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間百態(tài)】山村謎案(小說)
一
湘西南,雪峰山余脈未盡,以致大山連綿,峰上有峰,嶺上重嶺。平匪寨就坐落在嶺上的山坳里,四面環(huán)山,環(huán)境惡劣。近年來,搭幫“村村通”工程,古老的山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通電,通水,通路。經(jīng)過政府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泥村道通向山外,如同一條血管,與外面緊密相連,戚戚相關(guān)。
我的老家就在平匪寨,自從我把父親接到縣城住后,就很少回鄉(xiāng)下。因?yàn)槟棠淘趲啄昵叭ナ懒?,除了父親外,在鄉(xiāng)下我沒有致親的人了。因此,每年僅在清明節(jié)或五爺和堂哥他們辦喜事回鄉(xiāng)下,且來去匆匆。
村里老房子越來越少,漸漸地被一棟棟兩三層的新樓房所取代,僅剩下村西頭的一間老屋,孤零零地杵在那兒,訴說滄海桑田,世事變化。這房子當(dāng)初是村里地主惡霸唐摸天的,原是兩進(jìn)前后院的大院子,兩邊各六間廂房。唐摸天住后院的正房,中間是甬道,直通與后院西廂房毗鄰的柴房。
解放前,一場大火燒毀了東邊前院三間廂房,這火燒得怪兮兮的,十分蹊蹺。唐摸天怪罪于村民,咬牙切齒,尋求報(bào)復(fù)。到了文革期間,多半被強(qiáng)拆,僅剩下西邊后院兩間廂房和那間柴房。地主惡霸唐摸天壞事做盡,血債累累,在文革時(shí)被批斗致死,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他的兒子唐耀祖不到六十,得了不治之癥,死翹翹了。孫子唐仕遠(yuǎn)在省城工作,在那兒成了家,自從他父親死后,幾乎沒回過村,成了地地道道地城里人。
唐仕遠(yuǎn)曾想把僅存的兩間廂房和那個(gè)柴房賣掉,可再便宜也沒人買,就杵在那兒任憑日曬雨淋,久而久之,兩間廂房子完全塌了,殘?jiān)珨啾?,瓦礫遍地,芳草萋萋,好不蕭條。
房子不是沒人不買,是沒人敢買。聽說房里鬧鬼,有人親眼所見,說得神乎其神,讓人不寒而栗。
“那是個(gè)夏天的晌午,大家都在地里做工。黑云鋪天蓋地從西邊山頭漫卷過來,籠罩了天空,白晝?nèi)缤谝?,接著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五爺神色凝重,仿佛仍心有余悸。
“先是一個(gè)電閃,照亮了整個(gè)村子,‘轟隆’一聲,悶雷在頭頂上炸響,嚇得我縮頸抖索。在閃光里,就在柴房前,一個(gè)身穿白衣白裙的高個(gè)女子,披頭散發(fā),赤腳,飄然而過。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薔薇的妹妹——紫玉。半夜里,常聽到女人輕聲抽泣?!?br />
柴房成了兇宅。我們小孩不用說晚上,就是大白天,不敢一個(gè)人呆在村里,更不用說接近那老屋。我每次經(jīng)過老屋時(shí),誠惶誠恐,匆匆而過。
薔薇是我的奶奶,聽奶奶說,她的妹妹紫玉在解放前的一個(gè)晚上,就不見了。一起不見的,還有我的爺爺,兩人從此杳無音信。直到奶奶去世前,依然沒有他們的消息,奶奶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悲痛,離開了這個(gè)世界。
從那以后,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什么爺爺帶著漂亮的小姨子私奔了。奶奶與人爭辯,說打死也不會相信爺爺背叛她。她相信爺爺是愛她的,爺爺作風(fēng)正派,是個(gè)好男人,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可是,等呀等呀,一直沒等到爺爺回到她的身旁。奶奶偷偷流淚,眼圈常常是紅的。
奶奶經(jīng)常嘮叨,說她妹妹如何漂亮,瓜子臉,小嘴唇,小鼻梁,眼珠像美玉,晶瑩剔透,會說話似的。一米六五高,齊腰長的粗辮子,身段苗條,又不乏豐滿,人見人愛。奶奶為此驕傲和自豪。奶奶的父母親去世早,從小姐妹相依為命,靠吃百家飯長大。奶奶嫁給爺爺時(shí),她妹妹才十歲,來到爺爺家中,一起生活。姊妹情深,后來奶奶把她媽媽留給她的手鐲戴在妹妹的手上。
二
柴房成了危房,搖搖欲墜,鄉(xiāng)政府下令必須拆除。村長安排組長,組長通知唐仕遠(yuǎn),唐仕遠(yuǎn)說拆就拆了吧,他就不回來了,免得傷心。村里沒人敢拆,無奈之下,組長不得不雇外村的人拆除。
那天,組長在老屋前殺了一只大公雞,用雞血繞屋淋了一圈。然后,上牲辰,燒紙,放鞭炮。嘴里念念有詞:“請各方孤魂野鬼帶上陰錢,離開此地,去別處快活吧。我每年的今天給你們燒錢上貢,請你們千萬不要纏著我?!弊詈蠊ЧЬ淳淳狭巳?。
拆房時(shí),一根朽爛的檁條突然折了,掉下來砸在一個(gè)外村人的腿上,流了不少血。組長當(dāng)場嚇得吐血,以為鬼來了,跪在地上磕頭,頭如搗蒜。
有人發(fā)現(xiàn)在灶臺后面的土是松的,拿鋤一刨,竟然是個(gè)廢棄的地窖。繼續(xù)下挖,挖到兩米多深,挖出兩個(gè)壇子,挺沉。抱到地面,大伙一陣驚喜,以為挖到寶貝了,亟不可待地打開其中一壇。天啦!是滿滿一壇子“袁大頭”。大伙愣一會,緊接著哄搶,你一把,他一捧,一搶而光。只有五爺陰著臉,瞅著,無動于衷。
打開另一壇,大伙圍了進(jìn)來,做好搶的準(zhǔn)備。這個(gè)壇子比先前那個(gè)大,往里一瞅,沒有“袁大頭”,而是泥狀的東西。正當(dāng)人們納悶時(shí),冒出一縷青煙,須臾爬出一條鎬把粗的蛇來,呲地溜走了。“活見鬼了。”大伙嚇得哭爹喊娘地連忙散開,有膽大的人好奇,把壇子扣過來,倒出一堆白骨。
是人的骨頭,除了頭、身體和四肢的骨頭外,還有一條長長的粗辮子。一根腕骨上套著一只手鐲。
五爺見狀,瘋了似的撲上前來,哀嚎道:“這是紫玉。紫玉你怎么在這兒?你死得好慘??!”
“是紫玉?她怎么可能在這兒?”
“不可能是她。她不是與大壯私奔了嗎?”人們議論紛紛,根本不相信五爺?shù)脑挕?br />
“住口。胡扯。”五爺憤然,大聲斥責(zé)他們污蔑好人。
旁人不服,說:“你憑啥說是紫玉?”
“你看看那條粗辮子,還有那個(gè)手鐲,除了紫玉,我們村里還有誰有?那手鐲以前我見過,上面有一粒米大的傷口,不信拿過來瞅瞅?!蔽鍫敱瘋亟忉尩?。
人們半信半疑??蓻]人敢上前去取手鐲。
沉默了一會,五爺毫不猶豫地把手鐲從骨頭上慢慢取下來,擦拭干凈。果然有一米粒大的傷口。
“她怎么這兒?”這時(shí)大家完全相信了,驚愕不已,但疑云仍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五爺老淚縱橫,小心翼翼地把骨頭按順序先腳后頭重新裝入壇子。骨頭不是一個(gè)整體,多處有被砍斷,頭骨后腦勺開裂,且凹下去,可想而知,當(dāng)時(shí)受到猛烈撞擊致死。裝好封蓋,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把壇子搬到自家屋后。上牲辰,燒紙,放鞭炮,虔誠三鞠躬,最后把壇子埋在地下。
兩天后,我接到五爺?shù)碾娫?,正忙于上班,我說等下班后再打過去。五爺生氣地說:“耽擱不了你幾分鐘。你趕緊回來一趟,有重要事情。”說完就掛了。我從沒見五爺生過氣,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中午請假驅(qū)車回鄉(xiāng)下。
五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非常敬重他。在我十二歲那年,頑皮的我偷偷下塘洗澡,差點(diǎn)被淹死。五爺在附近鋤地,聽到呼救聲,衣服都沒脫,跳進(jìn)塘里把我救起。我參加工作后,每年要給五爺拜年,帶些禮物,給點(diǎn)錢,以表我的心意。五爺每次拒絕,說來看他就行了,不用帶什么。在我的一再堅(jiān)持下,他只得勉強(qiáng)收下。五爺是個(gè)不愿欠人情的人。
來到五爺家,五爺迎了出來,陰郁著臉,一見我就嘆氣說:“我找到你姨奶奶了,她死得太慘了?!闭f完抹了一把眼淚。
“找到她了?在哪兒?”我驚訝萬分,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唐摸天柴房的地窖了。”五爺哽咽道,“大前天拆房子挖出來的。哎,后悔死了?!?br />
“啊?怎么在那兒呢?”
“我暫時(shí)把她埋在這后面?!蔽鍫攷襾淼轿莺螅钢惶幮路^的土說。而后進(jìn)屋從柜里摸出一個(gè)手鐲交到我手上,說,“這是從你姨奶奶手上取下來的,你保管好。”
從死人手上取下來的東西,拿在手上,心里既梗噎又害怕,像燙手的山芋。
“還是找個(gè)地方,重新安葬她,讓她入土吧?!蔽鍫斦f,“哎,悔不該啊!我,我……”欲言又止。
“五爺,有什么就說吧?!?br />
“沒,沒什么?!蔽鍫旈W爍其詞。
經(jīng)過與父親商量,姨奶的墓地選在奶奶的墓旁。父親雖年過八十,但堅(jiān)持料理此事,請人幫忙挖墓穴,買棺材。五爺主動幫忙,忙前忙后。
第三天,五爺打電話給我,先告訴我安葬的準(zhǔn)備情況,而后猶豫了很久說:“你今天能回來一趟嗎?我、我有話想對你講?!?br />
“好吧,中午我就回來。”五爺好像有重要事情要對我說,加之又是周末,因此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三
五爺坐在我的對面,打開了話匣子,述說埋藏在心底的往事——
一九四五年夏天的一個(gè)夜晚,沒有月亮,星空閃爍,風(fēng)銷聲匿跡,悶熱難耐。那時(shí),外面到處都在打仗,聽說小鬼子快完蛋了,可是仗越打越多,沒完沒了。在這大山里,除了土匪經(jīng)常騷擾外,什么八路軍,白狗子,還有小鬼子,從沒來過。平匪寨倒也清靜。
誰也沒料到,一切都在那天變了。
那天,爺爺?shù)缴酵庾隹停瑤Щ匾恍┗ú己鸵恢焕夏鸽u,準(zhǔn)備給有身孕的奶奶補(bǔ)補(bǔ)身子,再給奶奶和姨奶做一身衣服。那年代,家里窮,一年到頭,添不上一件新衣裳。
要不說,土匪是屬狗的,他媽的鼻子真靈。知道爺爺從山外帶來好多東西,天剛黑,就聽說土匪來了。村民們嚇得連忙往后山跑。爺爺要大家別慌,女人孩子往山里撤,男人拿起火銃自衛(wèi)。
爺爺要奶奶趕緊撤,奶奶舍不得爺爺,也不放心,要爺爺一起走。爺爺安慰了幾句,無論如何要保護(hù)村子,奶奶無奈,跟著大伙撤到山上躲起來。留在村里的男人,拿出自家的火銃,裝上火藥和鐵沙子,朝天“砰砰”放槍,以警告土匪,村里早以防備。
幾把火銃,土匪根本不放在眼里,二十幾個(gè)土匪高舉火把,叫囂著把村子圍起來。一看形勢不妙,好漢不吃眼前虧,爺爺帶著男人們也撤出村子。半道上遇到奶奶,火急火燎地往回跑。
“薔薇,你這是干啥?不要命了?!睜敔斏鷼獾貑枴?br />
奶奶哭喪著臉說:“我的娘呃,紫玉沒逃出來,還在村里?!?br />
“啊?你回山上,我去找?!睜敔斂钢疸|轉(zhuǎn)身跑回村里。
這時(shí),土匪頭子梅哉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揚(yáng)地說:“弟兄們,進(jìn)村,干活。”
土匪蜂擁而上,沖進(jìn)村里砸門破戶,挨家挨戶搶東西,弄得雞飛狗跳。
爺爺摸進(jìn)村里,避開土匪,悄悄來到自家屋后,躲在暗處觀察動靜。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有窸窣聲。
“誰?”爺爺?shù)吐暫鹊馈?br />
“哥,是我。”紫玉低頭彎腰來到爺爺跟前。
“你咋回事?不跟大家一起撤。”爺爺輕聲責(zé)備。
“我、我跑肚子,上茅房了,沒來得及。”紫玉解釋道。
“跟我往外逃?!睜敔斃嫌竦氖郑饷??!鞍パ健币宦?,紫玉腳下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不許動。動一下,我打死你?!币粋€(gè)土匪發(fā)現(xiàn)了紫玉,舉著火把走了近來。
那土匪拿火把一照,狂笑說:“哈哈,還是個(gè)漂亮妹子,今天晚上大哥有艷福?!?br />
紫玉嚇得直抖擻。土匪一把拽起紫玉,扛在肩上,紫玉反抗,被扇了幾個(gè)耳光,被帶到匪首梅哉面前。
“小娘們,站起來,讓大爺瞧瞧?!泵吩兆隈R上哈哈大笑。
“大哥,這妹子長得蠻好看的?!蹦峭练双I(xiàn)殷勤地說。
“哈,哈,哈,不錯。不錯。帶回去做壓寨夫人。哈哈哈?!泵吩招幕ㄅ?,欲火難耐。
就在這時(shí),有個(gè)土匪跑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大哥,大哥,不好了,風(fēng)(官兵)來了,馬上就到。”
“什么?他們怎么知道的?奶奶的,這么快?!泵吩占{悶,接著命令道,“他奶奶的,扯呱(撤)。把這娘兒帶走。”
“扯呱。”“扯呱。”
土匪從屋里頭鉆出來,肩扛手提,向村外撤。一個(gè)土匪準(zhǔn)備扛起紫玉時(shí),“砰”的一聲,火銃響了,那土匪被撂倒在地。
此時(shí),不遠(yuǎn)處槍聲驟響。
“大哥,要不干他一票,弄些槍支?”梅哉身旁的二當(dāng)家說。
“不行。不能打,他不犯我,我何必惹他。畢竟都是中國人。扯呱?!?br />
土匪顧不上紫玉,撒腿就跑,一會就跑得沒影了。
“紫玉?!睜敔攣淼礁?,拉起紫玉躲在一棵樹后。
一會來了三十幾個(gè)白軍,軍容不整,站沒站姿,坐沒坐像,槍有扛著的,有提著的,有放在地上當(dāng)枕頭的。一看就是殘兵敗將,急急如喪家之犬。
“副官,去,去村里弄些吃的。老子餓壞了,真他媽的,餓著肚子賣命,龜孫子才愿意干?!彬T馬的頭兒命令道。
“營座,上峰命令火速趕往夾山坳,伏擊鬼子。吃飯怕來不及了?!庇袀€(gè)軍官模樣的人說。
“多嘴。餓著肚子打鬼子,問問弟兄們愿不愿意?”
“不愿意?!?br />
“不愿意?!北娙烁胶?。
副官帶著幾個(gè)士兵進(jìn)村,搜尋食物。
“吳連長,帶幾個(gè)弟兄進(jìn)村抓壯丁,見男人就抓。媽拉個(gè)巴子,老子的隊(duì)伍快打沒了。”那營長發(fā)號司令。
“是,營座。”吳連長馬上帶人進(jìn)村,氣勢洶洶地抓人。
幾刻鐘的功夫,吳連長跑到那營長跟前,低頭哈腰地說:“報(bào)告營座,村里人跑沒了,就抓到一個(gè)。帶上來?!?br />
幾個(gè)士兵把爺爺推到跟前。爺爺不愿意,大聲叫嚷:“我不干。”
“窮小子,當(dāng)兵吃糧,跟著老子有吃有喝,為什么不干?”
“我不愿意當(dāng)白狗子?!睜敔敋鈶嵉鼗卮?。
“誰是白狗子?”
“你們就是。抓人,搶糧,沒個(gè)好東西。不是白狗子,又是什么?”爺爺慷慨陳詞。
祝老師周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