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shù)陌俟麍@
爺爺是晚清秀才,可他不是窮秀才、酸秀才。
我家最旺盛的時候,有一百多畝地,雇了三四十個長短工,算是郭固集一帶有名的大地主了。爺爺說,他不是往上考不了舉人、進士,他是自己主動放棄的。爺爺是那種淡泊名利、讀書用來修身養(yǎng)性的雅士。
淡泊名利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淡泊名利是一項真功夫,是需要天分的,是需要修煉的。光棍一條,怎么淡泊名利都成,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不了作個鄉(xiāng)野隱士,放浪形骸,灑脫一生。養(yǎng)活著一大家子老少,再想淡泊名利,不好弄了,起碼得有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老婆孩子都養(yǎng)活不了的人,咋著都不能算作瀟灑。
我爺爺是個性情中人。不少性情中人經(jīng)歷了世態(tài)炎涼、俗世艱辛,中年以后,總要自覺不自覺地淡泊名利的。這是一種無奈之后的沉重灑脫。我爺爺是性情中人,可他是一個頭腦清醒、眼光清亮的性情中人。他沒有舍棄功名利祿,也沒有陷進去,他在秀才這一階兒恰到好處地適可而止。秀才雖說不食朝廷俸祿,但它究竟有官命的名分,在百姓中間還是有點兒地位的,在到處睜眼瞎的窮鄉(xiāng)僻壤,秀才更能鶴立雞群。所謂鄉(xiāng)紳,就是這樣的一群中國讀書人。
和其他傳統(tǒng)文人不同,爺爺重視自然科學,他甚至認為,只有自然科學才能直接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物質(zhì)財富是國強民富的根基。他認為,中國社會落后的根源,正在于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過分強調(diào)人文科學的經(jīng)緯功能,忽視了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主張的經(jīng)世致用,注重的其實只是如何做官,不包括搞科學。不過,爺爺更堅持,物質(zhì)財富達到一定程度,百姓倫理道德的提升,非經(jīng)學不能。
本著這種思想,爺爺開辦了郭固集、全滑縣,也許整個彰德府第一家立體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綜合養(yǎng)殖場。當然,那時候沒這個叫法。他把祖輩留下來的幾十畝薄田全部載上果樹,果樹下面養(yǎng)殖家禽家畜。大凡本地區(qū)能養(yǎng)活長大的果木牲畜,爺爺每樣都移栽圈養(yǎng)了一些,杏樹、梨樹、桃樹、柿樹、蘋果樹、李子樹、核桃樹、山里紅樹、花紅樹等,豬、馬、牛、羊、雞、鴨、鵝、魚、驢等,還養(yǎng)了幾只野雞野鴛鴦、野鵪鶉野鷓鴣、野刺猬野兔什么的。
爺爺九十多歲的時候,經(jīng)常讓我坐在他懷里,給我講他的百果園。他說,他還養(yǎng)過幾只野鶴,有白鶴,也有灰鶴,全是他從獵人手中高價回收的受了傷的大鳥。君子有好生之德,這種好生之德,不是為了貪圖回報作弄出來的,是內(nèi)心打小就有的一種感情。
我爺爺有個怪毛病,他不養(yǎng)騾子,他說:不會生養(yǎng)的動物是怪物。他堅決拒絕閹割牲畜,他說:世間最沒人性的事就是閹割動物,閹割動物就是割斷了天地陰陽正氣,老天爺都不會答應的。以爺爺這樣的雅士,外人恐怕都認為他會喜歡盆景。錯啦,爺爺像討厭閹割動物一樣討厭修剪盆景,他認為,這是世上最殘忍的兩件事。尤其盆景,人們竟然把制作盆景、觀賞盆景當作修身養(yǎng)性的雅趣,中國文人正是欣賞著盆景,自己不知不覺地也變成了盆景。
所以,爺爺?shù)陌俟麍@就是動植物們的天堂,它們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男歡女愛,繁衍生息,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也因此格外賣力地生產(chǎn)著肥壯的子孫?,F(xiàn)在流行的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我爺爺在一百年前就開始試驗了。家畜的糞便養(yǎng)魚肥田,還給家禽提供白胖的蟲子;家禽們則替果樹除蟲治病。靠著這種自然循環(huán)的生物鏈,爺爺不必花費多大本錢氣力,就能輕輕松松收獲成簍成簍的優(yōu)質(zhì)蛋、奶、肉和成馬車往外拉的果子。應該說,爺爺其實是靠著一種科學的生產(chǎn)理念成為當?shù)馗粦舻?。這讓那些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的商人羨慕不已。我爺爺是中國最早的儒商。
有了錢,爺爺置地買田,雇長短工,過著衣食無憂、讀書養(yǎng)性的悠閑日子。他還寫了一部關于種植養(yǎng)殖的書——《郭固集地區(qū)六畜百果考》,準備向外界推廣他的立體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模式。整部書有青磚那么厚,書頁是那種軟軟的、薄薄的綿帛紙,內(nèi)容全是爺爺用蠅頭小楷一筆一劃撰寫的。爺爺?shù)南夘^小楷在郭固集地區(qū)首屈一指,他不排斥草書,但更喜歡工整秀麗的小楷。許多書法家看不起楷書,爺爺說,他們太躁狂了。與當時一般的綿紙書不同,爺爺?shù)臅菣M排版,他認為,橫排更適應人們的閱讀習慣。要知道,這可是發(fā)生在一百年前的創(chuàng)新。
我倒是不大贊同這一點,我喜歡豎排綿帛線裝書籍,它們可以讓我躺在床上,卷著書本悠閑懶散地閱讀。我向爺爺表達了這樣一種看法,爺爺笑罵,繼而正色:讀書是需要沐浴焚香、正襟危坐才能夠領悟參透的正經(jīng)事情,像你那樣讀書,簡直是在侮辱孔夫子!
哈哈!
爺爺還親自動手給自己的著作繪上插圖。本來,他老人家擅長寫意水墨,不喜歡在他看來略顯單調(diào)刻板的白描??墒?,描摹動植物,白描更勝一籌。為了科學的準確性,爺爺抑制住自己的喜好,練起了白描寫生??磥?,爺爺不僅是優(yōu)雅的傳統(tǒng)文人,他還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科學家。
我爺爺最重要的是一位教育家,就像孔圣人一樣。他老人家常說:一個人身上啥最要緊?頭腦里的觀念最要緊。觀念這個東西對于人,不像風霜雪雨欺打莊稼嫩秧,倒像堿水。霜雪打了麥苗,葉枯了,根還活著,還有救;堿水澆下去,再好的苗子也活不成,長不大。要解決這個要命的問題,只有靠教化。他用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的收獲,開辦了全縣最大的一所私塾——“大坡書院”,而且是免費的,有教無類,不但對我家那幾十個長短工的子女免費,對所有愿意入塾讀書的貧家子弟,都給以免費。家里揭不開鍋而愿讀書的,爺爺尤其關心,管吃管住,只是每天到我們家的田里、果園里打打工。爺爺開了鄉(xiāng)村教育勤工儉學的先河??!他這個弄法兒,比閆老西兒下手還早。
讓爺爺難受的是,即便這樣,也不是有太多的農(nóng)家子弟主動入塾,孩子大小是個勞力呀!讀書,對于許多莊戶人家是浪費時光。爺爺因此很痛心,他說:哪天人們愿意主動上學就好了,家和國就有指望了。我爺爺認為:如果孩子們愿意上學,而一家、一國拿不出錢讓孩子們上學,那是一家、一國最大的悲哀、恥辱,是家長和皇上最大的無能和犯罪。我爺爺認為:肚子可以餓著,腦子不能挨餓;腦子挨餓,啥時候都翻不過來身!
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家的百果園仍百花齊放、百果爭亮。小時候,我經(jīng)常爬到那棵最大最高的柿樹上玩。有一次,我還躺在樹杈上美美地睡了一下午。入高級社時,我娘一夜之間刨倒了二十多棵果樹,直到累得病倒。剩下的全歸了生產(chǎn)隊公有。文化大革命,我家的百果園被村里最大的家族趁亂瓜分了。
當年土改時,工作隊的人要把我家劃成地主成分。按標準,我爺爺不但是地主,而且還是大地主,他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剝削佃工血汗的基礎上,這是我后來所受的教育形成的認識,過去我這么看,現(xiàn)在我仍這么看。都是一樣的勞動,財富憑啥過多地集中在你手里,你不靠剝削靠的什么?剝削是罪惡;剝奪剝奪者,天經(jīng)地義!
好在,爺爺人緣挺好,剛才說的免費私塾的事,足以證明。所以,我爺爺盡管過著工作隊員們說的“寄生蟲”的生活,倒是沒有絲毫民憤,只有那個大家族中幾個曾被我爺爺訓斥過的二流子趁機落井下石。
眼看著地主的帽子就要扣上,爺爺也有些亂了方寸,這是很少見的。他不能再任事態(tài)自然發(fā)展了。他寫了封信,讓我爹連夜送到縣城。第二天,我爹就帶來了縣委書記的親筆信,交給工作隊長。工作隊長拆開看了,大驚失色,馬上召集他的隊員緊急開會,把我家的成分改劃成中農(nóng)。
這倒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了:晚清秀才、幾百畝地、幾座大宅子、幾十號雇工,哪有這樣的中農(nóng)?
原來,那位縣委書記是我們臨村富農(nóng)家的大少爺出身。早年,他從濟南府的大學堂畢業(yè),回到我們村附近的一所中學教書,和我爺爺偶有來往,時不時地在一起交流些學術意見,算是忘年交吧。當然,他也時常召集他的同志們,在我爺爺?shù)陌俟麍@和書齋里開些秘密的會議。
這么說,我爺爺不但不是什么剝削階級的“寄生蟲”,反倒是革命功臣。爺爺一向憎惡朋比結(jié)黨,他認為,不為營私,結(jié)黨作甚?世道亂就亂在幫派黨團。他沒有加入國民黨,也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然而,他也沒阻止那位后來的縣委書記把他的果園書齋當做安全的聯(lián)絡點。要知道,投靠了國民政府的當?shù)刈畲蟮姆耸淄跞竦鸟v地僅在十里開外,王匪曾創(chuàng)造過血洗整整一個村莊三百口的殺人記錄。從這點看,那位縣委書記是十分信任我爺爺?shù)?,有九分信任,他也不敢把他的同志們召集到晚清秀才家里?br />
我爺爺可真是天設地造的隱士命呀!清帝和國民黨時期,他有秀才頭銜、鄉(xiāng)紳身份;共產(chǎn)黨坐了江山,他是革命功臣。古人評論隱士: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我爺爺至少算中級隱士吧?隱士也定級別職稱,有點意思,有點幽默。
但是,爺爺不主張別人效法他,是覺得別人學不來,還是覺得不可取?我這做后輩的,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爺爺后來鼓勵爹爹和他的其他學生們到外邊闖蕩,走得越遠越好,漂洋過海更好。他同意“窮文富武”,人窮了,沒錢沒糧因此沒力氣去操弄武把,捧著書本縮在角落里苦讀,成本很小,收獲興許不小,倒不失一條可行的出路。窮文,是上天留給那些有志氣沒財氣的窮小子的一條生路。民國時,爺爺發(fā)現(xiàn),竟然這條生路都被斷死了。這或許是他容留黨人的原因。
不過,這凈是我瞎猜,像我爺爺那樣的人,一般人是理解不了的。
到我上學的時候,受教育已經(jīng)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了。到了一定年齡,不必為家里拿不出學費發(fā)愁,因為那會兒根本就不收學費。單憑這一點,就足以稱為教育史上偉大的革命。
我們郭固集小學、郭固寺中學的校長、老師們學歷倒不高,有初師的,有高中的,甚至還有高小畢業(yè)的,也有以工代教、以農(nóng)代教。不管哪路神仙,不管懂不懂教育,大家既然進了這個校門,就死心塌地地把學校當成了家,把自己或老或嫩的根扎在了學校里。他們的事業(yè)心不是當官出政績,不是升學率。我敢說,他們壓根兒沒有把當校長看作當官,把當老師看作高人一等的國家干部,他們把教育和學??闯闪擞说墓Φ滤?。他們才是合格的教育家。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郭固集小學的女校長姓常,郭固寺中學的校長姓劉,主任姓時。直到今天,你只消提起常老師、劉校長、時主任,三十五歲以上的人,馬上知道你指的是誰,絕不會誤認作今天的哪個老師校長主任。
常校長的家在距離學校三里遠的村子里,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幾代郭固集小學生的印象里,似乎常校長從來沒有遲到或早退過。每天,學生們都能看到,常校長最早一個到校,最晚一個離校。劉校長、時主任的家分別就在附近一二里、二三里的郭固集、關帝廟村,但除非周末,他們是不會回家的??纯唇裉?,大小學校的校長主任沒有一個住校的,有的鄉(xiāng)村學校的校長老師還住到縣城,每天來來往往,把僅有的那點時間和精神頭浪費在路上。
印象最深的,是郭固寺中學經(jīng)常舉辦運動會、歌詠比賽等文體活動。每到這個時候,連周圍的村民們都進來觀看,學校的大門此時也總是敞開的。
看吧,到處熱火朝天;聽吧,歡聲笑語不斷!操場上、校園里的大樹下,全是打籃球、打乒乓球的。劉校長、時主任會搬把破舊的藤椅,端一只掉瓷的大茶缸,樂滋滋地看著他們的學生生龍活虎地酣戰(zhàn);一時興起,他們也會赤膊上陣,練出一身汗的。
郭固寺中學還辦有油印刊物,從校長到打鈴的,從老師到學生,都可以在上面發(fā)表自己的作品,詩歌散文、標語口號、日記作文,打油詩也很常見——感謝打油詩吧,正是打油詩,將詩歌從滅亡的命運中拯救出來。更有每面教室山墻內(nèi)外都有的黑板報,五顏六色,楷隸草篆,像一鍋好吃的大燴菜。所有這些刊物黑板報,全是老師同學們自行撰稿、編輯、刻版、印刷,用的是那種老式油印機,版面用蠟紙刻,全校字寫得漂亮的老師同學輪流刻版。
我就有幸刻過好幾次版,還推過油印機??粗粡垙埌准埡谧衷谖业氖窒掠〕觯矣幸环N難以名狀的幸福感、成就感。我的作品也經(jīng)常發(fā)表在外山墻的黑板報,正對著學校最寬最長最直的大道,濃密高大的沙啦楊遮在大道上,課間、午后和晚飯后,老師同學們站在樹蔭下、黑板報前,津津有味地讀著念著,我的名字經(jīng)常被大家念到。
可以說,從那時起,我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欲望就得到了滿足,所以,八九十年代當我看到有的文學青年捧著登有自己豆腐塊的刊物渾身哆嗦時,我就有點好笑。
我們學校造就了不少名人,我指的是本鄉(xiāng)本土的名人。名人不在級別大小,在于自己周圍的熟人都敬重你,你對他們起到師范作用。我們的名人范圍很廣,有學習成績好的,有籃球、乒乓球打得好的,有跑得快的,有力氣大的,有歌唱得好的,有琴彈得好的;有書法家,有作家,有詩人,也有經(jīng)常在全校大會上受到表揚的好人好事。這些名人,在我們那個地方老少皆知,成為他們以后男婚女嫁的資歷。
直到今天,幾十年過去了,人們還在時不時地談起他們,用他們當年的一技之長來訓示孩童:“你跑得快?你有愛學跑得快?”“你唱得好?你有美霞唱得好?”“你字寫得好?你有憲達寫得好?你有尊圣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