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姐姐跟我聊起母親，聊起母親必然也會聊起奶奶。媽媽對姐姐說奶奶念叨我念叨到嘴都“酸”了，我卻還沒回去看她。
　　 忽覺自己無孝至極，竟兩周來電話都沒回去一個。這兩周來，我忙嗎？平心而論，不忙。每天上班下班，周休時又剛好撞上跟朋友一起去做了個體檢之后，便不想執(zhí)行每周回家一次的“例行安排”。
　　 以前也常因事不能每周回去，甚至更早些年是因為外出讀書半年才回去一次，也沒聽說奶奶會因為想我而整天念叨我什么時候回去看她。倒是現(xiàn)在，自回家工作了后，一不回去，就好像隔了幾個世紀(jì)。所以，這是越親近，越想更親近了么？
　　 奶奶時不時念叨著讓我回家的頻率在三個月前臥病在床之后，顯得更高了。我從不覺得“老”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反而覺得這個每個人都應(yīng)體驗一番的人生經(jīng)歷，但奶奶突如其來的病卻讓我一下感覺她老得有些讓我猝不及防。
　　 奶奶病下的第二天，我正在外面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跟著劇組拍攝今年跟雷州市公安局合作的《好事村長》，忽然接到母親電話。電話里母親聲音沙啞，像個累極了的木偶：“小妹，奶奶昨天忽然沒有了知覺，四肢僵硬，意識模糊，事發(fā)突然，折騰了一天一夜，也來不及跟你們說，要是有空，你回來一下吧。”
　　 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堂哥正在抱起奶奶放在床邊的躺椅上，我才真正意識到奶奶老了，在此之前，我完全看出沒有奶奶有任何一位九十多歲老人該有的衰老征兆。一個前幾日剛剛見過的能吃能喝能走能說能笑能怒能耍的活寶，此時拉著我的手皺著眉頭艱難地對我說著這里疼那里也疼全身都疼。
　　 看著她因疼痛而皺巴到一塊的五官，我竟舉手無措。只好一邊安慰哄她，一邊給她按摩身體舒緩疼痛。這時候萎懨懨的奶奶連眼睛都少了平時凌厲的霸氣，像個小孩，多了一絲無辜和委屈。
　　 在我二十幾年的記憶中，奶奶身上集結(jié)了所有贊美的詞語和所有女人羨慕的目光。
　　 以前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奶奶在爺爺無限的寵溺下，奶奶養(yǎng)成了“跋扈而傲嬌”的性格，說話只有命令，沒有商量。命令的語氣加上奶奶凌厲的氣場，讓我們這群子孫輩找不出如何違和感，仿佛聽奶奶的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也許是慣性使然，也許是爺爺去世后，奶奶一下子的蒼老，讓我們更加的寵溺包容奶奶。
　　 小時候，我其實很討厭奶奶，每次爸爸或者大伯二伯做了什么讓奶奶不順心的事情，奶奶就像一只憤怒的獅子，火力十足的咆哮聲足以讓我們這群晚輩瑟瑟發(fā)抖。加上我是媽媽生下的第五個女孩兒，雷州嚴(yán)重的傳統(tǒng)重男輕女思想使奶奶看我的眼光一直有些冷清，聽村里一些老人說，小小孩的時候，爸媽下地干活了，留我在家，有時候餓得哇哇哭，奶奶眼睛都不眨一下。
　　 家人常年的縱容，使得奶奶這么多年都從沒收斂過自己的暴脾氣。爸媽住在鄉(xiāng)下，大伯二伯分別住在城里的兩個方向。每次當(dāng)奶奶在鄉(xiāng)下或是城里待得無聊的時候，我們這些晚輩必須得第一時間送她到她想去的地方，晚一刻鐘都要暴走。
　　 想去的地方是這樣，想見的人也是這樣。奶奶不會說你工作忙不忙，只管她想不想見你。她想，你就得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對于奶奶的種種不滿，我們也只敢私下里說，當(dāng)著奶奶的面，全都是縮頭烏龜。
　　 奶奶在家里神一般地位，全家竟無人敢輕易招惹她，不招惹她卻讓她不開心了也不行。我媽媽也是個急性子，加上母親有養(yǎng)了“一屋子女娃”，有時候婆媳倆說話不對盤了，奶奶就像個老佛爺般抬起眼皮瞅瞅母親，對著母親和其他一屋子人訓(xùn)話，那一舉一動，像個女王。
　　 奶奶經(jīng)常會忽略我和姐姐們，對哥哥和堂哥們卻是極盡寵愛，尤其堂哥的兒子。因為我是我家這輩中年齡最小的一位，跟堂侄子也就相差個四五歲，但奶奶看堂侄子的眼睛總是明亮的，堂侄子在的時候，她老人家連魚尾紋都在張揚。
　　 也許是因為只有爸爸媽媽住鄉(xiāng)下，我又是最小的，每天在奶奶面前瞎晃的人，漸漸只剩下了我一個，奶奶看我的目光才漸漸少了凌厲，多了柔和。
　　 這種柔和，在爺爺去世后，更甚，偶爾還夾雜著淚光。我還記得讀初二那年一個初夏，我們在凌晨四點多送爺爺出殯，回來后，我聽到奶奶躲在房間里壓抑的哭聲，推開門看見奶奶肆意橫飛的眼淚，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心理沖擊，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是沒有眼淚的。
　　 我當(dāng)時想抱抱奶奶，想安慰奶奶?？墒俏乙彩莻€剛剛失去寵愛自己的爺爺?shù)暮⒆影?，加上奶奶多年的疏冷，愣是沒有將安慰的話說出口。
　　 自那以后，奶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蒼老。盡管在蒼老的同時說話聲音依舊很大，卻感覺多了幾絲親近。
　　 奶奶開始聽力退化，體力退化，雙腿老到需要柱起拐杖，眼睛老到浮起對生活的遷就，失去了她眼中慣有的光彩，老到我們再也不忍心故意惹她不順心。
　　 等到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八十七高齡了，那時候奶奶緊緊依靠的拐杖也給不了她太多的支撐了，常常走上那么一段路之后，接下來的路得靠我的攙扶才能得以走完。
　　 我入學(xué)前一天按照慣例去到奶奶家攙扶著她出去散步。路上，奶奶說“小柒啊，你讀這書，可苦了你父母啊，回來嫁了多好，再讀書就年紀(jì)大了，難嫁，年輕才好嫁個好人家啊?！蔽译m無法贊同奶奶說的話，卻能感受到奶奶漸漸轉(zhuǎn)移到我身上的愛和奶奶對我即將遠(yuǎn)去的不舍。
　　 畢業(yè)后回來雷州工作，我常常放假無事時便去陪她一兩個小時，她總是催促趕緊找個好人家嫁出去。
　　 沒有任何娛樂消遣的老人，許是更加寂寞，奶奶就是屬于這種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無事可做的老人。所以我每次回家看她的時候，她總是倍加熱情，拉著我說著說那，噓寒問暖，以為我還是當(dāng)年那個貪吃的小屁孩，拿出一大堆零食使勁讓我吃。
　　 奶奶總是那么活力四射，以至于三個月前她突如其來的病倒打了我個措手不及。
　　 這幾個月來，她總是不定時大小便失禁，身體僵硬，肌肉收縮，骨頭松動，加上一直躺床，天氣熱，導(dǎo)致多處潰爛，全身酸痛。
　　 病后的奶奶似乎更加依賴別人了，每次回家都是全天全天地守著她，有時候走開一下她都要問一句“小柒是不是回城里工作了？”有時候也問問其他的兒子孫子都在忙著什么，似乎又有陣子沒見了，怎么就那么不回去看她呢？是不記得她了？還是嫌棄她老不中用了？
　　 我以前常覺得自己將永遠(yuǎn)害怕并難忘奶奶那雙凌厲的眼睛，她不似其他奶奶那般慈眉善目，更沒有什么值得我歌頌的大好品質(zhì)，有時甚至有些自私護(hù)短，但是她卻又是那樣的簡單直接，愛憎分明，活得真實、隨心。
　　 后來我漸漸懂得，我之所以能記住奶奶幾十年來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因為愛，因為奶奶那個年代生長的人那份熱烈而隱秘的愛，所以我才會覺得如此刻骨銘心。
　　 看著奶奶蜷縮一團(tuán)的軀體，心疼又不敢溢于言表。忽然想起從沒對奶奶表達(dá)過我的愛意，喃喃輕聲跟她說了句：奶奶我愛你，還有，趕緊好起來，等到我穿上嫁衣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