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一頭特立獨行的豬(小說)
老爺子吃完牛肉面從面館出來,順手抽了兩張紙,先用它把沾滿辣椒油的嘴巴擦凈,再折成一個長條,用右手把它裹住鼻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頭,先用拇指按壓左面的鼻孔,接著“哼”地一聲,再用食指按壓右面的鼻孔,接著又“哼”的一聲,就這樣把鼻腔中的雜物清除得一干二凈,右手順勢一捏,連紙帶鼻涕全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里,然后“吭吭”兩聲,把嗓子也清利索了,才拿起牙簽一邊剔著牙,一邊想著往哪兒去?怎么走?
尋思片刻,他抬腳邁步向河邊走去。黃河在這里穿城而過,政府為了打造號稱“百里風(fēng)情線”的黃河兩岸確實下了不少功夫,付出了不少代價。如今,河岸兩邊已是綠樹成蔭、花團錦簇,特別是沿河一條蜿蜒的健康步道,把沿線十多個市民廣場串聯(lián)在了一起,每天運動鍛煉、休閑納涼的人們再不用在車水馬龍中驚恐地穿梭了?,F(xiàn)在不論是早晚還是白天正午,小廣場上的人可真多,擋得你走路都不順暢。有扭腰拍腿舒展筋骨鍛煉健身的老年人,有懷抱小孩手扶推車哄帶孩子的媳婦兒,有腳踏拖鞋手牽狗繩散心遛狗打發(fā)時光的老人,也有三五成群扎成一堆侃大山、講古今、諞閑傳、拉家常的,有四人兩隊湊上對家抹牛九、打雙扣、揚沙子、推麻將的,有坐在街邊船頭刮個碗子說話、談事、拉雜、合謀的,還有著裝統(tǒng)一隊列整齊、舉止文雅、動作優(yōu)美的練太極拳的,有陣容龐大、節(jié)奏歡快、動作粗狂、情緒亢奮的跳廣場舞的,有樂聲迷離、動作高雅、舞姿優(yōu)美跳交際舞的??傊?,現(xiàn)在閑人太多,年老退休安度晚年的閑著,人到中年年富力強的也閑著,青春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還閑著。他們閑著也好,不然誰會把這樣一個美麗誘人的風(fēng)情線折騰得如此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黃河風(fēng)情線的熱鬧和紅火是出了名的,不然人們怎么會有事無事都喜歡到風(fēng)情線上轉(zhuǎn)一圈去。
老爺子雖然說是郊區(qū)一個縣的,但是隨著城市東擴西拓、南伸北展,他們已經(jīng)算是城里人了,因為城市的邊界已經(jīng)早早地在向他們的村莊延伸了,現(xiàn)在他們村邊都有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車了,花個一兩元就到城里了,抬腳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
老爺子進城吃面的習(xí)慣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差不多大概有一年的光景了,因為老伴的頭周年紙剛剛燒過,他進城吃面的習(xí)慣也就是在老伴離開后不久才有的。
前幾年,他們村的耕地被征占了一部分,各家各戶都分了一些錢,少的十幾萬,多的幾十萬,猛然間就像天上下了金元寶,一夜之間全變了樣,人人樂呵呵,家家喜洋洋。隨后有的蓋了樓房,有的買了汽車,有的置了鋪面,有的做了生意,有的購了彩票,有的投了股市,有的花天酒地,有的賭博耍錢,他們都過起了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富足生活。但是,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地沒了,今后的日子還怎么長長久久地過下去?沒人去想,至少是沒有多少人認真地去想過,得過且過,混過一天兩半天,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他日喝涼風(fēng)?
老爺子三代單傳,世代為農(nóng),自始至終守著土地,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和土地爺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春種秋收,犁耙蘑種,他沒有一樣不精通的,沒有一樣不嫻熟的,但是除了莊稼地里的活,他卻是什么手藝也沒有,什么技術(shù)也不懂,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還要學(xué)個什么手藝,練個什么技術(shù)的,因為他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離開土地,要其它手藝技術(shù)有個屁用。但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天不轉(zhuǎn)地轉(zhuǎn),他們幾輩子刨食養(yǎng)命的土地被國家征用了,讓政府拍賣了,給老板蓋樓了。這是他沒想過也不敢想的事情,不敢想歸不敢想,但它卻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變成了眼前的現(xiàn)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又奈何不得,就由他去吧!
兒子還算成才聽話,花了十幾萬在家里蓋了個兩層樓,其實也可以蓋個三層,但政府規(guī)定只能蓋兩層。房子蓋好了,但他們卻不住,非要到城里去打工,而且還要跑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方,說什么在南方錢好掙,人也活泛。說他最欣賞南方人了,南方人不但腦瓜子靈光,還能吃苦,和他們混在一起思想永遠不落伍,生活才有奔頭。我說,那其實都是生活給逼的,安徽河南他們那里山多地少,人們吃不飽肚子才到處掙錢謀生。他說那是過去了,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他們家家都有企業(yè),人人都開小車。聽說兩口子給人打工,就擠在城中村的一個炮樓子里,一年四季的房子里不見陽光,房租還貴得要命。他兩口子出去闖蕩,把兩個娃娃扔在了家里,一年半載回來一趟,連娃娃見了爹媽都怯得不敢認。去年老伴腦溢血,最后連兒子媳婦都沒見上一面就走了。老伴走了,沒辦法了,兩個娃娃他們也就帶走了。一個偌大的房子,剩下老爺子孤身一人,空蕩蕩的,瘆得慌,老爺子也就養(yǎng)成進城吃面的習(xí)慣了。開始一周一回,后來隔三差五,現(xiàn)在慢慢變成了隔日一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時為了省事,早上來個肉蛋雙飛(牛肉面加肉加蛋),一頓吃好,全天就不餓了。吃完了轉(zhuǎn),轉(zhuǎn)完了回,回去了睡,睡醒了再吃、再轉(zhuǎn)、再睡,周而復(fù)始,幾乎成了他鐵定的生活規(guī)律。
老爺子今天選擇了個新的他沒去過的方向,聽說有個狗市,是個雙休日市場,只在雙休日開放,賣啥的都有,熱鬧得很。沒去過,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去看看。過去聽說過農(nóng)貿(mào)市場、牲口市場,還沒聽說過有專門的狗市,過去誰家狗下了崽子,有需要看家護院的抓上一只過來就行了,誰還要錢呢?城里人就是和莊稼人不一樣,狗還賣錢,真是奇了怪了!
老爺子有的是時間,也需要鍛煉下筋骨,所以也不坐車,邊走路邊問人,大約一個小時的光景就到了狗市。說是狗市,其實也就是人們自發(fā)地沿著黃河河堤擺地攤的一個自由市場,開始以賣狗為主,所以就叫“狗市”了,后來由于管理松散,賣什么的都來了,而且越來越多,順著河岸綿延幾百米,賣什么的都有,成了一個大雜燴的集貿(mào)自由市場。雖然現(xiàn)在賣狗的不是太多,也就十來多家,但人們還習(xí)慣地叫它“狗市”。老爺子笑笑,人們在這里把什么事都做了,卻讓狗給背了個名。老爺子不稀罕時間,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不為買什么,就為了賣岔眼,消磨時光。一路上免費參觀,感興趣了,蹲下來問上兩聲,喧上幾句,也不花本錢,樂樂呵呵地一天就過去了,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在一個地方老爺子卻拔不開腿,邁不開步,走不動了。這是個賣豬崽的,賣寵物豬崽的攤子。在老爺子的記憶里,豬是專供吃肉的,養(yǎng)豬就是為了吃肉,把豬崽當寵物養(yǎng),他從沒聽過,也沒見過,他覺得很是好奇,就蹲在了一邊卷了一棒子旱煙邊看邊聽湊熱鬧。只見這些豬崽高不過拳、長不過尺,形體和一般的豬崽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獅頭虎眼、尖嘴立耳,渾身黑白相間,尾巴翹成了一個螺旋的小辮,神靈活現(xiàn)的,看起來十分逗人。賣豬崽的拿著個小喇叭,唾液飛濺不停地吆喝著,鼓動著人們?nèi)ベI。他說什么這豬崽是美國和英國的科學(xué)家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研究,才實現(xiàn)了基因破譯,是染色體重組培育出的新品種,是人類未來的新寵,是二十二世紀人類最善良、最忠實、最體貼的伴侶,說得天花亂墜的,讓人聽得都快找不著北了!
老爺子冷眼旁觀,看到幾只豬崽都陸續(xù)賣得差不多了,就湊上前去聊了起來。過去聽說過樹木嫁接的,馬和驢交配的,還沒聽說過能把豬崽怎么了的。這豬崽真能像你說的那樣,能聽人話,陪人樂嗎?南方人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沒問題,假一賠十,我周周在這兒賣呢,不合適了給我抱回來,包退包換!
老爺子老伴走了以后,孫子也被帶走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家里連一點兒生機一點兒活氣都沒有,孤單寂寞,空虛無聊。他這會正在尋思著買一頭豬崽回去,自己養(yǎng)著可以做個伴找個樂。養(yǎng)豬對老爺子來說是輕車熟路、信手拈來的事情,他也不缺錢,但精打細算慣了的他還是討價還價地磨了半天,最后硬是以九百八十元的價格,把人家要價一千八的寵物豬崽給買了下來,不過挑的是其中最小但最機靈的那頭。
說老爺子上當嘛,也不算全上,說他沒上當嘛,也算上了,就算他上了半個當吧。其實,這豬崽完全就是一只藏區(qū)里到處亂跑隨處可見的蕨麻豬,但這樣說也不全對,因為他可確確實實是和深山里純真的野豬雜交后生育的后代。豬崽共九頭,老爺子買來的是第九頭,也就是最小的那一頭,就是人們常說的“墊墊窩”。
話說他們的母親大人就是一只不太安分的豬,常常在覓食時喜歡往遠處跑單幫,因為遠處豬去的少,草嫩新鮮,除了青草和蕨麻,時不時地還能吃到一些蘑菇、貝母、秦艽、冬春夏草等稀罕值錢的東西,慢慢地就嘗到了甜頭。跑著跑著,一不小心就跑遠了,跑遠了有時就回不去了,就風(fēng)餐露宿夜不歸家了。豬和人一樣,跑著跑著,心就野了,膽子也就大了,就不滿足于平原草灘了,開始把眼光瞄向了更高更遠的山里面。她循著新鮮水靈美味誘人的草味,邊吃邊走,越走越遠,終于邁進了大山,來到了大山深處。她只顧低頭吃草,那管前面布滿荊棘、危機四伏。就在她正愜意地細心品味著佳肴享用著美餐的時候,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味讓她驚覺地抬起了頭,對面不遠處矗立著一個寵然大物,個頭高大,面目猙獰地正在注視著她,她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氣,膽怯地向后退了兩步,本能地發(fā)出了“咴咴”的聲音,對面的寵然大物也“哼哼”地發(fā)出了聲響,似乎沒有敵意,而且友好地甩了甩鋼鞭似的尾巴,轉(zhuǎn)身悠閑地走了,而且走上幾步就又回過頭來搖頭擺尾地做作一番,再繼續(xù)轉(zhuǎn)身向前走。她明白了龐然大物的好客之情、歡迎之意,也就遠遠地跟著他走過了樹林,走上了山坡,走進了山洞,來到了他居住的家。原來這是一只野豬,他們同源不同根,都有著一個共同的遠古祖先。從此,他們就結(jié)伴而居共同生活,過起了夫唱婦隨的甜蜜生活。他帶著她爬山涉水、翻山越嶺,她也慢慢地發(fā)揮出了潛伏在基因里的原始野性和生存本能。他們恩愛有加,日子過得甜甜美美,很快就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一窩就產(chǎn)下了九頭壯壯的豬崽。然而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噩夢從天而降。原來一個獵人已經(jīng)跟蹤盯梢他們好久了,不僅偷窺了他們的愛情,而且已經(jīng)早早地做好了不勞而獲甕中捉鱉的打算,就在等著小豬崽降生的那一刻,在他們雙雙外出覓食時,偷偷地連鍋端,抓走了他們心愛的所有的九頭小豬崽,把他們拿到集市上賣錢了。獵人之所以沒有對他們兩個下手,是懾于國家保護野生動物的法律,害怕犯法坐牢才沒有下手的。
老爺子如獲珍寶,抓著小豬崽愛不釋手,滿心歡喜,回來后就叮叮咣咣地打制了一個木箱子,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睡覺的屋子里,做成了豬崽的小屋。他尋思著給豬崽起個名字,叫啥呢?他要把豬崽當人一樣看待,把豬崽當娃娃一樣寵愛。這樣一想,他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陽陽和星星,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有了,就叫“樂樂”好了。他抱起了小豬崽,從頭到腳地撫摸著,就像哄小孩似地逗著他和他說話,知道嗎?你叫樂樂,就像我家的小孫孫,我有三個小孫孫,大孫子叫陽陽,二孫子叫星星,小孫子就叫樂樂,快樂的樂,你要天天陪著我,我們爺孫倆要天天快快樂樂的!
閑來無事的老爺子把與豬崽逗樂當成了他的正事,成天就像哄孩子一樣,把他放在懷中、肩上、頭頂,走起路來還故意搖搖晃晃地讓其抓緊自己的身子以防掉下來。把他放在桌子上、窗臺上、墻頭上、屋頂上,站在遠處用吃食引誘著讓他想方設(shè)法跌跌撞撞地走過來跳下來。用兩手扳著他的身體、揪著他的耳朵、提著他的小蹄,教他翻身、打滾、直立、叩頭、作輯,他還會像芭蕾舞演員一樣,用兩只小蹄在地上來回走上幾步。白天晚上午休睡覺時,他已經(jīng)能和老爺子平起平坐享受同樣的待遇了,可以鉆進老爺子的被窩與他同床共眠,爬在老爺子的身上與其共度良宵。因為,樂樂已經(jīng)不是一頭普普通通的豬了,而是一頭有靈性、懂人情、知羞恥、會思考的豬了,他不但懂得大小便時要把屎尿送到該去的場所和地點,還能察言觀色地知道老爺子的哀樂喜怒和嗜好個性,更會百般擺弄投其所好地想著法兒,討老爺子歡心、喜悅、高興。
人罵人最可惡的有兩句話,一是罵“你是個豬”,二是罵“你是個畜生”,這兩句話不但有情感上的輕重,而且還有方向性的側(cè)重,前者可能說智商、情感方面的多一些,而后者可能指道德、人性方面的更多一些了。因此看來,豬在人們心目中就是“智商低下,無情無義”的代名詞了。不知是樂樂與生俱來就有混血兒基因的緣故,還是生在大山深處汲取了天地之精靈的優(yōu)勢,生來就是一個尤物,是一頭特立獨行、不同凡響的豬崽。
其實,按照人類優(yōu)生優(yōu)育的原則和理論,上代二者基因差別越大,聚合后身上兼具的潛在優(yōu)秀基因就越多,后代的遺傳基因也就越好。所以,人們堅決地反對姻親聯(lián)姻親上加親的近親式繁衍,更多地倡導(dǎo)不同種族、不同地域非血緣關(guān)系的婚姻和優(yōu)生。同時,在造人前還要講究戒煙戒酒、忌口偏食地封山育林,在妊娠中還要遠離污染、預(yù)防輻射、吃什么補什么的保胎育苗,以確保根正苗紅、種佳品優(yōu)。因此,以此類推,樂樂應(yīng)該是囊括了混血兒基因和天地之靈性二者的全部優(yōu)勢,才具有了非一般豬所能有的神靈和精氣。
樂樂在想,自己雖然小有名氣,可那都是陪老人逗樂的雕蟲小技,在農(nóng)家樂老板這里是沒用的,當前老板會念在老爺子的情份上,不會把他殺了吃肉,但時間一長就不好說了,他不會平白無故地供自己白吃白喝,養(yǎng)自己一輩子的,說不定哪天興致上來了就會把自己變成一頓美味的大餐。豬崽這樣想著,就開始在心里默默地謀劃開了。
豬都不能安于現(xiàn)狀,想用自已的努力改變?nèi)?,改變世界,改變豬的命運,何況人呢?
樂樂在想,自己雖然小有名氣,可那都是陪老人逗樂的雕蟲小技,在農(nóng)家樂老板這里是沒用的,當前老板會念在老爺子的情份上,不會把他殺了吃肉,但時間一長就不好說了,他不會平白無故地供自己白吃白喝,養(yǎng)自己一輩子的,說不定哪天興致上來了就會把自己變成一頓美味的大餐。豬崽這樣想著,就開始在心里默默地謀劃開了。
豬都不能安于現(xiàn)狀,想用自已的努力改變?nèi)耍淖兪澜?,改變豬的命運,何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