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窩 蛋
黑雞婆費死大勁才把最后一顆蛋掙了出來。稍事休息后,它撲扇著翅膀從雞窩里跳了出來,發(fā)出一連串咯咯咯咯的聲響,主母汪天明放下豬食桶,挺著大肚子艱難地蹲在地上,抱起正在踱步的雞婆,騰出右手在雞肚子上仔細(xì)摩挲,嘆口氣說:“幺哥,你肚皮頭真的一顆蛋都沒有了?這落窩蛋一下,我也沒糧食喂你了,你就好好養(yǎng)養(yǎng),等我坐月子給我補(bǔ)補(bǔ)吧?!蓖孔拥泥従永蟿⑿Φ脽煑U都差點從嘴里掉了出來,“大伯娘,你跟雞都擺得起龍門陣,哎,你肚子頭的都怕是個落窩蛋喲?”
刁憲金還沒落地呢,就得到了一個綽號,落窩蛋。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刁憲金的頭里有六個哥哥,一個姐姐,為了生活,大大小小都隨著父母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掰苞米,割豬草,或者背石頭。憲金不干這些,甚至在哥哥姐姐勞動的時候,他還惡作劇,把尿拉在哥哥的背篼里,把肉嘟嘟的豬兒蟲放進(jìn)姐姐的后頸窩。
地主分子曹桂舟恨透了刁憲金!每次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刁憲金家門口路過,都要仰著頭瞻仰一番這座大三合頭的瓦屋,這可是自己祖上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yè)呀,改朝換代,時過境遷,以往的人歡馬叫已成過眼云煙,過去的朱門酒肉殘存記憶,解放前正眼都不敢看自己的幾戶貧下中農(nóng)居然鳩占鵲巢,把好端端的書香門第弄得屎臊尿臭,看著想著,每次都老淚縱橫??删驮谒駠u不已的時候,臭小子刁憲金老是褪下褲子,扳著小雞雞啪啪地給自己照相。嘴里還不聽地叫罵說,“曹桂舟,苗疙篼,爬上來,吃牛牛!”曹桂舟氣得須毛倒豎,卯足力氣噌噌噌追上去,刁憲金早跑到屋背后的蓮花石上面去了,學(xué)著大隊支書搞批斗的語氣,恨聲恨氣地說,曹桂舟,爛地主,老子日你老屁股。曹桂舟無計可施,唯有哭天搶地,“汪天明的落窩蛋,壞蛋混蛋王八蛋!”
一定得想辦法治治這個該死的落窩蛋!曹桂舟想,莫非我一個前清秀才還收拾不了你個小兔崽子?
曹桂舟又從老屋經(jīng)過的時候,強(qiáng)忍著滴血的內(nèi)心,偽裝出一副觀看喜劇表演的興致勃勃,等刁憲金吵鬧消停了,招招手,喊:“落窩蛋,你罵得好,聲音又大,說詞還押韻,來來來,吃顆冰糖繼續(xù)干?!钡髴椊鹫f,“爛地主,糖有毒,欺負(fù)老子不識數(shù)?”“兒才騙你?!辈芄鹬蹚膽牙锩隽灵W閃的冰糖,放在嘴里一陣咬,嘁嘁喳喳的聲音傳到刁憲金的耳朵里,不爭氣的口水就順著腮幫子流了下來。
吃完曹桂舟的冰糖,刁憲金差點將自己的手指頭也吸吮下來,這個甜進(jìn)心臟的味道啊,刁憲金一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曹桂舟疼愛似的撫摸著刁憲金的小腦袋,和顏悅色似的說,“落窩蛋,我就喜歡你罵我,三天不罵我,渾身不舒服,只要你把我罵舒服了,回回我都拿好東西給你吃?!钡髴椊鹚绷怂敝割^,說,“你給我吃的我就不罵你了嘛?!辈芄鹬蹞u搖頭,“要罵才有吃?!钡髴椊鹈悦A耍澳阏€恁球日怪呢,嘿嘿嘿?!辈芄鹬弁蝗皇兆×诵?,一張臉緊急集合起來,聲音也冷冰冰的,“我是個爛地主,我賤啊,就是要別人罵我我才舒服啊?!钡髴椊鸩挥傻卮蛄藗€冷戰(zhàn)。曹桂舟拍拍刁憲金的小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落窩蛋,記牢靠喲,每個人都賤,一定要把他往死里罵舒服了,他才肯拿吃的給你!”曹桂舟用力揪著刁憲金紅撲撲的小臉蛋,一字一字地往外蹦,“記-住-了-嗎?落窩蛋!”
正月過去,大地回春,汪天明照例帶著大人娃娃忙碌在田間地頭,刁憲金盤坐在門前的院墻上,脫下身上又黑又舊的破夾襖,尖著小手把一顆顆肉乎乎的虱子掐得啪啪直響,嫩聲嫩氣地嗔怒著,“狗日的,我還餓得咕咕叫呢,叫你吃我的血?”啪啪啪。
溫暖的陽光曬得刁憲金混混欲睡,忽然從混著花香味的風(fēng)里傳來冰糖的聲音,刁憲金立即精神亢奮了起來,支起耳朵靜聽,冰糖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百u冰糖,黃糖,花果唲糖,不甜不要錢……”順著聲音,刁憲金看見一個戴白草帽、穿對襟子的大漢挑著兩只籮筐從門前的小路上勁直走了過來,冰糖黃糖花果唲糖的聲音撒了一路。曹桂舟的冰糖味兒迅速從心底蕩漾開來,甜津津的味道滋潤著刁憲金的每一根味蕾,似乎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冰糖的味道?!氨牵S糖……”,白草帽的叫賣聲從院墻下強(qiáng)烈刺激著刁憲金的耳鼓。他縱身跳上院墻,大喝一聲,“呔,賣冰糖的!”白草帽樂呵呵地說:“小娃娃,你要買?”刁憲金忽然想起了曹桂舟的指點,腦洞大開,在院墻上跳來跳去地即興發(fā)揮起來,“日你媽,日你娘,哪個雜種賣冰糖,日你娘,日你媽,哪個龜兒賣粑粑!”白草帽站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的怒火在燃燒。刁憲金瞪圓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卻沒能看清草帽掩蓋下的那副表情,于是更加努力地唱著,“日你媽日你娘,哪個雜種賣冰糖……”白草帽放下扁擔(dān),平靠在兩端的籮筐上,順勢坐在扁擔(dān)中間,從荷包里掏出支紙煙,火柴劃過,煙霧繚繞。刁憲金翻來覆去地唱罵了十來分鐘,累得氣喘吁吁,嬌嗔著問,“賣冰糖的,舒服沒有?老子要吃冰糖了?!卑撞菝庇昧ξ丝跓?,狠狠地將煙屁股踩滅在泥土里,向刁憲金招招手,“娃娃要吃糖?你下來嘛?!?br />
刁憲金一個箭步從院墻上跳下來,蹦蹦跳跳地來到白草帽跟前,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墒牵撞菝睈汉莺莸嘏e起了扁擔(dān)……正在苗墳埂鏟地的汪天明隱隱聽到小兒子殺豬般的嚎叫。
此后,刁憲金的兩條腿再也沒能站起來。
2016年,刁憲金死在鄉(xiāng)政府養(yǎng)老院的輪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