”
“嗯,我語文考得很糟糕!”我坦白極了。
“沒事,一次測驗而已!”
“誰說不是呢!”
“那我們比誰釣的魚多吧!”鄒強好勝心極強,所以激起了我的好勝心。
“比條呢,還是比重量?”
鄒強遲疑了一下,因為我經(jīng)常能釣著大魚。
“嗯,比條吧!”
“我無所謂!反正輸贏都沒彩頭的?!?br />
“為了榮譽!”
“至于么?對了我出門急,沒挖蚯蚓?!?br />
“??!我也是??!”
我們倆站在橋頭,干瞪眼。橋下河水波光粼粼,不時能見著三五條一群的白刁魚在水面巡航。這種魚最好釣了,不要魚餌也極有可能會咬鉤。橋下,兩個老頭支起釣竿,深鉤釣大魚。
這么些年過去,鄒強模樣卻是清晰得狠,如果哪天還能重逢,我相信能一眼就認出他來,這個天性要強,但委實不強的同學。
4
周斌家的客廳沒停棺材,他爺爺奶奶在農(nóng)村,沒跟他們一起在鎮(zhèn)上生活。他家客廳木架上放了一盤水仙,長得像一盤大蒜。周斌說這“大蒜”過年的時候會開花,花很香。還有“大蒜”的水每周要換一次,不然長不好,不是一定會死。所以養(yǎng)水仙要比養(yǎng)大蒜麻煩。
我們在秋川河釣的都是小雜魚,也有大魚,不過大魚吃水很深,我們的小釣竿不容易釣到。周斌家后面的池塘都是鯽魚、小鯉魚,非常容易釣,偶爾會逮著大草魚。麻煩的是,池塘不是他家的。是他家隔壁的隔壁的脾氣暴躁的叔叔家的,這個叔叔火氣比較大?;饸獯蟮娜耍貏e容易禿頂,這個叔叔禿頂禿得很明顯,所以特別容易發(fā)火。
周斌并不是很喜歡釣魚,但是扛不住我們喜歡。我們十分羨慕他家的地理位置好,足不出戶就可以釣魚,而且還是這么好的地方。
看到禿頂叔叔出門,周斌就會喊我們?nèi)ニ裔烎~。自然釣魚是不能用魚竿的,做賊不能如此明目張膽。做賊的人也不能多,一般我、他和鄒強三個。
我們在魚線上串幾片小泡沫當魚漂,旁邊是周斌家在后院搭建的廚房。這個違章建筑確實好啊,完全擋住了禿子一家的視線,讓我們可以忐忑不安地偷釣?!巴怠边@個修飾,真是讓人激動不安??!
池塘的魚真好釣,而且基本是二三兩的貪嘴的喜頭魚,一拉一個準。相反,我們反而怕釣著大青魚,這家伙力氣大,不聽話,要廢上好一會才能把魚溜上來,水花大、動靜大,容易被抓。所以,沒辦法的時候,我們只能放棄。自認倒霉,剪斷魚線,重新做一套偷釣漁具。大魚也倒霉,雖然死里逃生,但含鉤終身,鉤子還連著帶泡沫的一段魚線。想想覺著挺討喜的。
精賊一生,難免失手被抓。更何況,我們?nèi)齻€小毛賊。禿子最終還是知道了,找上門來。周斌父母只能賠笑說對不起,我們自然也不能去周斌后院偷魚了。
老實說,池塘的魚沒有河里的魚鮮美,有股土腥味。
我已然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她漂亮姐姐的模樣也一樣不記得了。他家人去樓空,不知所終。池塘還在那,沒人承包,被雜草和浮萍占據(jù)。
如今自己家也養(yǎng)了盆水仙,過年的時候開出淡黃色的花朵,花香沁人心脾。
5
我們經(jīng)常去黃剛家釣魚。
黃剛家的客廳也沒停口棺材,他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長期呆在家里的豆腐作坊。也許是常年豆汁、豆氣的滋養(yǎng),紅光滿面,60多歲的老頭沒見著皺紋,而且頭上也沒見著白發(fā)。
他家的豆腐坊緊挨著河,磨豆子、煮豆?jié){、做豆腐后留下的豆渣,順著溝,從熱氣騰騰的屋子,流入河里,引來不少河魚。經(jīng)年長久的豆渣,是最好的魚窩。
唯一麻煩的是,地方小,站不開!說是立錐之地,有些過了。幾個人釣魚,提竿的時候時不時倆倆魚線纏一起,也挺頭疼得。
他家的豆腐坊只開了一道很小的后門,后門挨著河,門口只有兩道狹小的臺階,有時候河水旺的時候,會淹沒臺階。這么點地方,可真不夠我們幾個站的,坐下來釣魚就更不用想了。雖然魚不少,但是老站著釣魚確實是挺傷人的。沒辦法我們幾個輪換著釣,周斌釣了幾次就不愿意來了。不來也好,來了我們就得輪換。
辛苦之余,碰上黃剛他爺爺煮豆?jié){,也會給每人盛上一大缸子,加上白糖,味道十分不錯。喝了這么多年的豆?jié){,只念想他家的,濃、醇,養(yǎng)人。
黃剛的爸爸在鎮(zhèn)中心開了家副食店,他爸爸練武,所以有好些個武學秘籍,比如:鐵砂掌、鷹爪功、鐵布衫。那會我大伯文化館的錄像室,正放著鷹爪功大破鐵布衫,鐵布衫的罩門在卵蛋上,噗噗兩下,蛋碎了。那時候覺著可樂,如今想想男人的蛋碎了,得多疼!鐵砂掌就更厲害了,射雕裘千仞的絕招就是這個,一掌打到黃蓉,黃蓉差點就沒了。
當然,黃剛的爸爸沒練成絕世神功。我還記得鐵砂掌得一步一步練,手先插細沙,然后黃豆、然后鐵砂,鐵砂還得燒熱。練成以后,手掌硬如鐵,不懼刀鋒,一掌要人命。后來,在其他地方看書,說這么練手先殘廢。練習過程中,要調(diào)配藥水。藥水的話,黃剛爸爸的書里可沒有提到。
“哇,不得了啊不得了,你有道靈光從天靈蓋噴出來,你知道嘛,年紀輕輕的就有一身橫練的筋骨,簡直百年一見的練武奇才啊,如果有一天讓你打通任督二脈,你還不飛龍上天,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警惡懲奸,維護世界和平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好嘛?這本《如來神掌》秘笈是無價之寶,我看與你有緣,收你十塊錢,傳授給你吧?!笨催^《功夫》,他家的秘籍估摸著也是這類的貨色。
黃剛當了軍官,現(xiàn)在想想,穿上軍裝的樣子,應(yīng)該風姿煞爽。曾經(jīng)我們一起對著河水撒尿,他一直是射得最遠的。他說這叫童子功,如今這份童子功鐵定是破了。
6
鐘誠是四年級從四川轉(zhuǎn)學過來的,他家和我家住著挺近。走路過去不要一分鐘。
他爸爸喜歡捕魚,手段就多了。拉網(wǎng),電魚,當然還有釣魚。電魚搞了幾回,鎮(zhèn)上人覺著不行,搞了他幾回,他一外來戶只能作罷。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單純地只想著釣魚,重在過程。他爸重在結(jié)果。虬龍川河里的魚確實鮮美,他家養(yǎng)了只虎紋貓,吃得胖乎乎的,末了老鼠都不抓了。
很多個晚上,我都會去鐘誠家玩撲克。我一個,再加上鐘誠兩兄弟,玩的是算24。四張牌,各用一次,四則運算,結(jié)果算出24來。比如:4、6、8、Q,Q當12點,可以這么算:【4-(8-6)】*12=24。誰先舉手算出24點,那牌就歸他,最后誰手上牌多,算誰贏。通常情況下,是他哥第一,他弟第三。
鐘誠也不能說笨,只能說數(shù)學不好。抓泥鰍、網(wǎng)黃鱔、抓田雞、抓蛇,做吹子、爬樹都是行家里手。他哥能得第一,確是因為這家伙會開根號、做乘方,一開始我們不會,后來也慢慢會了。比如:9、10、1、1,就用到根號:(10-1-1)×根號9=24。
鐘誠的面貌我是一丁點都不記得了,有次過年回鎮(zhèn)上,我們還一起去街上游戲機房打街霸,他街霸水平確實比我厲害。那會兒他家彈棉花的生意似乎很慘淡,去他家找他的時候,屋子里沒點燈,沒有光線,潮濕而陰沉。
我挺懷戀和他家人一起拉網(wǎng)捕魚,夜晚拿著手電去水溝網(wǎng)黃鱔,我們一起抓青蛙,分工砍頭、剝皮、清腸,就著醬油炒,直接在鍋里夾著吃。那味道只能用一不小心把舌頭也吃進肚子里了。
……
也許小鎮(zhèn)沒老。街上有更多的小孩,他們在這里出生,嬉鬧、長大,他們沒辦法垂釣,和我們一樣,他們終將與小鎮(zhèn)告別。
曾經(jīng)少年,很難再遇。小鎮(zhèn)百年,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