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印象
其實,在好長的時間里,外祖父在我心里沒有一點好印象。小個兒,稍微佝僂的腰,兩條短腿呈外卡鉗狀,稀疏的頭發(fā),稀疏的眉毛和胡子黃白相間,一張螳螂臉布滿了皺紋,像一只陳年的山核桃。記憶中,外祖父不太說話,偶爾說一兩句都是呵斥和責罵,那尖聲尖氣的嗓音底氣十足,如同冰縫中竄出來的泉水,透著逼人的涼氣。一雙小而陰鷙的眼睛,更像兩把匕首閃著寒光。當然,這透著涼氣的聲音、閃著寒光的目光,只有在家里,在外婆和我們這些孩子才能聽到、看到。在外面,他總是耷拉著腦袋,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我知道,他那是裝出來的——因為他是“四類分子”,是“階級敵人”,是人民群眾監(jiān)督的對象,他不敢有一絲的恣肆和張揚。
說起外祖父的“四類分子”,簡直像影視里的情節(jié),太富有戲劇色彩了。1945年日寇投降以后,遼南一帶成了國共兩黨“拉鋸”的地帶。先是共產(chǎn)黨派部隊占領了遼南,并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打土豪、分田地、分浮財,窮人揚眉吐氣地翻了身。當時,外祖父已經(jīng)分家單過,按家庭財產(chǎn)定成分,他被劃為中農,不屬于“斗爭”對象,而他的父親則是富農,家產(chǎn)被分個精光。轉過年,國民黨中央軍打了過來,力量相對薄弱的共產(chǎn)黨組織游擊隊,帶著各級政府退進了深山老林。這時候,村里那些在土改中被斗爭、被分光的家伙們見時機已到,便蠢蠢欲動,他們組織起來,依仗著國民黨的力量開始了“反把倒算”,四處瘋狂地追討土地和浮財。
一天有人來找外祖父,攛掇他參加反攻倒算。外祖父不想?yún)⒓?,來人細細地給他算了筆賬:“你們哥三個,老大已經(jīng)亡故了,老三在大連開買賣,你爹的財產(chǎn)將來是誰的?”外祖父本就是個恨家不發(fā)的主,對財產(chǎn)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經(jīng)不住這些人的慫恿和財產(chǎn)的誘惑,考慮了好幾天,最后同意了,來人說,同意了就要在聯(lián)名的單子上按個手印,外祖父猶猶豫豫地伸出指頭,在鮮紅的印泥里蘸了蘸,來人見他不夠爽快,干脆便抓起他的手,把手印重重地按下了。
按過手印沒幾天,還沒等這伙人張羅齊人手,共產(chǎn)黨的隊伍又打回來了。他們那張印有外祖父手印的單子落到了共產(chǎn)黨手里,成了把柄和罪證,就這樣,一頂比鋼鐵還沉重的“四類分子”帽子,便結結實實地扣在了外祖父的頭上,不僅他爹的財產(chǎn)沒要回來,連他家也被“農會”分了個精光。從此,他變成了“專政對象”,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每次政治運動,他都是被“觸及靈魂”的對象。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我們常??匆娝麕е吒叩募饷弊佑谓郑蛘咭路峡p著寫有罪名和姓名的白布,在村里清掃街道和公廁。本來就少言寡語不茍言笑的他,更沉默了,一張山核桃般的臉更陰郁了。只有在外婆和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他才偶爾發(fā)泄內心的不滿、怨懟和仇恨,他尖利的嗓音和冷泠泠的目光,總讓我想起電影中暴風雪之夜里那餓狼的樣子。所以,從小我就不喜歡他,甚至打心眼里對他充滿了厭煩和憎惡。
也許,骨子里他就是愛財如命的人,也許是因為失去的太多,反倒使他更加吝惜財產(chǎn)。反正,即使對我們這些外男外女,他也絲毫沒有大方過。那時候,我們家孩子多,底子薄,糧食、蔬菜總是不夠吃,每次從外婆家回來,外婆都要給我?guī)闲└杉Z或菜蔬,但是,每次又都必須背著外祖父,否則,他總要對外婆大發(fā)雷霆,嘴里還要惡狠狠地責罵我父母日子過不好,甚至詛咒我們一番。每次我要回家時,外婆就想法設法拖延時間,直到外祖父上工去了(他不敢遲到或隨意停工的),外婆盯著他走遠了,趕緊拽上我鉆進菜園,一兩尺長的大黃瓜,尺把長的豆角,小燈籠大小的白茄子,碧綠的韭菜,翠生生的芹菜,裝上一大筐,直到我拿不動。然后送我到街口,囑咐我路上不要玩耍,趕緊回家。有時候,筐子里還要塞進幾個玉米面大餅子、煮地瓜或青苞米棒子。至今我還記得,我走出老遠,回頭時還看得見院門口外婆舉著煙袋,穿著粗布長衫高大而親切的身影。
有一回,外婆給我裝了一筐菜蔬,我們剛走到院門口,外祖父意外地回來了,他是因為隊里給他安排了新活計回來更換工具的,當他看見了我和我的菜筐,頓時憤怒起來,一把奪過菜筐,跳著腳,指著鼻子罵外婆不會過,敗家。那時我已經(jīng)十四五歲了,知道了受辱的滋味,于是扔下菜筐,轉身而去。走出了外婆的村子,我越想越覺得委屈,便坐在路旁抹起眼淚來。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溫暖的大手摸上了我的頭頂,我抬頭一看,是外婆。她一手提著菜筐,一手摸著我的頭頂,溫和地說:“別哭了,都多大了還哭鼻子,不怕別人見了笑話?你也別生你外公的氣,他不是對你,那是心里憋屈。唉,他這個人呀,愛財是毛病,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不是他起早貪黑地勞作,菜園子里自己能長出這么多水靈靈的菜來嗎?要不是他一分錢一分錢地摳扯,我們家早就餓死了。”
想想也是,人送外祖父一個綽號“小精細”,他是鄉(xiāng)村里那些精明莊稼人的代表,是精打細算過日子的高手。他一年四季早起晚睡已成習慣,冬天雞還沒叫,他就踏著冰雪背著糞筐走出村子拾起糞來,等到莊稼人都起來的時候,他早已拾回了滿滿一土籃子牛馬糞便回到家里,掃干凈院子,挑滿了水缸。春天別人家吃早飯時,他已經(jīng)間苗或鏟地回來了,正在院子里收拾家把什呢。夏天,當別家的男人開始打掃院子或搖響轆轤時,他早已經(jīng)澆完了菜地,將剛剛割下的小山一樣的草捆扛進了院子。秋天更是,摸著冰涼的霜花或露水,他在微明的晨曦里就開始收割莊稼,等別人下地的時候,他或者已經(jīng)拾了一大捆柴火,或者撿了一筐高粱穗、谷穗和棉花桃回來。下雨天,別人都在家里“雨休”,睡睡覺,找鄰居伙伴扯扯閑篇,年輕一點的還會聚到一起打打撲克,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他卻挑上擔子,去村外的荒地上鏟草皮回來墊豬圈,草皮上的青草是豬最喜歡的飼料,而草皮帶著的泥土,讓豬一頓踩踏就成了明年很好的農家肥。他的身上總系著一條長圍裙,胳膊上總帶著一副套袖,腿上扎著一副綁腿,即使吃飯的時候也不摘下來,這樣他的衣服總比別人的新和結實。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在他們村里,每當下雨陰天,我就不回家,放學后直接到他們家去過夜。夜里醒來,總看見他在昏暗的油燈下掌鞋,有的鞋子干脆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都被補丁摞滿了。掌鞋的麻繩也是他自己搓出來的。他一只腳踩住麻繩頭兒,用嘴叼住一股麻,兩只唾了唾沫的手,靈巧地把另一股麻搓上勁兒,然后,將手中的和嘴里的兩股麻顛倒個個兒,兩股都搓上了勁兒,再將它們合到一起,一段擰著均勻麻花勁兒的麻繩就搓成了。不僅掌鞋的麻繩是這樣搓出來的,家里用的所有繩子,幾乎都是這樣搓出來的。除了熱天中午偶爾可以看見他躺下小憩,我?guī)缀鯖]看見他睡過覺。
他家的農具家什總是用得仔細,平素里齊齊地掛在房檐下背雨處,沒有扔得哪都是的時候。鐵鍬、鋤頭、?頭用過后,一定將上面殘留的泥土擦干凈,以免生銹;鐮刀用過后,一定要磨得锃亮飛快,啥時候再用,拿起來就能用;缸、盆、碗盤打了,能鋦的絕不換新的,就連筷子也都磨得比別人家的短了許多。秋天收完糧食,別人家就把秸稈割下來拉到家垛上完事,而外祖父則不然,他要對高粱秸稈進行篩選,將粗壯直溜的挑出來單放,留到下一年做籬笆或者給黃瓜豆角等搭架用;對那些高粱穗下面的挺桿兒長而直的,小心翼翼地割下來,讓外婆閑暇時用線繩穿綴成蓋簾,蓋缸蓋盆或包餃子、蒸饅頭用。甚至,高梁脫下的殼兒也收集起來,用來填充枕頭。玉米的包皮也要認真篩選,將外面的老皮捆起來,冬天給圈里的豬暖窩。或者編成大辮子,盤到一起,制成“蒲團”,坐在上面,比小板凳好,柔軟、舒適,暖和;里面的嫩皮打成小捆,冬天用鐵梳子梳成細絲,墊進棉鞋,又暖和又暄騰;而中間不老不嫩的,則用來做屜布,蒸餃子、饅頭,不但不粘鍋,而且還帶著玉米的清香味兒。院墻上吊著的那些大葫蘆已經(jīng)成熟結實了,外祖父輕手輕腳地把它們摘下來,晾曬到葫蘆外皮呈金黃色,他便挨個地端詳半天,然后用鋸子或從中間鋸開,做成大大小小的干瓢、水瓢,干瓢用來舀米舀面,水瓢則用來舀水舀粥;或將葫蘆蒂鋸掉,掏出里面的葫蘆瓤,做成盛裝雞蛋、豆類的“葫蘆頭兒?!眲e說糧食、秸稈、瓜果,就連燒飯后灶膛里的?;鹩酄a,外祖父也不會讓它們白白地浪費掉,他會在飯菜盛出來后往鍋里添幾瓢水,用作洗衣、洗臉或燙腳。即使在嚴冬里,他家也絕不會生爐子的,所以,灶坑里的余燼則要用鐵制的火盆盛起來,放到炕上讓老人孩子烤手烤腳驅寒。圍著火盆的老人要抽煙,不需火柴,只要把裝滿煙葉煙絲的煙袋鍋伸進火盆,煙鍋里就會冒出散發(fā)著煙葉煙絲香味的藍色煙霧。抽完煙,把煙袋鍋在火盆沿上輕輕地磕幾下,煙灰就不會掉得滿處都是。中午,在火盆里煨幾只紅薯或土豆,就是老人孩子們的午飯,而外婆和外祖父在北方長達五六個月的漫長冬天里,每天只吃兩頓飯,晚飯還只能是稀粥、咸菜。
外祖父一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他連吃鹽吃醬都要盤起指頭算計著,怎么能那么奢侈呢?我甚至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愛好,除了勞作便是勞作。作為外孫,拿他家一點吃食和菜蔬尚且要像做賊似的,假如想拿他家的錢物,真是連門兒也沒有。別說那時候他家也沒啥錢,就是有錢也不會給你一元半角的,你連想也別想。有一次,臘月二十三,我和幾個伙伴去供銷社買東西?;锇閭兌假I鞭炮,準備過年放,我心里發(fā)癢,伙伴們慫恿我去外婆家蹭幾毛錢。供銷社在外婆她們村子,我禁不住,就領著伙伴到了外婆家。外婆根本不掌管家里的錢,所以必須跟外祖父說,我吭哧了半天,臉都憋紅了,才從牙縫里蚊子般地說出了我的想法。沒想到,外祖父立刻拉下臉來,眉頭皺成兩個疙瘩,眼睛里更陰鷙得像座山雕似的,冷冷地說:“要錢,哪有錢?我沒有錢,你趕緊該干嘛干嘛去,別在這煩人!”我是在外婆充滿憐憫幽幽的目光里和伙伴們的奚落和嘲笑中跨出外祖父的家門的。我在心里恨恨地對自己說:“你沒有姥爺,以后永遠不要認識他!”
秋天,外祖父總會拿糧食跟別人換些土豆地瓜。土豆既可以當飯又可以當菜,省了糧食還省了蔬菜;地瓜儲存好了,可以吃到開春,還可以留出種薯,省錢。外祖父家的炕稍總堆著一大堆地瓜,冬日里用破棉絮蓋得嚴嚴實實的。地瓜可以曬成地瓜干兒,不是煮熟了曬干,做零食的,那樣太奢靡浪費,是生曬的,曬干了拿到磨米廠磨成地瓜面,摻在高粱米面或玉米面里,貼大餅子,看上去黑乎乎的,吃起來卻甜絲絲的,即使沒有菜也成。多年后,外祖父病重的夜里,喊起他的孫子,到園子里從地下挖出一個壇子,打開看時,里面的紙幣都長了綠毛,粘到了一起,表哥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也只撿出一部分好用的,其余的都變成廢紙扔掉了。人們常說錢多了能長毛的笑話,而我外祖父家里真的就曾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正是憑著外祖父這份仔細、吝嗇和“精明”,土改被分光了家產(chǎn)后,他不僅沒有讓家里的六個子女餓著、凍著,而且還在不長的光景里,為我兩個舅舅在后院蓋起了五間“海清”房,娶上了媳婦。莊稼人最實際,盡管他們在批判會上也會大聲地呵斥他,兜頭蓋臉地指責他的所謂罪惡,走在街巷里會像躲瘟疫一樣和他保持著應有的距離,但是在私下里,特別是在年關和災年里,這些滿腦袋高粱花,滿腳牛屎的莊稼漢們,又不得不暗暗佩服外祖父的勤勞和精明。一些人會趁著夜色踱進他家,滿臉堆著笑,從胳肢窩里拿出面袋,跟他借米借面。那份和批斗會上形成鮮明對比的殷勤、討好、恭維很讓外祖父受用。他總是裝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自己家也缺吃少喝,沒有啥余糧可借,然后,在他們低三下四的祈求下,告訴他們若不是看在老親少友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子上,絕不會仗義周濟的。我能想象得出當時,看著那些人的背影,外祖父的心里一定感到無比的暢快,臉上和眼睛里一定都閃著光彩。
許多人在心里把他當做過日子的楷模和榜樣,跟他摽著膀子比賽,可說起來也怪,到頭來他們總是要敗下陣來。外祖父給生產(chǎn)隊割草,回來過稱的時候,他總會不經(jīng)意地用腳踩住捆草的繩頭,讓秤桿高高地挑起來,所以,他割的草不比別人多,可掙的工分卻總比別人高出不少。外祖父家里的豬崽不愛吃食,外祖父不喜歡它,便跳進豬圈,用剪刀將它的長毛剪成齊刷刷的短毛,然后送到集市上賣掉。買豬崽兒的人見這豬崽兒小毛溜短,又見外祖父給它喂白菜葉,豬崽兒大口大口地吃,便認定這豬沒毛病,上食,好養(yǎng)活,連價都沒還,抱起豬崽兒,像撿到便宜似地走了。外祖父在集市上左瞧瞧,右瞧瞧,直到散集了,才出手買下早就相中的豬崽兒回來。到年關時,別人家殺年豬也就一二百斤,而外祖父家殺的年豬竟然三百多斤,不僅過年和正月里會親待客的豬肉夠了,而且由于年豬體大膘肥,?了兩大壇子豬油,夠全家人吃上一年的。
1978年,外祖父在苦熬苦撐了三十多年后,終于等到了“摘帽”。這時,他已經(jīng)衰老得干不了活兒了,總是半倚半坐在炕上,一到冬天就喘咳不止,腰身佝僂得更厲害了,腦袋也耷拉到了胸前,喉嚨里發(fā)出類似雞鳴的響聲,但臉上卻云開霧散,渾濁的眼睛里再沒有仇恨和憋屈的兇兇的光芒,話也多起來,每當有人來,他總要說些感謝華國鋒,感謝鄧小平,共產(chǎn)黨好的話。我不知道他這些話是由衷的贊嘆,還是被沉重的政治枷鎖壓得變乖了。兩年后,他帶著解脫后的輕松和家業(yè)遠沒達到他的理想那份不甘病逝了。我因為在城里讀書,母親沒有給我信,沒有趕上送他最后一程。我也不知道當時假如母親告訴我,我會不會愿意去。因為直到那時候,我心里依然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情感。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我自己娶妻生子過日子后,著實從心眼里佩服起外祖父的那份下苦力氣的勤勞和精打細算的精明,盡管我依然瞧不起他的小氣,他的吝嗇,他的愛財如命和他的農民式的小狡猾。
改革開放后,他的孫子,我的表哥成了他們村里第一個“萬元戶”,當起了“包工頭”,成了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大老板。”不知道是表哥繼承了外祖父的遺傳基因,還是外祖父在天有靈,蔭及了子孫。我知道,外祖父沒趕上好光景,他的一身精明、勤勞,甚至那份吝嗇和鬼算盤如果擱在今天,說不定會比表哥的事業(yè)做得更大、更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