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哥的骨灰盒被丟進了清水凼，但它浮在水面上怎么也不下沉。盛骨灰的盒子，是個高貴的青花瓷盒。有人建議用長竹桿將它擊沉。然而到哪里去尋找這樣一根竹桿呢？環(huán)凼而居的都是柳姓人，今天都關(guān)門插鎖的，無一人來參加柳哥的葬禮。前來參加柳哥葬禮的，只有縣區(qū)鄉(xiāng)三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共十余人。
　　 一位鄉(xiāng)干部主動去其他村借來鐮刀，順便砍來一根長長的慈竹。那位鄉(xiāng)干部放下鐮刀，將竹桿高高舉起，瞄準，使盡平生力氣打下去?；蛟S是竹梢細而無力，或許是骨灰盒太結(jié)實，只見那盒子沉悶地“哐當”一聲，略一下沉之后，繼而又浮出水面向更遠處漂去。再多打幾次，竹桿就夠不著了，那位鄉(xiāng)干部只得停了下來。
　　 正當大家感到束手無策時，那位鄉(xiāng)干部突然抽出腰帶，將鐮刀綁在竹梢上，手起刀落，當?shù)囊宦暣囗?，瓷壇碎成?shù)塊沉到了水底。隨著這一聲脆響，原副省長柳哥的骨灰，在水面飄幾飄，也緩緩沉到了水底。
　　
　　 二
　　 柳哥在彌留之際把柳嫂叫到跟前：“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死后，你要把我的骨灰埋進柳家的祖墳園里……”話還沒說完，柳哥就一命嗚呼了。
　　 柳嫂將柳哥的尸體火化以后，便風(fēng)塵仆仆地朝清水凼趕來。
　　 解放初，柳哥從村民兵隊長，矮子爬樓梯步步升高，官至副省長。幾十年來，柳哥都沒跟清水凼人來往過。柳哥即將從副省長崗位上退下來時，有一天，他陡然想起了清水凼。車到縣里，縣里熱情地接待了他。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縣長還派專車去到清水凼，想邀請幾個家鄉(xiāng)代表來為柳副省長接風(fēng)洗塵，然后再警車開道，浩浩蕩蕩地護送他榮歸故里。
　　 出乎意料的是，清水凼人并不領(lǐng)情，他們對前去邀請的人說：“可能是柳副省長記錯出生地了，我們清水凼沒出過這樣的能人?！?br />　　 前去邀請的人從前與柳哥共過事，也跟清水凼人很熟悉，就問他們：“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你們還在記恨他呀？”
　　 清水凼人回答說：“恨他干啥呀？他當他的官，我種我的田。他當了大官，不缺喝泡舔肥的人，我們就免了吧。”
　　 清水凼人不認柳副省長了，但夜半時分，當人們都已進入夢鄉(xiāng)時，柳哥還是帶著柳嫂，偷偷摸摸地回了一趟清水凼。轎車用螞蟻前進的速度，沿著清水凼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柳哥坐在車里，細心觀察著他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村莊的格局基本未變，只是土坯房全都變成了二層小洋樓。唯有村子中間那個大水凼，還是舊時的模樣。漂浮著朵朵白云的藍天倒映在水中，銀盤一樣明凈的月亮在水里時隱時現(xiàn)。凼邊的垂柳像一個個阿娜多姿的舞女，在微風(fēng)中輕輕拂動一抹秀發(fā)。偶爾還有魚兒躍出水面，發(fā)出潑刺潑刺的聲響。
　　 柳哥指著清水凼說：“這凼里的水清得能一眼望到底，所以叫它清水凼，村子也因此而得名。我小時在這凼里洗澡，可以平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連肚皮也打不濕。這凼里的魚一群群游過來咬我的腳指頭，咬我的臭屁股，我就裝死讓它們咬去。魚兒咬得我渾身癢癢的，好爽好爽！每到年底，族中就公推幾個捕魚能手，把魚打撈上岸，每家分一條過年。分魚時大呼小叫的，多熱鬧??！”
　　 說著說著，柳哥不顧柳嫂和司機在場，竟如小孩一樣啜泣開了。
　　 這些年來，柳哥雖然在外過著錦衣玉食前呼后擁的生活，但由于跟清水凼人割斷了聯(lián)系，他仍然覺得自己像個無根的浮萍一樣，四處漂蕩著，孤寂而又無聊。他邊低聲啜泣邊自言自語：“爺爺，我對不起你！”
　　 哭夠了，柳哥獨自走下車，游魂一樣來到柳家祖墳園。他想找到爺爺?shù)膲?，給爺爺磕幾個響頭。一座座挨個兒找過去，硬是沒找到，他只好給那些記憶中的新墳，一一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在叩拜時，他還在心里默默念叨著：“爺爺，百年之后，我一要長眠在你身邊，向你陪罪！”
　　 ……
　　 柳嫂出發(fā)之前跟縣里的父母官打過招呼，她說柳哥走了，他想進柳家的祖墳園，希望你們圓他最后一夢。柳嫂與縣里的父母官都很熟悉，他們?nèi)ナ〕寝k事，進進出出的都要去她家坐一坐。
　　 縣里接到柳嫂的電話，馬上就跟區(qū)里作了指示：“像柳哥這樣的大官，魂歸故里，對于當?shù)貋碚f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你們要把它當政治任務(wù)去完成?！?br />　　 區(qū)里緊接著又把這指示原封不動地傳達給了鄉(xiāng)里。
　　 鄉(xiāng)里立馬派人去到清水凼，經(jīng)過反復(fù)做工作，最后還是失望而歸。清水凼人說：“別說是進祖墳園，就是進荒山野嶺我們也堅決不答應(yīng)。”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彌留之際的柳哥沒有想到，車到半途的柳嫂也沒有想到，柳哥已經(jīng)躺在骨灰盒里了，可清水凼人還是不肯原諒他。人有三分見面之情，柳嫂心想，本人抱著骨灰盒親自前往，也許清水凼人會給她個面子。
　　 當柳嫂帶著柳哥的骨灰盒到達縣城時，縣區(qū)鄉(xiāng)三級的頭頭腦腦們都齊聚在縣長辦公室抓耳撓腮。見柳嫂到了，親自去清水凼做工作的鄉(xiāng)干部，又把情況向她復(fù)述了一遍：“清水凼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是一個口徑，柳副省長的戶口早已從清水凼轉(zhuǎn)走，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根草都沒他的份兒了。你們就是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們也決不會讓你們動這里的一寸土一根草。還有人露骨地說，不報殺父之仇枉為人?！?br />　　 柳嫂仔細地品味著鄉(xiāng)干部的話，忽然想起柳哥生前念念不忘的清水凼，就說：“把老柳的骨灰盒葬在清水凼里，不是沒動他們一寸土一根草么？”
　　 大家都認為這個法子好，就打電話征求清水凼人的意見，清水凼人說：“清水凼沒有分到一家一戶，凡是在這里長大的都有份兒，他要葬在清水凼里頭，完全可以。”
　　 得到回復(fù)之后，柳嫂與縣區(qū)鄉(xiāng)一行人便向清水凼疾馳而來。
　　 清水凼人聽說柳嫂的車隊出發(fā)了，他們都像鬼子進了村一樣，緊鎖大門，手持鐮刀和鋤頭，全都到山上守著祖墳園去了。只要有人出爾反爾，敢把柳哥的骨灰盒往柳家的祖墳園里送，往他們的田地和山林里送，他們就打算用鐮刀和鋤頭作武器，一命換一命。
　　 可事情并未按照他們的思路發(fā)展下去。
　　 治喪委員會的按照事先設(shè)計好的程序，先由柳嫂抱著骨灰盒到柳哥的父母墳前舉行告別儀式，再由柳嫂抱著骨灰盒繞清水凼轉(zhuǎn)三圈，最后請一個身強體壯的年青人，將骨灰盒丟進清水凼中。抱骨灰盒本是柳哥子女的事，由于柳哥與柳嫂婚后沒有生育，只能由柳嫂代勞了。舉行完告別儀式，柳嫂抱著柳哥的骨灰盒，繞著清水凼轉(zhuǎn)完一圈，坐下來哭一陣，又轉(zhuǎn)完一圈又坐下來哭一陣。三圈轉(zhuǎn)滿了，柳嫂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大家的勸說下，柳嫂才依依不舍地將骨灰盒遞給身邊的年青人。
　　
　　 三
　　 柳哥患的是癌癥，查出病灶來時還是早期。這個病西南醫(yī)院最拿手，西南醫(yī)院的醫(yī)生當中又數(shù)柳蓮教授最拿手。柳哥用一個假身份證在西南醫(yī)院辦了入院手續(xù)，次日凌晨就去柳蓮教授診室門前排起了長隊。
　　 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隊列當中的柳哥，故意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一眼望去，仿佛一個農(nóng)村來的糟老頭子似的。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幾十年不見的柳蓮濃眉大眼的，還是小時的模樣。等了大半天，輪到柳哥了，柳教授摸出手機，請來一個代班的，就起身匆匆離開了。第一天，柳哥以為柳教授是真的有事，便回住院部耐心等待。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柳哥明白，他這個小時候扎著羊角辮的奶油小妹，認出自己了，他只好回到家里等起死來。
　　 柳哥回到省城，病情一天天加重，不久即兩腳一蹬，離開了人世。
　　
　　 四
　　 打土豪分田地時，二十出頭的柳哥因工作積極，能說會寫，便成了村里的民兵隊長。在軍管時代，民兵隊長可是村里的實權(quán)派。今天村里要斗哪個富農(nóng)，明天要殺哪個地主都是他說了算。
　　 柳爺是縣里的頭號大地主，他二話沒說就將全部家當和田產(chǎn)如數(shù)分給了農(nóng)民，接下來便連夜逃到省城的大兒子家里躲了起來。
　　 縣里的大小惡霸地主都人頭落地了，唯有頭號大地主柳爺還逍遙在外。在縣里召開的一個工作匯報會上，縣長點名批評了柳爺所在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說他不作為，竟然讓縣里的頭號大地主從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等縣長講完話，鄉(xiāng)長站起身來匯報說：“我們鄉(xiāng)這個姓柳的，雖然是全縣的頭號大地主，但他既沒大斗進小斗出，也沒欺男霸女，更沒因強占土地而殺人，他不該死啊?！?br />　　 聽完鄉(xiāng)長的匯報，縣長沒有回話，而是散會后等人都走開了，縣長才把鄉(xiāng)長叫到辦公室，揮起手掌，在鄉(xiāng)長的頸子上做了個砍的動作，意思是這樣的人必殺無疑！
　　 鄉(xiāng)長感到十分納悶：“文件上不是說得清清楚楚，有剝削有血債的才砍頭么？”
　　 縣長捏緊拳頭，在鄉(xiāng)長面前晃了晃：“對于沒有民憤的地主，他們在群眾當中有號召力，一旦起來聚眾造反，則一呼百應(yīng)，到時后患無窮，我們必須先發(fā)制人！”
　　 縣里立即給柳爺?shù)臅鹤〉匕l(fā)了函，可是如石沉大海。謠傳柳爺?shù)拇髢鹤哟髮W(xué)畢業(yè)以后，在省城參加了革命工作，其岳父是當時省委的主要負責(zé)人之一。鞭長莫及，柳爺?shù)拇髢鹤硬慌浜?，誰也拿他沒法！
　　 只有派一個跟柳爺熟悉，鄉(xiāng)里也十分信任的人親自前往，把柳爺請回來。思來想去，鄉(xiāng)長想起了柳哥。
　　 柳哥接到鄉(xiāng)政府有要事相商的通知，連夜趕了過去。柳哥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后，即時向家里人匯報了事情的經(jīng)過。當時剛滿五歲的柳蓮，聽說柳哥要去省城接爺爺，就天真地拉著他的手說：“哥哥，你去接爺爺，我也要去。”
　　 “我去把爺爺接回來了，你就可以天天看到了，何必跟我去呢？”
　　 柳哥到了省城，見了柳爺：“爺爺，鄉(xiāng)長派我來請你回去。”
　　 柳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鄉(xiāng)長想拿我這顆人頭去領(lǐng)賞吧？”
　　 柳哥說：“我出發(fā)時，鄉(xiāng)長給我說了，您既沒大斗進小斗出，也沒欺男霸女，更沒因強占土地而殺人，只要回來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政府不會開您的斗爭會，更不會殺您的頭。”
　　 柳爺?shù)拇髢鹤勇犃?，就扯了一下柳哥的衣袖，把柳哥叫到臥室：“侄兒，有話明說。假若爺爺這一回性命不保，我們立馬就讓他……”柳爺?shù)拇髢鹤诱f到這里，用右手食指圍繞著自己的脖子畫了一個圈兒，意思是給父親丈二白綾?！斑@樣子，我們還能得個全尸。假若你能保證父親的生命安全，我就放他回去?！?br />　　 柳哥趕忙指天發(fā)誓說：“大叔，要是爺爺回去了，哪個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跟哪個拚了?！?br />　　 柳爺于是隨著孫子回到了縣城。臨下船時，柳爺站在木跳板上雙腳直打顫：“孫娃子，你要是保不住我的命，我就不下船?！?br />　　 “爺爺，我用腦殼擔保，包你沒事?！?br />　　 柳爺一下船就被關(guān)進了縣監(jiān)獄。
　　 柳爺一回縣城就被逮捕的消息傳到清水凼，租種過柳爺田地的數(shù)百佃民，紛紛聯(lián)名上書，說柳爺是個大善人，他沒剝削過我們，也沒有搶奪過我們的田地，一定不能槍斃他。在聯(lián)名狀的末尾，他們還達了“雞頭結(jié)”，就是在簽的名字上面按上鮮紅的手印。
　　 上頭傳下話來說：“柳爺是該活還是該死，得由群眾說了算?！?br />　　 得到這個消息，大家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到了肚里。
　　 召開公判大會的那天清晨，人們潮水般地向清水凼涌來。清水凼人發(fā)現(xiàn)，人群當中突然增加了許多穿著破爛的陌生人。
　　 大會開始了，一個陌生人沖上主席臺，揭發(fā)柳爺霸占他家田地，槍殺了他的父親。陌生人一面揭發(fā)一面對柳爺拳腳相加。
　　 臺上的組織者趁機高喊：“打倒惡霸地主，血債要用血來還！”
　　 “打倒惡霸地主，血債要用血來還！”臺下高聲應(yīng)和的也是這些陌生人。
　　 一個揭發(fā)完畢，另一個又沖上主席臺，批斗大會整整持續(xù)了四個小時。
　　 會議即將結(jié)束時，主持人征求大家的意見：“柳大地主是留還是殺呀？”
　　 “殺！”“殺！”“殺！”……臺下殺聲震天的還是這些陌生人。
　　 槍斃柳爺時，義憤填膺的槍手，將彈頭在腳下的草鞋上擦得亮亮的，據(jù)說這樣就成了開花彈。一槍打在柳爺?shù)哪X殼上，柳爺?shù)哪X殼果真開了花。槍響過后，柳爺樹樁一樣倒在了地上。群情激憤的陌生人還一窩蜂沖上去，把柳爺?shù)氖w拋進了清水凼，意思是要讓這個縣里最大的地主，死無葬身之地。
　　 公判大會結(jié)束后，清水凼人偷偷把柳爺?shù)氖w打撈上來，草草掩埋在祖墳園里，多年以后才給他壘土砌墳。
　　 柳爺?shù)氖w一丟進清水凼，凼里的水就被染紅了。以前寬闊的清水凼清澈見底，天澇三年水位不增高，三旱三年水位不降低，人畜飲水都靠它。從此以后，居住在凼邊的柳家人，再也不喝這凼里的水，再也不吃這凼里的魚了。幾十年下來，有人看見這凼里的魚，大的比扁擔還長，老得連胡須都長出來了。
　　
　　 五
　　 柳爺三十幾歲時還是個窮漢子，靠做桐油生意過日子。那時的桐油主要出口日本，用于制作電動機里的絕緣漆，貴比黃金?？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原先視若珍寶的桐油一落千丈，到后來甚至無人問津了。柳爺遵循祖上遺訓(xùn)，“逢貴莫攆，逢賤莫懶。”他花光所有積蓄，把別人視作垃圾的桐油，全部收集起來囤在家里。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桐油價格一天數(shù)漲，柳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