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時風(fēng)】遺忘之城(征文·小說)
一
我又一次被夢驚醒。
夢里,藏式的寺廟,白塔金頂,經(jīng)幡搖動,從寺廟里,傳出的僧人誦經(jīng)聲,恢弘,韻律齊整。那梵唱的法音,直抵靈魂深處,宛如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我心潮波動。
夢里有人在唱歌,歌聲嘹亮,音調(diào)寬厚,清亮如天籟。那歌者,面容模糊,他一直在向我招手:“你來呀,你來呀,我在等你?!蔽夷_步倉皇,跌跌撞撞,緊隨其后。天邊有一道紅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面容漸漸清晰,似我深愛的木風(fēng)。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背影變成了身著絳紅袈裟的僧人,他念著六字真言,清冷又溫?zé)岬匦?,依然對我招手,說,“你來,你來,我渡你。”接著又唱起歌,越走越遠(yuǎn)。那歌聲變得滄桑,一直在我耳畔響,我依然記得幾句: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我與伊人本一家,情緣雖盡莫自嗟。
清明過了春自去,幾見狂蜂戀落花。
……
我奔向他,他卻消失了蹤跡,我嘴里喊著:“渡我,渡我……”只有迷霧,無人應(yīng)答。迷霧如一層薄紗,扯不開,看不清。
我倏地睜開眼睛,已是大汗淋漓,只是夢里的景象清晰。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看了看躺在身邊的木風(fēng)。他睡得很沉,身上依然有酒氣。
窗外,有點(diǎn)點(diǎn)星子閃爍,微光從窗簾的罅隙中擠進(jìn)來,照在他臉上,我借著月光,靜靜地看他。他的眉眼在微光下,如清風(fēng)明月,仿若前世的遇見。他眉頭輕蹙,不知是不是夢里又遇見了讓他無奈的事,嘴角輕輕地如孩子般撇了撇,口水從嘴角滑成了一條線,流在枕頭上。我抬手,想拂一拂他的臉,幫他擦去口水,又怕吵醒他,我的手停在了半空,良久,又放下。只是久久地側(cè)目,看他。他是夢里穿袈裟的僧人,他是我心中的佛。他的眉眼,又像我意念間不斷想起的那尊活佛,是我心里的情僧。
情僧?我的心里兀自升騰起一個人的名字——倉央嘉措。也許從小聽父親說了太多他的故事,意念間總會有一人,是他,也是木風(fēng),我漸漸明了,木風(fēng)就是我的佛,是他的化身。他已走入我的靈魂,千帆過盡,我獨(dú)獨(dú)眷戀的愛人。
從沒有想過,會成為木風(fēng)的情人。我一直不喜歡“情人”這個詞,有一種輕賤的感覺。對于情感,抑或說愛情,我從來就遵從內(nèi)心的感覺。相遇了,融洽相處,不愛了平靜揮手,相忘江湖。對于情感,我又一直是冷清的。也許受了家庭的影響,相信愛情,卻怕愛情,所以,從不愿意真的愛上一個人。就如冷清了半生的爸爸和媽媽。
年輕時的爸爸在藏區(qū)當(dāng)文藝兵,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而他最喜歡的是彈奏古琴,收集有關(guān)活佛倉央嘉措的事跡。我記得小時候,爸爸給我講倉央嘉措的故事時說,倉央嘉措不僅僅屬于自己,更屬于愛情和自由,他根本就是天地萬物衍生出的善魂。我從小耳濡目染,知曉了倉央嘉措悲苦多情的平生,也喜歡上了古琴。上大學(xué),填報志愿時,爸爸想讓我報考古典音樂,可強(qiáng)勢的母親,卻為我選擇了新聞媒體。爸爸當(dāng)時并不多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指手畫腳。而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他的小屋。媽媽在他身后,緊緊地跟隨,嘴里不停地嘲諷著:“你不是古琴彈的好嗎?也沒給我掙回一座金山,還是要靠我養(yǎng)活你?!?br />
爸爸“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房門,把媽媽關(guān)在他的小屋外,不久就從他的小屋里傳出叮叮咚咚的古琴聲。媽媽不甘地拍著門:“陳書恒,你給我出來……”敲的太久,小屋的門紋絲不啟,媽媽只好作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嚶嚶哭泣,而后,洗把臉,化上濃濃的妝,抓起皮包便離開了。當(dāng)時的我,只是冷眼看一切,不言不語,不冷不熱,仿佛與我毫不相干。
后來,爸爸告訴我,當(dāng)年,他從西藏歸來,與小巷盡頭一個飯館的服務(wù)員相愛??墒羌胰瞬辉敢?,相中了有背景的媽媽,爸爸執(zhí)拗著,不肯低頭,作為性格要強(qiáng)的媽媽對爸爸一見鐘情。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依照自己的相貌,以及家庭,怎么就不及一個長相平平的服務(wù)員。媽媽為了拆散那個服務(wù)員與爸爸,便找了幾個社會小青年,給了些錢,讓他們到處散播與那個女服務(wù)員有染的消息。女孩兒受不了刺激,最終離開了這座城。爸爸曾打聽過她的消息,其實(shí)那個女孩并沒有離開,只是跳河自殺了。人人都知道內(nèi)情,只是瞞了爸爸一個人。爸爸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已一歲多。從此,爸爸便與媽媽分房。爸爸更多地是彈奏古琴,飲茶,苦思。他時常嘴里念念有詞: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辛苦作相思。
二
常常想,種什么因,必結(jié)什么果,就如媽媽,她種下了惡果,也必獨(dú)自品嘗那杯苦酒。而我呢?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木風(fēng)。本來面朝我側(cè)臥的木風(fēng),嘴里輕輕咕嚕了一句:“若溪,對不起。”咂了咂嘴,翻了個身,平躺著,發(fā)出輕輕的鼾聲。我還是將手放在他的云鬢處,輕輕撫了撫。那里已有幾根白發(fā)了,我的心疼了,如針扎。
或許我的錯誤就是起了貪執(zhí)。人一旦有貪執(zhí),必將墜入萬丈深淵,痛苦,煎熬,種種貪婪、自私會如惡魔般襲擊你,讓你潰不成軍,讓你如活在煉獄般。而我恰恰起了貪執(zhí),不甘心做木風(fēng)的情人,我想要一個名分。
與木風(fēng)的相遇,仿佛上天的安排,讓我感覺此生只為等他來與我相見。是宿命,我逃不開。從小便看見爸爸與媽媽的不和諧,讓我對情感心生倦怠。更多的是繼承了爸爸的清冷,對任何事不熱烈,也不疏離,做著剛剛好的自己。
進(jìn)了大學(xué),我便學(xué)著其他女孩談起了戀愛,沒有人知道,我談這場不咸不淡的戀愛只是為了不被男生糾纏。我與那個男孩談了整整四年的戀愛,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我以各奔東西,安命天涯,無法相守,只能怪命運(yùn)的捉弄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出分手。男孩兒驚呆了,他的淚緩緩滑下。自古都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說法,當(dāng)我看見他的淚,我才知那個男孩兒是愛我的。原來,我卻只是違心地說著愛他的話,欺騙他至今。我突然開始厭惡自己,厭惡我這張漂亮的臉。我記得那天他將我擁在懷里,緊緊的,哭著說:“若溪,我多愛你呀,如果可以,我隨你到天涯?!笨晌也荒芨嗟仄垓_他,我也不能告訴他,我不愛他,我只能推開他,給你說著關(guān)于工作,關(guān)于家庭的大道理,誰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也疼了。
有過了那段經(jīng)歷,我對情感更加冷淡,而那時的媽媽變本加厲地譏諷著爸爸。爸爸本經(jīng)營著一個古琴行,媽媽卻是本地房地產(chǎn)業(yè)的叱咤人物?,F(xiàn)階段喜歡古琴的人并不多,爸爸的生意很冷清,媽媽的生意卻風(fēng)生水起,能賺回大把鈔票。我畢業(yè)回到家中,看見的情況更糟糕,爸爸和媽媽形同陌路,見面,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再多言,就仿佛仇家,針鋒相對。媽媽始終對爸爸又愛又恨,爸爸始終對媽媽不聞不問。
我歸來一周后,晚上,爸爸與我促膝長談。我才知,爸爸多年的隱忍,只為了等我長大,他不想讓我缺失父愛,如今,我長大了也是他離開的時候了。爸爸早已做好了隱居山野,回歸自然,搬到鄉(xiāng)下祖屋居住的打算,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他血脈的傳承人。那晚,爸爸說到媽媽,很冷清,我體察到爸爸對待媽媽的心,如灰燼,再無燒烤的可能。我看過了他們相聚如仇,也不勸說爸爸,我甚至覺得他們這樣的選擇好過近在咫尺,遠(yuǎn)若天涯。
爸爸第二天離開了,走的悄無聲息,只帶走了他從藏區(qū)歸來時的物件,幾本他常吟誦的《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與《佛遇有緣人》,還有那個女服務(wù)員的幾張照片,以及倉央嘉措詩集和一把古琴。爸爸走時,把琴行留給了我。我本喜歡古琴,這正對了我的喜好,卻荒廢了我四年作為優(yōu)秀生的學(xué)業(yè)。我從沒有覺得有什么遺憾。我甚至感謝爸爸,如果不是他把琴行留給了我,我怎么會遇見木風(fēng)。
爸爸走后,琴行的生意依然不景氣。一日,我獨(dú)自守著琴行,彈奏古琴,一曲《平沙落雁》終了,聽見掌聲,我忙回首,看見了一個男人,清眉朗目,面色溫和地看著我笑??匆娝乃查g,我的心跳加速,我有強(qiáng)烈的感覺,他就是我尋了幾世的那個人。
那個男子自我介紹,他叫木風(fēng),是帶著幾個臺灣的客人來看古琴。我看著他輕輕地笑,如遇故人,那么自然,那么溫潤。木風(fēng)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問我:“我們在哪里見過嗎?”當(dāng)時我調(diào)侃:“大概是前世吧!”那日,應(yīng)臺灣人的要求,我為他們彈奏了《高山流水》《云水禪心》《廣陵散》等曲目。臺灣人出手很大方,選了兩把上好的古琴。
在木風(fēng)的帶動下,琴行的生意日益好轉(zhuǎn)。
三
木風(fēng)開始與我約會。
我們的相處很自然,仿若老友,很多時候,他會到琴行來,我為他泡一杯清茶,他品著茶,聽我彈曲。他曾多次說,認(rèn)識我,讓他體會到人間的溫暖,他說我的安靜與冷冽、溫暖與熱切都是他畢生想要的。他說認(rèn)識我,他撿到了一塊璞玉,我總是譏笑他,故意說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他卻很認(rèn)真地說:“若溪,與你相遇,是我今生最快樂的事。若溪,如果可以,我真想追你,可我有妻子,離婚不可能。生活的無奈,常壓的喘不過氣,只有你能讓我輕松又快樂?!蹦且灰?,我緊緊擁抱著他,不肯放他走。他進(jìn)入我身體時,我沒有感覺到第一次的疼痛,只感覺到與他無比快樂地契合,我知道那是肉體與靈魂的相交。我向他交付一切,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往后的日子里,我從不過問他的妻子,也不問他的家事,他來了,我便讓他感受世間的美好,讓他忘記一切煩惱與不快樂。逐漸,他緊鎖的眉頭舒展了??粗麥厍橛珠_心的笑,我感覺無比自豪。
時間能讓清淡的人心發(fā)生霉變,我的靈魂開始腐爛、墮落。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愛木風(fēng),漸漸不能容忍他回到妻子身邊,回到那個讓他迷失靈魂的地方。我起了貪念,我想要他離開他的妻子。每提起此事,他總是長嘆一聲,說:“若溪,你也脫不了俗氣。我不能離開她,你不懂?!?br />
紅塵阡陌,又有幾人能脫得了俗呢?我本俗人,自然活在俗人的世界里。
木風(fēng)一定沒有想過,我會見到一個人。看見她,我痛徹心扉。下定決心,遺忘他,遺忘這座城。
一個月前的雨天,我的琴行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長得清秀、端麗。站在琴行,裙角與發(fā)絲滴著雨。她見到我,怯怯的,眼睛水汪汪地盯著我。聽到她叫我阿姨我愣了一下。我也頂多能做她的姐姐吧。當(dāng)她說她叫木雨心時,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有一股蒼涼的感覺。
“是你爸爸讓你來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澄澈,仿佛天上的月亮。
“不,阿姨,爸爸并不知道我來找你,也求你別告訴我爸爸。阿姨,我是為了我媽媽來的?!迸赫f著,哀哀地哭泣起來。
“你媽媽為什么不自己來找我,讓你媽媽自己來?!蔽彝蝗恍纳鷲耗睿胂蚰撅L(fēng)的妻子言明,讓她知難而退。女孩兒無聲地流淚,看著琴行外。琴行外有一個婦人,穿著樸素,站在雨里,無聲無息,如雕塑,臉色蒼白。雨打濕了她的衣裳,拍打著她的臉,她渾然不覺,只是站著。
“站在雨里,我就會可憐你,我就會離開他嗎?你可以進(jìn)來說話?!蔽依淅涞?、尖銳地、刻薄地說。
“媽媽,媽媽她不會說話?!迸⒌臏I還在流,“媽媽發(fā)生過車禍,大腦受傷,喪失語言功能?!?br />
聽到雨心的話,我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我的城堡轟然坍塌。我臉色蒼白,我將自己恨到極點(diǎn),我突然明了木風(fēng)的無奈與憂郁。我是多么殘忍,想生生地將木風(fēng)從這個家里剝離出來。我為我骯臟的靈魂感到羞恥。我沖進(jìn)雨里,想要拉她進(jìn)來,可她還是站著,眼睛盯著我,輕輕搖頭,接著緩緩跪在我面前。我拼命拉起了她。臉上,雨水混合著淚水,不住地往下流。
那天,我告訴雨心:“回家好好照顧媽媽,我不會搶走你的爸爸?!?br />
雨心離開時,輕輕擁抱了我一下。我的心隨著那一擁抱,如碎了的玻璃,好痛好痛。我突然明了,我該做些什么了。
木風(fēng)依然每日來琴行看我,我還是會彈奏古琴給他聽,泡他最喜歡喝的太平猴魁。我將自己打扮的更嫵媚,笑得更陽光。他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每日,他的離開,是我痛苦的源頭,我會一直盯著他的背影,只到消失在天盡頭。我無能為力地哭泣,到深夜。我日漸消瘦,也不再提及要他離開家的話,可我能從他蹙著的眉,一聲接一聲的嘆息里,看出他對我的愧疚與無奈。我終無法忍受痛苦的煎熬,想找人傾訴。爸爸懂我,爸爸仿佛一個高僧,每句話都有大智慧。爸爸走時,屏蔽了所有信息,連手機(jī)也舍棄了,唯獨(dú)與我,常以書信的方式交流。
我給爸爸寫了長長的書信,向爸爸道出我的痛苦。收到爸爸的來信是十天后的事,爸爸的書信很簡短,仿佛佛家偈語: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隨心走,不作違背道德、良心的事,不可平白辜負(fù)一片真情即可。
收到爸爸的信,我豁然開朗。也默默在心中做出了決定,并告知爸爸。爸爸很寬厚,哪怕是我想遺忘這座城,去遠(yuǎn)方流浪,他亦笑著點(diǎn)頭。
我將想離開這座城市的事告訴媽媽,是我將琴行轉(zhuǎn)讓后。媽媽自有她的生活,她從來不過問我活的是否快樂。我很感謝媽媽給我一個寬泛的空間,讓我來去自如。雖然她常帶我出席不著調(diào)的宴會,在我耳邊說某某董事長的公子看上我了,我只是一笑了之,從不當(dāng)真。我知道她帶我出去,只是為了給她臉上貼金。我卻從不責(zé)怪她。
編按粗淺,還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