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父母的金婚(散文)
五十年前的正月里,一對年輕人結為伉儷,在當時艱難的環(huán)境里,一個新家庭的建立,帶給普通老百姓的不僅僅是喜氣,還意味著將會有更多的負擔。這對年輕人在婚后的生活中,不光是經(jīng)歷了多重艱難,還有時代波動中的磨難,他們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累和心酸,但是,他們用兩顆堅韌的心撐起了一個溫暖的家,用責任和愛營造了家的幸福,他們就是我至親的父母。
我的父親,是個總不愿意踏踏實實當農(nóng)民的地道農(nóng)民,他寬厚心善,大度明理,脾性卻是耿直倔犟。不過,這脾性才符合陜西人的特性,八百里秦川平原寬闊厚實,早已將耿直淳厚融進了北方人的骨子里。
父親生在四十年代初,童年經(jīng)歷內(nèi)戰(zhàn);少年見證了全國解放;青年受罪于文革。父親的一生動蕩坎坷,但他所經(jīng)受的苦難并未摧垮他活下去的意志,因為父親是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哪腥恕?br />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父親那一輩人中算不得稀奇。父親兄弟姊妹七個,他是長兄。爺爺種了一輩子地,沒什么手藝,養(yǎng)活一家人便成了沉重的負擔。因此,父親高中沒上完就輟學回家,擔起了養(yǎng)家的擔子。為了大家小家,父親這輩子沒少折騰,也沒少吃苦。雖然他沒有踏踏實實當個好農(nóng)民,但他始終深愛著生養(yǎng)他的土地,時至古稀之年仍然忙碌在他深愛的土地上。
只所以說父親不是個踏實的農(nóng)民,那是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村里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男人們不同。聽母親講,他們結婚時,家里人多勞力少,分的口糧不夠吃,為養(yǎng)活一家老小,父親便時常趁夜偷偷出去,騎自行車倒賣糧食、電線、棉花等等,只要能賺點錢,不管是幾十里還是上百里他都不嫌苦累。母親便在家里地里操勞。
父母婚后一年多,就遇上了那場“十年浩劫”,正是因為父親偷偷地做小生意,他被定為“投機倒把”,連累了爺爺一起被批斗隔離、關牛棚,經(jīng)受非人地折磨。那段歲月是堅強的父親第一次看不到希望的時候。父親怕毀了母親的一生,就讓母親離開他回娘家去,而他新婚的妻卻是個賢德女子,毅然陪他度過了患難歲月,才有了我們現(xiàn)在幸福的一個大家庭。
當我有思想后,每每想到父親對他新婚的妻決絕時,他內(nèi)心深藏的隱忍和無私,便成了自己后來對一個男人成熟與否的衡量;而母親無論貧富苦難不離不棄的賢德,卻是我后來為人妻的婦德標榜。
后來土地分戶到家,父親承包了村外的土地,辦起了磚廠輪窯,那可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第一個廠子,一下子膨脹了我小小的虛榮心,覺著父親真有本事,就是比小伙伴們的爸爸強好多。
我上中學時,家里的磚廠停工了。父親在外考查了多次,于1987年又在禮泉唐王陵(昭陵)以北的叱干鎮(zhèn)新建了磚廠。那時年紀小,哪管轉辦廠子是什么原因,也體諒不到父母的難處,只知道此后我和弟妹們就得留守在家,成了沒爹娘管的娃娃。小弟那年才一歲多,大姐在西安上學,家里就剩下我們弟妹四個和爺爺。母親無奈,叫來外婆照顧我們,自然外爺也得來,一家三老四小實在不像個家。那時起,十三歲的我便學會了所有家務包括農(nóng)活。
自時間將我的年輕帶走后,就明白了人生是條單行道,容不得回頭和彌補,而每個人所經(jīng)歷的喜樂苦憂都是成長的輔助,那段留守的年月雖讓我們姐弟過得恓惶,但它恰恰又給了我們?nèi)松膱皂g和自立。
父母在外一呆就是十年,叱干鎮(zhèn)雖離家不是很遠,就算母親再怎么念家,辛勞的她每年也只能回來幾次,而父親則是過年時或是家里有啥大事才回家,回到家的他和以前一樣,幾乎不與我們說話,更別說逗我們玩了。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嚴厲暴躁,叫我們畏懼而生疏。記得母親一次說,你們個個沒良心,你們爸出去半個多月了沒一個人問一聲。母親這么一說,我們才想起爸真得許久不在家了。
那些年,雖然和父親不那么親和,心里也怨恨父母丟下我們,可直到自己嫁人當了媽媽后,才理解了男人做事不容易,理解了父母養(yǎng)家更不易,才體會到父母當初丟下老人兒女,在他鄉(xiāng)承受思親想家的苦痛和煎熬。
如今,父母親從禮泉回家已有二十年了,這些年里,父親脾氣和藹多了,每次回家也愛和我們拉家常了。閑不住的父親仍然在外跑點生意,也在田地間勞作。一個農(nóng)民對土地的愛是出自骨子里的,因此父親總不愿意離開土地,來城里和兒女住。
去年夏天,大姐搬新家,換了四室的大房子,為父母備了寬敞的主臥。于是,姐弟幾個輪番開導,讓二老來住,好說歹說只答應來城里過年。臘月里,母親硬是拖到過了小年才肯離家。大姐開車接來了二老,還有父親養(yǎng)得一對鸚鵡和母親的花兒。
北方有個風俗,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回娘家過年,所以我們姊妹三個自從結婚后,從未與父母一起過除夕夜。沒電話通訊的年月里是無奈的,后來電話出現(xiàn)了,還可以在電話里給父母拜個年。今年父母能來城里過年,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額外的歡喜了。尤其是母親,勤快麻利,到誰家誰就享福,做飯洗衣從不閑著,只是那急躁勁像極了記憶里的外爺。
母親年輕時是個標致人兒,個子高挑,五官清秀,人又勤快靈巧。我認識的人里,見過母親的都說我隨了媽,這種優(yōu)越感時常讓我偷著樂。母親從小至今沒離開過農(nóng)村,但她身上沒有鄉(xiāng)土氣,到現(xiàn)在已添了白發(fā),依然是一副好身材,那氣質(zhì)不比城里老年時裝隊的模特差幾分。
母親繼承了外婆的善良勤勞,堅強寬容。我曾在《母親》一文中寫到:母親兄妹五個就她一個女孩,要是在如今可算是掌上明珠了,可在那個觀念傳統(tǒng)的年代,卻并未被優(yōu)越著。當時外爺家里窮,外爺為了能讓大舅一直讀書而斷了母親的求學路,所以母親只上到小學二年級。她的年少時代是在挖野菜、給大舅送饃饃中度過的。
外婆手關節(jié)不好,不能做針線,一大家子都要吃要穿,十四、五歲的母親不得不早早學會了紡線織布,一家七口人的衣服鞋子都出自她的一雙巧手,即使后來出嫁,也依然四季不誤。每每聽母親講起她的經(jīng)歷時,我都會替母親惋惜,惋惜她生在那個悲催的年代,本該美好的少女時光卻被貧窮和偏執(zhí)遮去光彩。而今,看看我們的孩子幸福的生活,再回望那個陳舊困苦的時代,它不僅奪取了一個少女的快樂和自由,更打壓了一個女人的追求和夢想。
母親小父親六歲,外爺為了幾斗糧食的彩禮把母親許給了父親,盡管那不是母親心里所想,但她顧全了大局。十八歲的母親和父親結婚后,為娘家和婆家兩個大家族操碎了心。奶奶在我三歲時病逝,父親的幾個弟妹還沒成家,爺爺也未在續(xù)娶,是母親這個嫂娘任勞任怨扶持一個個成家。老張家娶媳婦嫁閨女都是母親細心操辦。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每件大事所受得難處豈是幾句話能說得透。后來爺爺去世時父親在外未能趕回家,也是母親扛起重擔,和幾個叔父盡力把爺爺?shù)膯适罗k得風光,對此父親一直贊賞和感激母親至今。
苦難的年代有誰不曾苦難重重,只是我的父母所經(jīng)歷的遠比尋常人要多,而今寫下這一紙的膚淺頂多是提及到皮毛,哪能傾訴盡雙親所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
母親好強心性高,遇事總是親力親為,這多年,在婆家,可以說她是個好兒媳,好嫂子,好媽媽;在娘家,她更是一個好女兒,好姐妹。而父親也一樣,在我們老張家,父親是個好兒子,好兄長,好爸爸;在外爺家,亦可說他是個好姑爺,幾個舅舅成家娶媳婦哪一個都沒少了父母的補給。正是如此父母賜予我們姐弟生命和幸福的生活,這一世能為二老子女,這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和緣分。
流光易逝,歲月難回,當眼看著自己的兒女們個個長成人,不由得嗟嘆時間的飛逝。暮然回首時,卻不見了父母的滿頭青絲。在得知今年是父母結婚五十周年時,便與大姐不謀而合:得為二老簡單操辦下,舉行一次像樣的慶典。
我們提議時,父親是高興的,看起來他很滿意這個安排,只是母親始終為兒女們著想,不愿意過多鋪張花銷。便寬慰母親,結婚是你們的事情,但金婚就是兒女的事情了。
私下里問過父親,慶典那天,二老交換禮物可否。父親說他送母親禮物就好,自己就免了。于是,背過母親,替父親完成了心愿。大姐特意叮囑父親,送給母親禮物還得說幾句。后來父親照著大姐的話做了,他做得極好,好到驚倒了我們。
正月十二年未盡,喜氣祥和春到來,世人皆盼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欣慰我苦難亦幸福的雙親相扶相伴五十春。
金婚那天,在親朋晚輩面前,父親親手給母親帶上一個鉑金指環(huán),指環(huán)是我和大姐替父親選的,很適合母親那雙操持了一生,多肉又多繭的手指。指環(huán)閃亮的白色金光多么像父母濃縮的情感,在經(jīng)歷歲月洗禮之后散發(fā)的圣潔之光啊!
父親拉著母親的手,用地道的陜西話意味深長地說:老婆,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這五十年來,你跟著我風里來雨里去,酸甜苦辣都嘗夠,現(xiàn)在好了,你看兒孫滿堂,真幸福!咱倆要好好珍惜,老婆,我愛你!希望你越活越年輕,咱們直到百年,永遠幸福!
母親是個性情中人,父親的一番話,叫她感動又驚喜。我知道,母親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認為一輩子不會說話的丈夫竟然會對她說這些話,這些忽然讓她覺著老了都像個公主一樣的“情話”。母親的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么,但終未張開口。
那一刻,我看見一個老妻激動到淚流,用一雙手緊緊地握著丈夫的手;那一刻,我眼含淚心泛酸,在想,沒有戀愛又吵了一輩子的父母卻也相互關愛了一輩子,世間真愛莫過如此。
表弟故意問父親說這些話是不是想了一晚上,父親風趣地回答:自打五十年前的今天就想到現(xiàn)在了。
父親不是個矯情人,那番驚倒我們的話飽含了他對老妻的感謝和真愛,也隱含著他們大半生的不易。莫說母親感動到無語應接,就是我們做晚輩的也是感動加意外。一輩子耿直倔強的父親,和母親吵了幾十年的父親,原來也是心里藏著滿滿的柔情。一句“老婆,我愛你!”這五個字是兩個人用五十年的酸甜苦辣陳釀而得,是用一萬八千多個日子壘砌而得,對父母來說,它貴重到?jīng)]有任何東西可以置換。母親作為一個女人是幸福的。
我似乎得重新認識我的父親了,把那個打小就立在心間的嚴厲的、生疏的父親推倒,就在一刻間,一個可愛風趣、開朗多情的老爹在心間巍然立起。
2017.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