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凈域杯】老飯館(小說)
在這個偏僻的小縣城,馬超可是個鼎鼎大名的老板。光三星級的賓館,他就有兩家??墒牵幸患虑槿藗兣幻靼祝厚R老板在城西一個舊胡同里,還有一處五間老瓦房的飯館,是七十年代的建筑物,門頂上有個水泥抹的五角星,邊上寫著“人民公社飯館”。這么一個房子,憑他的實力,要么早翻建了,要么早出手了??墒敲刻煸绯?,那扇掉漆的老木門照常打開,一個羅鍋老頭還在熱騰騰的蒸汽里鉆來鉆去。
羅鍋老頭在這家飯館已經干了幾十年。他叫石老二,人民公社時就在這里當大師傅,專門蒸饅頭做豆包。后來,石老二回了老家種地。若干年后,馬超成了這里的富豪,買下這家老飯館,并且撒開人馬,把石老二從深山里挖出來回了飯館。石老二一直覺得對不起老板的報酬,不止一次對馬超說:老板,我只會做饅頭和豆包,咱一天賣的還不夠我的工資呢。馬超面對他的質疑,總是笑而不答。
這件事在縣城里簡直成了一個迷。人家馬老板有的是錢,他愿意養(yǎng)一個白吃飽,誰管得著呢?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馬老板每天都上“人民公社飯館”來一趟。石老二會從飯館里搬出一把椅子和一個茶幾,放在暖陽的地方。馬超總雷打不動地問他一句話,然后坐在那個椅子上。馬超一邊喝著茶,一邊向小街上望著。遇到熟人,他就主動地站起身來打招呼。飯館的生意雖然慘淡,但是他的熱情從沒有減過。人們一邊匆匆地走著一邊納悶:這么個大老板,為啥對小飯館如此上心?
這天,飯館里來了一個邋遢的流浪漢。他肩上背著一條破被子,手里拎著一個綻線的手提包,要了三個豆包和一碗雞蛋湯,遞給石老二幾塊錢。石老二把豆包端了上來,就去做雞蛋湯了。流浪漢往長條木凳上一坐,由于用力過猛,一頭翹了起來,他一下子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叫。
石老二趕忙跑了出來,扶起他說:咋樣?沒事兒吧?
流浪漢一邊揉著屁股一邊說:啥年代了,還用這種破凳子招待客人?
石老二說:哥兒們,凳子雖說老點,卻很結實,是你沒坐好。
流浪漢又羞又惱地說:別整沒用的,還是你的凳子沒放穩(wěn)當。
石老二還要和流浪漢理論,馬超走了過來問流浪漢:兄弟,你有沒有傷到哪兒?要不要去看看?流浪漢哼了一聲,說:沒事兒,可千萬別拿我當碰瓷的,我也是有尊嚴的。馬超點著頭說:知道,知道。流浪漢提高嗓門說:退錢,這飯我不吃了。馬超沖石老二使了個眼色,石老二把那幾塊錢還給了流浪漢。流浪漢把那幾個豆包裝進了提包,說:我的屁股疼,得補補。馬超說:可以,你要不要把雞蛋湯喝了再走?
流浪漢搖搖頭,說:你是這里的東家嗎?這飯館忒破了,也該裝裝修了,看你也不像缺錢的,不行就把它關了吧。說完揚長而去。
馬超坐在那里繼續(xù)喝茶。石老二哭喪著臉對他說:老板,你看看,連這種人都勸咱關門了。馬超給石老二也倒了一杯茶,說:您別上火,再等等吧。石老二嘆了口氣,佝僂著腰回飯館里了。
一個陰天的日子,馬超又讓司機送到“人民公社飯館”門前。他剛坐到椅子上,石老二就端過來了新泡的龍井茶。馬超問:怎么樣?石老二照舊搖了搖頭,進飯館里忙活去了。馬超長出了一口氣,望著小巷里匆匆的人流,發(fā)了一陣子呆。過了一會兒,天陰的更沉了。石老二弓著腰慌慌張張地走過來說:老板,快下雨了,您還是到屋里坐吧。馬超抬頭望望,擺擺手說:沒事兒。石老二一臉惆悵地轉過身去,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不遠處匆匆走來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頭,長長的頭發(fā),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飯館,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飯館,就是這里!一邊說著一邊哈哈大笑起來。馬超見他這個舉動,愣了一下,心里想:他難道就是······
那個老頭扯開嗓子喊道:豆包,我要吃人民公社的豆包。
石老二聽到聲音,急忙迎了出來。那個老頭突然鼓起掌說:就是這里,小羅鍋,我認識你,那個光著腳丫的孩子呢?他在哪兒?馬超快步過去,握住他的手說:你是?老頭嚇了一跳,猛地甩開馬超的手說:我不認識你,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是走資派。說完,他的身子篩糠似的抖了起來,連連后退著。馬超搶前一步,掀起老頭額前的長發(fā),然后失望地垂下手去。
石老二說:老板,他是徐家營子的,當年在咱這兒修過柳河水庫,我認識,他那時受了刺激才這樣的。
馬超無奈地回到了椅子上,說:你拿幾個豆包,白送給他。
石老二回到飯館,用塑料袋裝了幾個豆包給了老頭。老頭抓出一個大口吃著,笑瞇瞇地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縣里要進行城區(qū)改造,“人民公社飯館”所在的地方都在拆除之列,補償條件很優(yōu)厚。熟悉的人都說,馬老板這回又賺了一大筆??墒?,馬超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容。他的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烤著,只有石老二一個人理解。馬超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以后,干脆放下其它事兒,搬進了飯館和石老二一起住。
離飯館拆除還有最后一天了。
小巷里的商鋪已經停業(yè),人員被臨時安置到了別的地方?!比嗣窆顼堭^“前,馬超坐在椅子上,一臉的風霜。旁邊的石老二弓著腰,臉色蒼白。馬超已經安排石老二到賓館養(yǎng)老,可他還沒有去,正陪老板渡過這最后一段難熬的時光。
街上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行人,拆遷辦懸掛的條幅在風中嘩啦啦地吹響。太陽就要落山了,一抹余暉灑在”人民公社飯館“的房檐上。馬超的司機把奔馳車緩緩地駛來,停在幾米外等著。馬超終于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回頭瞇著眼睛看了看門上方的五角星,眉頭使勁地皺了皺。
這時,一輛小車在飯館門前停下,走過來一位老人。馬超只看了一眼,便飛奔過去。那人的額頭長了一顆玉米粒大的黑痣。就是他,一定沒錯!
四十年前,馬超失去了父母,領著妹妹流浪到這個小縣城。他們守在”人民公社飯館“門前,吃人們接濟的剩饅頭,喝石老二給的熱湯。一天,有個干部模樣的人出差到這里,看到他們哥兒倆光著腳,把他們領到飯館里吃飽了飯,還帶去商店買了兩雙新鞋。末了,他又塞給馬超二十塊錢。馬超被這天大的驚喜砸的暈頭轉向,怎么也不敢接錢。那個額頭長著一塊玉米粒大黑痣的人告訴他:這錢你好好留著,以后會有用的。馬超連連搖頭,往后倒退著身子。干部模樣的人說:你把錢先裝上,四十年后就在這兒,再給我。馬超想了想,點點頭說:行,我到時候保準在這兒等著,把錢還你。不久,馬超的妹妹得了一場大病,那二十塊錢發(fā)揮了作用,不然她就把命丟了。馬超永遠記住了恩人的話,長大后有了錢,就把”人民公社飯館“買下了。他怕恩人來了找不到,一直保持著飯館的舊模樣。
今天,這個曾經幫過馬超的人恰巧路過,突然看到老飯館,心里一熱,便停了下來。他萬萬沒想到,當年無意間的一句話,竟讓那個叫馬超的人記了整整四十年,并且一直等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