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小
“四哥,忙著呢?”辦公室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抬起頭來朝門口處看去,先是愣了一下,但馬上認出了他。我忙站起身來,離開座椅,快步迎了上去?!奥効h長,你好!”
他的臉“騰”一下紅了起來,連忙擺擺手,小聲對我說:“四哥,快別這么叫了,羞死四弟了?!?br />
我拍了一下腦門,意識到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這么稱呼他確實不妥,好像是我在故意讓他難堪了。我緊握住他的手,輕聲對他說:“四弟,請你先到隔壁辦公室等我一會,我們的會議開完后,咱哥倆坐下來一起好好聊聊?!?br />
“好的?!彼饝宦暫蟊銢_著我、沖著我辦公室里的那幾個人歉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跟隨小王走了出去。
等我開完局務會來到隔壁辦公室的時候,小王對我說:“局長,那個聞縣長出了您的辦公室并沒有到這里坐。他說你們是發(fā)小,他今天閑著沒事就順道來這兒看看您?!?br />
“哦?!蔽尹c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轉身往回走。
回到辦公室,我拿起手機,找到聞縣長的手機號碼就撥了過去?!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br />
“停機了?!蔽易匝宰哉Z道,深感遺憾地搖了搖頭。撂下手機,我點燃一支香煙,看著漸漸消散的煙圈,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記憶的閘門打開,思緒回到了過去的日子里。
我和聞縣長同歲,我比他只大了二十幾天。小時候,我們兩家同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兩家的孩子都不少,我們家兄弟姐妹五個,他們家丫頭小子七個。巧合的是我們倆都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他就像我家五弟那樣叫我四哥,我就叫他老四了。老四的名字叫聞聚財,這名字是他趕大車的爹——聞老疙瘩給起的。雖說聞老疙瘩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但他對于給孩子們起名字卻很在意、很講究。他撇開祖上留下的“聞氏家譜”,獨樹一幟,大膽創(chuàng)新,請他的同事“周秀才”給琢磨出“福、喜、寶、財,文、武、富、來”這樣八個順口好記的字來備用。老大一落地哭聲憨憨,是個大胖小子,聞老疙瘩喜上眉梢?!案砹?,福來了。這孩子給我家聚福了。”他給他用上了第一個字:福。起名叫“聞聚?!?。隔年添了老二,兩腿間也是個帶把的玩意,聞老疙瘩按順序給他起名“聞聚喜”。接著,老婆又給他生了老三,起名“聞聚寶”。福來了,喜來了,寶也來了,就差那個財了。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這天特別的冷。半夜里,聞老疙瘩悄悄地鉆進老婆被窩,摸著老婆隆起來的圓溜溜肚皮“嘿嘿”笑,又將嘴貼近老婆的耳朵悄聲說:“這里是我的聚財?shù)貎喊 薄@掀艛Q了他一把臉,低聲嗔怪道:“為了你的財,我還得活受回罪?!?br />
老四這回沒讓她娘活受罪。就在他爹和他娘剛剛親熱完不一會,他娘就覺得小肚子不舒服,起身蹲到屋地尿盆上解小手。這時候,他娘就覺得肚子疼得更加厲害。還沒等他娘喊他爹,他就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鉆出了娘胎,掉進了尿盆里,瞇著眼睛“哇哇”地啼哭起來。聽到他清脆的哭聲,聞老疙瘩急忙披衣下地,看著尿盆里的他喜得合不攏嘴,嘴里反復念叨著:“財來了,聞家的財來了?!?br />
幾天后,他被他爹依著順口溜的順序起名叫“聞聚財”。自從有了聚財,聞老疙瘩便來了精氣神,臉色紅潤了,笑容也掛在了臉上。他常跟人家說的一句話就是:“老聞家前幾輩子都是做牛做馬的苦命人、窮光蛋,打從我們家這幾聚起要福有福,要喜來喜,財寶全來了,我聞老疙瘩翻身的日子到了。”
可是,有了這幾個聚以后,聞老疙瘩的好日子并沒有來到,反而日子過得更緊吧、更苦了。靠他每天趕馬車掙來的那點工資很難維持一家老少七、八口人的生活,他那幫張著嘴等食吃的小燕們,一個個肚皮像永遠也填不滿的大坑,始終都鼓溜不起來。都七八歲了,老四的身子骨還是像根柴禾棍,個頭也比我們同齡孩子要矮許多,說話的嗓音很細、很尖,像個女孩子,有人背后叫他“假丫頭”。老四的眼睛很大,也特別水靈。大家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輕易不吭聲,一旦說起話來,那對眼珠子總會不停地在眼框里轉動,說得頭頭是道,令人佩服。
那年夏天,學校組織觀看了一場電影《小兵張嘎》。散場后,我和老四幾個人邊走邊議論著電影里的張嘎子。我說:“看人家嘎子多么機智聰明,繳獲了鬼子的槍?!表n平說:“要是我們也生長在那個年代多好玩,咱也和鬼子斗斗,興許也能繳獲幾把槍呢?!崩纤母谖疑磉呄葲]有插言,過了一會,他轉著眼珠看看我,又看看韓平。突然,他拉住我的手,非要我將身子蹲下來。我問他:“老四,你要干嘛,想要我背著你走嗎?”
“不是,我不是個子小嘛,站著夠不到你的耳朵。我想和你說點事兒,不能讓他知道?!彼钢磉叺捻n平。一旁的韓平不解地看著他和我,“你們兩個說啥呢?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哼!”
我蹲下身子,老四將嘴對準了我的耳朵。他一張嘴,一股熱氣吹進我的耳朵眼里,耳朵癢癢的,不舒服,我一把推開了他。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一會回到咱大院先別急著回家,咱倆學學嘎子?!?br />
“不回家,學嘎子?我們能學嘎子啥呢?”我十分不解地盯著老四問。
“是呀,就是學嘎子。一會你只要聽我的,按我說的去做就行了。”老四神神秘秘地沖我擠眉弄眼,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徹底迷糊了。
我們進了大院,韓平也跟在身后。老四對韓平說:“你去回家寫作業(yè)吧,今天咱不玩了,我們倆也要回家寫作業(yè)的。”
韓平撇了撇嘴,獨自悻悻地走出了院子。
老四再次拉我蹲下身子,他對我說:“我上房上去,你就在下面看著我。記住了,千萬別亂吱聲。等著看好戲吧,嘻嘻?!?br />
“啥好戲?”我問老四,老四沒有回答我,只是朝我狡黠地眨巴了幾下眼睛。
老四像貓一樣靈巧地爬上了墻頭,敏捷地竄上房頂。我看著老四的身影,心里暗自佩服道:“瘦小有瘦小的好處啊。”
上了房頂?shù)睦纤能b手躡腳地走向了吳三爺家的煙囪,踮起腳尖,拿下來煙囪上的一塊磚,又拿下來一塊磚。我吃驚地看著他不停地朝下面拿磚,便低聲對他喊:“老四,快下來吧??禳c!”
老四拿手擦了把臉,沖我邊擺手,邊捂嘴。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讓我再出聲。看著他嘴巴上、臉上涂抹的煙囪灰,我忍不住笑彎了腰。就在我忍俊不禁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老人的咳嗽聲。抬頭一看,是吳三爺。吳三爺兩眼流淚,邊揉眼睛邊朝房頂上看。他自言自語道:“這天有點風啊,煙囪咋還會倒煙呢?!?br />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老四是在學嘎子堵煙囪。我立馬向房頂上看去,卻沒有見到老四的身影?!斑@小子,跑哪兒去了呢?”就在我納悶的時候,抬頭看到了煙囪后面露出了一張小黑臉,一口小白牙。老四正躲在煙囪后面開心地咧著嘴笑呢。
我拽過吳三爺?shù)氖?,指著煙囪讓他看。吳三爺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煙囪,又看看我。他問:“那煙囪上有啥??br />
“有人?!蔽倚χ嬖V他。
吳三爺手搭涼棚又向上看,可他卻啥也沒有看到。他生氣地拍了下我肩膀,罵道:“臭小子,怎么不學好呢,學會騙老人了,沒教養(yǎng)?!绷R完我,他又回到了屋里。順著他打開的屋門一股股濃煙竄了出來,吳三爺又喘著粗氣跑出了屋子,他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大聲罵道:“這該死的天頭,咋就一點風絲都沒有了?!?br />
聽著吳三爺?shù)牧R聲,我突然在心里怨恨起老四來?!斑@該死的老四,看個電影好的沒學來,淘氣調(diào)皮禍害人倒是學的挺快?!本驮谶@個時候,我感覺后衣襟被人拽了一把,我回頭一看是老四,我拿眼睛白了他一眼,“你嚇死我了,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咧著嘴,呲著牙,小聲對我說:“四哥,我成功了!”他得意地笑著。小臉上涂抹著一道道黑灰,眼神里閃著狡黠,那口小白牙后面隱藏著一絲勝利者的喜悅。
“好小子,原來是你們兩個兔崽子干的好事!”吳三爺看出了蛛絲馬跡,怒不可遏地奔向我們倆,那只像簸箕一樣的大手張開著,揮動著,我嚇得站在那兒舉起了兩只胳膊護住頭。此刻,身后的老四一溜煙地跑了。吳三爺高高舉起的大手并沒有打我,他氣咻咻地沖我跺跺腳,嚇唬我?guī)紫?,轉身爬上了房。
晚上,我爹聽說了這件事,不由分說痛打了我一頓,笤帚疙瘩打開了花。他邊打邊罵我:“小孩子家家的學點啥不行,咋就不知道學點好呢。我老柳家世代賢孝,咋就出了你這樣缺德的孩子呢?!?br />
“爹,不是我干的,是老四?!蔽覙O力辯解著。
我疼在身上,心里怨恨起老四來,便開始與他保持距離,離他遠遠的,不再主動去找他玩。可老四他一天也離不開我。放學的路上,他沒皮拉臉地拽著我的胳膊問我:“四哥,你為啥不理我了?”
“為啥,問你自己去。都是你堵了吳三爺家的煙囪,卻害得我被吳三爺罵了一通,還挨爹胖揍了一頓,現(xiàn)在屁股還疼著呢?!蔽野迤鹉槪匆矝]看他一眼,挺著胸脯,走自己的路。
“四哥,就這一次,下回我不會再給你惹事了?!鄙砼缘睦纤逆移ばδ樀乜粗?,死乞白賴地央求著我。
我瞅瞅從小一起和尿泥、光著腚長大的老四,心腸最終還是軟了下來。我對他說:“就這一次,這可是你說的呀?!崩纤男Σ[瞇地拉住了我的手,搖晃著,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邊。
我和老四兩個人手拉著手一天天地長大了。
七十年代初,我和老四都十三歲了。那年冬天,我們兩個老四為了替各自的家里分擔些經(jīng)濟負擔,私下里商定去“偷大糞”。第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我便披衣起床,怕驚擾到弟弟,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子。背上糞箕子,扛上早就準備好的冰镩子和鐵鍬,走到聞家房檐下,沖著屋子里輕聲咳嗽了兩聲,這是我和老四定的聯(lián)系暗號。聽到我的咳嗽聲,聞家的門“吱扭”一聲打開了。老四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打著哈欠對我說:“四哥,你真準時?!?br />
“你也不差呀?!蔽倚χf。
“為了今天去偷糞,我昨晚上半宿沒睡個安穩(wěn)覺?!崩纤恼f著,手捂著嘴,又打起了哈欠。
“帶手電筒了嗎?”我問了他一句。
“帶了。”老四說著從棉襖口袋里掏出了手電筒,在我眼前晃了晃。
出了我們大雜院,我們兩個踩著清冷的月光直奔胡同盡頭那幾個院子。這是我們兩個在商定“偷糞”以后事先踩好的點。為了保證我們每天早上都能偷來兩筐糞,我們兩個做好了安排,做足了功課。冰镩子是我找大表哥在鐵匠爐里給特殊打制的,镩子尖部還特意淬火加了鋼。鐵鍬、糞箕子我們家里有,那都是每家每戶必用的勞動工具。我們倆還在放學后,循著道兒挨個院子找?guī)??;氐郊乙院螅纤挠貌菁埉嬃藗€圖,標注了位置,圈圈上畫個井的地方就是茅坑。看著他畫的草圖,笑得我前仰后合。我說:“老四,我看咱倆這不像是準備去偷糞。”
“像干啥?”他問我。
“像是去淘寶、挖金子。”我說。
“四哥,你算說對了,咱倆就是去挖金子。偷來大糞去換苞米豆子,那不是錢?”他笑著反問我。
“是金子,是金子。不是有人腳踩上大糞以后捏住鼻子說‘踩上黃金堂’了嗎?”我接著他的話說道。
“哈哈!哈哈!”老四笑的開心,我也笑出了眼淚。
現(xiàn)在我們兩個真的開始實施“偷糞”計劃了,兩只腳已經(jīng)走進了人家的院子,進入到廁所里。按照事先的分工,老四負責擰開手電筒給我照亮,我則蹲下身子搬開糞坑上的腳踏板,然后舉起冰镩子用力去镩凍得結結實實的大糞,镩起的糞渣子濺在身上,一股惡臭鉆進鼻腔,我一陣惡心,馬上就覺得嗓子眼里有無數(shù)條蛆蟲朝上爬。我停下手,“啊,呱。啊,呱?!备蓢I不止,眼角上掛著淚水。老四看我作嘔,他忙轉過身去,緊緊地捏著鼻子。
“四哥,這糞咱不偷了,回家?!彼笾亲樱÷曊f道。
“不,不能回去,咱不說好是來淘寶、挖金子嗎。慢慢習慣了就不臭了,繼續(xù)?!蔽乙贿呎f著,一邊抹了一把眼淚,然后操起冰镩子又干了起來。
我們在糞箕子里裝滿了大糞,老四從我手里搶去糞箕子挎在胳膊上,走在了前頭。我肩扛著冰镩子和鐵鍬,打著手電筒在他身后給他照亮。
三九嚴寒,四五點鐘正是鬼呲牙的時候,冷的特殊。我剛剛在干活時身上出了許多汗,這一停下來又感到渾身發(fā)冷,嘴唇直打哆嗦,手和臉像被鋼針扎過一樣鉆心地疼。
“站??!”身后突然有人大喝一聲,我和老四不由自主地同時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有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急匆匆的向我們走來??煲呓覀兊臅r候,我看到他左臂上帶著袖標,右手里拎著根鎬把。我這才如夢方醒,遇到大老牛了。我急忙對老四喊:“快跑,是大老牛?!?br />
聽我這么一喊,老四挎著糞箕子,像兔子一樣撒開兩腿拼命地猛跑,大糞灑了一路。我一邊跑一邊回轉身晃動著手電筒,刺眼的手電筒光線在大老牛的臉上晃來晃去??赡苁谴罄吓5难劬?jīng)受不住手電筒光線的照射,他追了我們兩個幾步后就停住了腳步,兩腳使勁地在地上跺著。我知道那是他用來欺騙我們耍的小計倆,讓我們以為他還在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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