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消失的身影
總有一些身影,令我們動容扼腕,為之嘆息,如鏤似刻,難以忘懷。
災難深重的20世紀前半程,祖國幾乎是浸泡在戰(zhàn)火苦海里,那血與火的熔爐,鍛造了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紅與黑的較量,鑄就了多少將士胸前光芒耀眼的勛章?可我要說的是,同樣經歷了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壯烈與輝煌,卻至今仍默默無聞的人,或者就此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鎖者。他們每個人的姓名,就像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割開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他們的經歷和遭遇,仿佛是撒在這些傷口上的鹽。這些人該不該被忘記?他們的名字該不該鐫刻在歷史的碑銘之上?
一、無奈的休止符
人生的交響曲,本可以絢麗輝煌,雄壯高亢,卻在高潮即將來臨之際,無奈地寫下了休止符,戛然而止……
祖祖輩輩生活在遼南丘陵地區(qū)的李大爺,懷著對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和深切的亡國之痛,隨大哥參加了鄧鐵梅、苗可秀領導的抗日武裝,在遼南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冰天雪地的林海雪原上,頑強地抗擊著兇惡的日本侵略者。李兆麟將軍“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的詩句,真實地再現了游擊隊的艱苦生活。由于力量相差懸殊,又長期得不到后勤補給,缺糧少彈,在日寇步步為營的鐵壁合圍和大自然天寒地凍的雙重夾擊下,隊伍終于被打垮、打散。鄧鐵梅、苗可秀相繼犧牲,這支活躍在遼南三角地帶,曾多次令日寇聞風喪膽的抗日武裝,猶如烈焰余燼漸漸式微。他東躲西藏地捱到了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盼來了共產黨的隊伍,揚眉吐氣的他,積極投身土地改革的洪流和保衛(wèi)土改果實的斗爭,同敵特頑分子進行殊死搏斗。
國民黨進攻東北,占領了城市和城鎮(zhèn),共產黨的武裝撤進了深山密林,他又舍棄家業(yè)扛起槍桿子。家鄉(xiāng)二次解放了,部隊即將開拔調防安東(今丹東),面對歷經劫難,歷經日寇和國民黨蹂躪、糟蹋的家,他猶豫了:年紀輕輕就守寡的老母親已然白發(fā)蒼蒼,佝僂的腰身像一道拱橋;犧牲的大哥扔下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外出跑買賣的妹夫杳然無息,留下妹妹領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含辛茹苦的妻子,帶著自己的兒女。屋里屋外,只有幾個羸弱不堪的婦女和滿院子青葡萄串一樣大大小小的孩子,唯一支撐著家的是啞巴三哥。他不忍心讓他們再過那種無依無靠的日子,他是男人,他要用堅實的臂膀支撐起這個家,讓老老小小得到應有的庇護。再說,自己畢竟是莊稼人,莊稼人怎能離得了土地呢?新中國都建立起來了,也該放下槍桿子,重新擼起鋤把子,好好過莊稼人的日子了。于是,他作出了一個為此后悔了半輩子,也讓他和他的家人受盡屈辱的決定,將武器、軍裝交回了部隊,自己悄悄地留在了家里。
五十年代,政治空氣比較寬松,沒有誰把他離開隊伍當回事,大家都覺得他參加革命早,覺悟高,還選他當了大隊長。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突然而至,他這個“老革命”卻成了“逃兵”“脫黨分子”,不僅大隊長被拿掉了,而且還經常挨批斗,成了“革命對象”,成了“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壞分子。”他憤憤不平,甚至義憤填膺,可是,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無處講理,也無人聽他講理。家人常見他撫摸著身上那些打日寇打國民黨留下的傷疤深深嘆氣,最后竟然含冤而逝。
七十年代末,他的問題才徹底澄清,給了他相應的待遇,但他已經永遠無法享受這些待遇了。
二、無助的老光棍
人生的交響也一樣,燈火輝煌、管弦齊鳴的演奏,熱鬧喧囂,令人血脈賁張、心潮激蕩,演奏結束后的寂靜落寞,卻又充滿了難以忍受的凄楚悲涼……
老邊曾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的排長,在朝鮮戰(zhàn)場他負了傷,成了一名傷殘軍人,復員回了家。走時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回來時卻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怎能不叫人為之扼腕嘆息?一個大男人,沒有強壯的身體,是無法養(yǎng)家糊口的,在農村更是如此。所以,盡管他胸前掛滿了各式獎章和紀念章,40歲了還是赤條條光棍一個。他雖然身體有殘疾,可身體里雄性荷爾蒙卻整天燃著一團熊熊烈焰。白天還好,到了晚上,空蕩蕩的被窩令他無法安眠,輾轉反側地烙大餅,午夜夢回,看看光溜溜的炕席,他的心像被老鼠尖利的牙齒啃咬一樣難以忍受。于是,便偷偷摸摸地干起了貓洞來、狗洞去的勾當。特別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年月,他憑著殘廢軍人的補貼,不缺吃,不缺燒,令許多人羨慕不已,他便使盡手腕,用糧食和其他物資做誘餌,勾引婦女,先是無所依靠的寡婦,然后是長得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那些或溫柔或熱烈的女人如春天的陽光和風雨,融化了他心底里的冰雪,滋潤了他的生命之樹。他像蜜蜂和蝴蝶一樣,整天圍著那些芬芳的花朵“嗡嗡”叫,樂此不疲。盡管沾花惹草極盡快樂和風流,卻最終沒能弄回個媳婦來。那些女人們或者為了從他那里得到一點點救命的糧食,或者貪圖他的錢財,當然也有不諳世事的姑娘被他勾引而失足下水的,卻沒有真心實意要嫁給他和他過日子的。
鉆窗戶、爬墻頭,沒少占便宜,也沒少挨打挨揍,成了人見人煩的害群之馬。村里待不下去了,他就四處做“盲流”,假裝會治婦女病,借機摸摸索索,吃人家豆腐。每次被扭送回來,大隊革委會主任總是一邊扇他耳光,一邊氣呼呼地說:“要不是看在你在朝鮮戰(zhàn)場救過我爹命的份上,我非把你送縣監(jiān)獄不可。”
縣監(jiān)獄雖然終于沒進去,但老光棍孤獨寂寞的生活比縣監(jiān)獄也好不到哪去。直到八十好幾了,老邊還是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舊軍裝上那些銹跡斑駁叮當作響的軍功章、紀念章。
三、甩不掉的殼
人生有多種形態(tài),有人像山林猛虎,有人像草原雄獅,有人像勤奮的黃牛,有人像羸弱的羔羊,有人像卑微的蚯蚓,我干姥爺的人生卻像甩不掉殼的蝸?!?br />
他本是富家子弟,家里的獨苗,不該當兵,他爸爸害怕接管了日偽政權的共產黨鬧土改,分掉他家的財產,于是假裝積極,就把干姥爺送去當了兵。當時叫東北民主聯(lián)軍,后來改稱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干姥爺一步三回頭地流著淚參了軍,從遼南開始,跟著共產黨參加了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解放華南,進軍大西南,直至海南島。用他的話說:“命大。”他后來跟我說,手里拿著槍,心里想著家。一開始槍聲一響,腿肚子轉筋,后來膽子漸漸大了,也學鬼了,人家都拼命沖鋒殺敵,他首先想著如何保命,既不沖在最前面,也絕不落在最后頭。他還故意裝作耳朵背,每次沖鋒都要班長踢他屁股才爬出戰(zhàn)壕。分配危險任務時,不是裝作肚子疼、上廁所,就是把頭深深地埋進人堆里。海南解放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想這回總算可以回家了。部隊一路北上,離久別的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氐綎|北,部隊放了假,他急急忙忙地回家了。家里人看見他毫發(fā)未損地回來了,一個個熱淚迸流,喜極而泣,趕忙給他娶了媳婦??蓻]幾天,部隊一聲令下,他只好告別年邁的父母和新婚燕爾的俏媳婦歸隊了。
一路上,他在盤算,回到部隊如何跟領導軟磨硬泡復員回家。可誰想,一到部隊立刻被裝進悶罐車里,一直拉到吉林鴨綠江邊上。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月黑夜,上級命令他們把棉軍衣翻過來,白花旗布里子朝外穿上,然后人銜草、馬銜枚,越過一條不寬的結了冰的小河溝,爬過幾個山包,悄無聲息地潛進密林。幾天后,他才知道自己出國了,來到了朝鮮,是來和美國鬼子打仗的。他的心開始顫抖起來,他覺得打蔣介石國民黨沒啥可怕的,打李承晚的南朝鮮軍也能迎擋一陣,可要跟世界頭號強敵美國人較量,只有輸沒有贏的份。果然,接下來好幾次跟美國人玩長途穿插包圍,剛走到半路,戰(zhàn)略意圖就被人家識破了,人家的機械化可比我們的兩條腿快多了,還沒等包圍圈形成,人家早就跑沒影了,有時還對我們形成反包圍。好在,干姥爺是炮兵,不用和美國大鼻子刺刀對刺刀當面拼殺。但第一次看到美國鬼子,還是嚇得他尿了褲子。后來他回憶說,在那之前,除了日本人以外,從沒有看見過外國人,而日本人和我們沒啥大區(qū)別,可美國人則不然,白得像洋面,黃毛嘰嘰,個子高過我們一大截,鼻子又高又尖,眼窩深陷,兩只眼睛像鬼一樣冒藍光。尤其黑人兵,簡直和傳說中的小鬼別無二致,像黑炭一樣,嘴唇紫紅紫紅的,牙齒雪白雪白的,眼仁白得像死羊眼,瘆人。夜晚,猛然間從黑暗的樹林里鉆出來,媽呀,嚇死人了。你立刻上牙磕下牙,像發(fā)電報,褲襠里一陣熱烘,尿便順著褲腿淌出來了。
一次敵機來轟炸,他們趕忙鉆進山洞躲避。他跑得慢了,躲在洞口,一顆炸彈在頭頂的山坡上爆炸,一塊碾子大小的石頭被震落,正好砸在洞口處,干姥爺的一條腿被生生砸斷了。戰(zhàn)地衛(wèi)生員為傷員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領導命令他們瘸子攙扶著瞎子,輕傷員抬著重傷員,自己回后方醫(yī)院治療?;氐胶蠓结t(yī)院,干姥爺的腿傷已經感染了,只好被送上回國治療的列車。同車的戰(zhàn)友有的哭著叫著鬧著不想回國,覺得這樣回國沒臉見人,可干姥爺卻暗暗高興得不行。回到丹東,在醫(yī)院里連治療帶休養(yǎng),呆了一年多。傷好了,腿瘸了,部隊征求意見,干姥爺立刻表示不給部隊添麻煩,復員回家。
他是哼著遼南皮影戲回家的。從此,幾乎沒再提起過當兵的歷史,直到文化大革命,有造反派揪著他家的富農成分,要批斗他,他才從衣柜最底層拿出他的全部證件。早已忘記他有這段歷史的村民們,才想起來他曾經是我們光榮的人民解放軍、志愿軍中的一員,造反派也傻了眼,只好悻悻而去。在他八十多歲時,我還見過他一面,他對我說:“孩子,說我是解放軍,是志愿軍,我愧得慌??!”他一邊說著,一邊狠勁地捶打著心口,眼睛里竟然有晶亮的淚花。
四、無法忘記的夢魘
俊志爺爺是我的遠房本家,是我們村子六個志愿軍戰(zhàn)士之一。聽說,一次戰(zhàn)斗正酣時,連隊的機關槍被敵機炸彈震掉到江里去了。沒了機關槍,部隊的攻勢立刻弱了下來,只見美國鬼子“嘰哩哇啦”沖上來,大家都急得不行。當時江水已經結了冰碴,俊志爺爺一個高兒跳進江里,一下子把機關槍撈了上來,保證了戰(zhàn)斗的勝利。首長當即表示給他請功,可把他樂壞了。戰(zhàn)斗一結束,居功自傲的他啥也不顧,跑到死人堆里發(fā)起洋落來,鬼子的皮大衣,扒下來穿身上,鬼子的大皮靴,他從死尸腳上脫下來自己套上,鬼子的手表他擼下來自己戴上,還有錢包、煙斗、皮帶……有人發(fā)現后報告給了首長,首長命令他交出來歸公,他死活不肯。最后,不但沒有被記功,反倒挨了處分。思想的疙瘩沒解開,就此消沉起來,部隊見狀便讓他復員回了家。
人離開了戰(zhàn)場,但戰(zhàn)爭、戰(zhàn)斗卻如影隨形地跟了他半輩子。朝鮮戰(zhàn)場的寒冷,物資保障的匱乏,加上那次躍入冰冷的江水撈機槍,使他的呼吸系統(tǒng)遭到了很大損害,也傷了他的腰腿,讓他害了呴癆病和腰腿疼的毛病,每到冬天,咳喘不止,下雨陰天或勞累過度,腰腿就疼得要命。村里人不僅不同情他,還常常以戲謔的口吻拿他開涮:“二哥,美國佬那大皮靴沉不沉?”“二叔,美國軍大衣是啥皮的,暖和嗎?帶不帶毛,那毛是中國娘們兒的黑毛,還是洋娘們兒的黃毛?”“我說二大爺呀,那美國人的手表真是好啊,走起來咔嚓咔嚓響呀!”說完,還擠眉弄眼地發(fā)出壞笑,氣得俊志爺爺頭發(fā)都豎起來,胡子也翹起來,腮幫子漲得通紅,站在那兒憋半天猛喝一聲:“去你媽的x!”然后,在人家哄然大笑中很尷尬地獨自走了。
生產隊分化肥,鄰居李二小去通知俊志爺爺,剛說美國,“二胺”還沒說出口,俊志爺爺以為他又來奚落嘲弄自己,便破口大罵,嚇得李二小屁滾尿流地落荒而逃。從此以后,大家都知道,跟俊志爺爺說啥都行,就是別再提起美國貨。
可憐的俊志爺爺,美國貨成了他的夢魘,無論誰提起,都會打開他心靈深處那個裝滿了妖魔的瓶子……
五、不能釋懷的宴請
命運的陰差陽錯有時候很無奈,有時候的的確確讓人無法釋懷……
從遼中縣聘來的門衛(wèi)梅大爺一連幾天沒見人影。碰到他,見我打聽起曠工的原因,氣得抖動著胡茬,連忙擺手說:“別提了?!奔毦恐?,才知道,他被縣委縣政府請回去赴宴了。我笑著說:“赴宴好啊,況且是縣委縣政府宴請,一定不錯?!彼麣夂艉舻卣f,嚼咕(飯菜)好著吶。我問,那咋還不高興?這下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他從小沒媽,跟前院劉家的哥們兒最好,整天摽在一起,耳朵不離腮,腮不離耳朵。一起給地主家放牛,一起參加兒童團,也一起當了志愿軍,上了朝鮮,還被分配在一個班里。二次戰(zhàn)役的時候,他們被美國佬包了餃子,哥倆又一起當了俘虜。進了戰(zhàn)俘營,美國人對他們進行了反動宣傳,動員他們去臺灣。劉家哥們聽信了美國鬼子的宣傳,決定去臺灣,梅大爺堅決不去,死活要回到大陸。就這樣,青梅竹馬的伙伴,曾經發(fā)誓同生共死的朋友從此分道揚鑣,天涯相隔了。梅大爺在戰(zhàn)俘營里受盡了虐待和迫害,直到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才得以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