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小說征文】 淵 藪
黃昏時分,一輛黑色轎車上了城郊公路,開到“莞爾咖啡城”戛然停住,這時,一個保安走上前,用手勢指引他把車開到停車場一拐角的位置停好。
他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皮夾子下了車。這兒不錯,碧綠的草地,西式的雕塑,悠然的噴水池源源不斷地吐出銀色的水柱……盡管名義上是一座咖啡城,實際上,這里除了喝咖啡還可以品酒,可以用餐,且有舞廳和游戲區(qū)。
他走進大理石拱門,穿過大廳,徑直走到吧臺前坐下,看著吧臺內(nèi)架子上琳瑯滿目的酒水和迷離閃爍的霓虹燈,隱隱聽到那邊包房里傳出打紙牌、擲骰子的聲音和時高時低的陣陣歌聲。
“司馬先生,”調(diào)酒師訓(xùn)練有素地微笑著,走近了低聲問:“您喝點啥?”
大廳的空氣里飄散著熟悉的蜜汁酒水和淡淡的煙草味,然而,司馬并沒像以往精神為之一振,而是依然覺得心頭的憂郁和彷徨難以排解。他瞅瞅調(diào)酒師淡淡地說:“老規(guī)矩,來杯威士忌?!?br />
“好的?!?br />
調(diào)酒師轉(zhuǎn)身,司馬突然問:“哎,這里有個小帥哥……又彈又唱的那位,來了嗎?”
“哦,”調(diào)酒師轉(zhuǎn)回身,“知道,您說的是陶然吧?”
“對,就是他。他的歌委婉動聽,情深意切……”
“是啊,”調(diào)酒師遲疑道:“可是……”
“怎么了?”
調(diào)酒師好像很為難,欲言又止。這時,一陣鶯歌似的低語訕笑,幾個光鮮靚麗的男女走來,調(diào)酒師歉意地擺擺手,忙著和新的來賓點頭致意。
司馬憋回心里的疑問,朝整個大廳掃一眼。今天,他打算來這兒買醉,聽聽陶然的歌,為孤獨的內(nèi)心尋求一點慰藉。
他喝著洋酒,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上次來這兒的情景。
一年前,他從美國公干回來,新婚妻子移情別戀并提出了離婚,憂傷的他覺得心灰意冷,當(dāng)晚約了好友魯西來這兒喝幾杯,魯西陪他到十一點的光景,被老婆一個電話叫走了,一下子,他感到更加孤單,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猶豫:是去喝咖啡,還是去玩骰子……這時,腰身豐滿且和藹可親的店老板不知何時到來,他和老板聊了幾句,然后要了一杯濃烈的威士忌。
老板笑瞇瞇地問:“想不想聽歌,我這兒最近來了一個很不錯的歌手呢?!?br />
司馬點頭,老板朝那邊彈了一個響指,不一會兒,一個懷抱吉他的瘦高個子青年走來。
這個青年就是陶然。二十來歲的樣子,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著靦腆,一撮黑亮的頭發(fā)看起來很新潮,它蓋著半個額頭,時不時隨著頭的擺動也將一只眼睛遮住。
“你好!”陶然向司馬問好,拘謹(jǐn)?shù)匦π?,還舉起兩個手指放在眉頭表示尊敬。司馬點點頭,陶然輕輕的咳嗽一聲慢慢坐下,臉上的神情倏地變得專注而動情,他邊彈邊唱道:
一朝失去
再難尋覓
別在暗夜里獨自傷悲
離去也好
歸來也罷
明日的朝陽
依舊在天空……
這可不像一個年輕的歌手在演唱。他微蹙眉頭邊彈邊唱,歌喉婉轉(zhuǎn),聲調(diào)時而悲愴,時而期許,還有一絲人生的無奈和渴求蟄伏在音符里。隨著節(jié)奏,他額前的那縷黑發(fā)在眉眼間拂動,單薄的雙肩輕輕晃動著。有一會兒,他的嗓音被壓到最低,配合著吉他的顫音,使整個大廳陷入凄迷蒼涼而又充滿夢幻的世界。司馬聽著聽著,冥冥之中覺得,今晚哪怕專為這首歌而來也值。歌聲和著吉他聲在耳邊縈回,他不再看著歌手,扭頭望一眼窗外,皓月當(dāng)空,世界一片魅惑……他被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人生多么寶貴,何必計較眼前的失意!他在歌聲中想到了過去的奮斗和曾經(jīng)的美好,一曲終了,好像忘掉了憂傷,忘記了置身何處。
周圍響起了掌聲,漸漸圍上來的人交口稱贊,司馬回過神來,凝視著陶然好一會兒,低聲說著“謝謝”,緩緩拿起那個黑色皮夾子。
“嗯,千金難買啊!”司馬的手伸進皮夾子里說:“我可要讓自己記住它……”
司馬暗自思忖,今晚,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做出慷慨的舉動……想著,看也不看地掏出一疊鈔票,徑直遞給了歌手。
“??!”受寵若驚的陶然站起來,看著手中的鈔票,有點語無倫次:“先生,這么多……美金??!”
這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小歌手還沒見過什么錢,更別提這么多美金了,對他來說,這無疑是天降橫財,令他難以相信。
“太多了……先生……”
“拿著,”司馬侃侃而言:“金錢不是萬能的,而沒有錢萬萬不能!拿去,替我好好犒勞一下你自己吧!”
人們竊竊私語,接著是一陣喧嘩,隨后一片肅靜,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年輕的歌手身上,不一會兒,議論聲此起彼伏。
“嘖嘖嘖,一首歌賺這么多錢!”
“這人瘋了吧!”
“土豪……小歌手遇到土豪了?!?br />
司馬似乎沒聽見這些議論,瞅著不知所措的陶然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記住,錢不算什么,就是為使人高興準(zhǔn)備的,況且是美金……貶值快著呢!”說著,他長吁一口氣,好像隨著錢的出手而近日的憂郁和頹喪也傾瀉出來了,“唔,愿蒼天保佑你的歌聲永遠(yuǎn)美好。不過,再給我再來一首,好嗎?”
如夢如幻的陶然朝司馬頻頻點頭,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看著這位貴賓慢慢地坐下來,繼續(xù)彈唱。
這首歌的曲調(diào)是歡快的,不知是過度的激動和驚喜所致,他的嗓音竟有些顫抖,司馬靜靜地聽著,聽罷,站起身帶頭鼓掌,他再次拍拍那單薄的肩膀說:“你給了最美的享受,消融了我心底的冰雪,雖然花去一筆錢,但和我的快樂比,微不足道?!闭f罷,他握了一下陶然那只不知為何顯得冰涼的手,從容離去。
在他離去的那會兒,背后傳來越來越強的騷動和喧嘩,好像里面玩骰子的和跳舞的都出來了,圍著歌手竊竊私語,甚至,他通過身后的動靜想象著歌手難以言表的面部表情,不知為何,竟有一絲莫名的滿足感。
回憶往事,此刻更想再見到陶然。他靜靜地呆著,某處飄來的歌聲他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番,可都不是陶然的聲音。難道……今天他沒有來,或是被老板解雇了?司馬尋思了一會兒,決計自己去問個明白。
“老板,你還認(rèn)得我嗎?”當(dāng)司馬出現(xiàn)在一間明亮闊綽的房間時,老板好像一陣眼暈,久久端詳著司馬,然后冷冷地說:“當(dāng)然認(rèn)得。歡迎光臨!”
“怎么了老板?見到我像見到了鬼……”
“難道要夾道歡迎?”
“那也不是,”司馬搖頭,“我不過是來問問,怎么不見陶然?!?br />
“你問他?”老板眼光凝滯,“非常不幸,你再也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歌聲了。”
“此話怎講?”
“怎講……”老板突然變得惡聲惡氣,提高嗓門道:“拜你所賜?。 ?br />
“我?”司馬吃驚不小。
“是你,沒錯!”老板揮了一下手,“就是那天晚上……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你給了他一個魔鬼,而這個魔鬼,讓這個剛從小巷走出來闖世界的人迷了心智。毫無疑問,是你害了他!”
司馬的心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那天晚上,”老板看看頹喪的司馬,語氣變得和緩一點,“他把那一疊美金緊緊地掐在手里,被人嘲笑著,調(diào)侃著,而他呆坐在一邊。要知道,他從來不是這樣的……誠惶誠恐,又喜又驚,我走過去讓他把鈔票給我看看,他死死的掐住不放,只亮給我一個角,我一看,知道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
司馬失神地喃喃道:“至于嗎……”
“我對他說,‘孩子,別迷了心竅,把它放起來,該干啥就干啥去吧!’可是,他除了坐立不安和一副且喜且悲的神色,哪里聽見我的話!”
老板說到此停頓了一下,用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看了司馬一眼,接著夢語似地說:“由于惶惑不安,他像是受了刺激,聲音沙啞著喃喃自語:‘走了,我要走了!’他一陣風(fēng)似地跑出去,后來有人說他沒有回住處,像是被人追趕著奔跑不停?!?br />
說到激動處,老板不停地咳嗽幾聲。
“他回家了?”司馬迫不急待地問。
“回家?他的家遠(yuǎn)在千里之外……一個偏遠(yuǎn)的小城,他要回家也好了,可是,他沒有回家,也再沒回我這店里來唱歌。對他來說,可能苦日子到了頭,他真的犒勞自己去了,整天混跡于聲色犬馬,忙得不亦樂乎。聽說有一天,他去鐵皮屋找一個剛好上的三陪女,發(fā)現(xiàn)她正同一個地痞茍且,不由分說,他拿起菜刀向地痞砍去,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就這樣,他犯了死罪。”
“他被槍斃了?”
“還沒等執(zhí)行,卻病死在監(jiān)獄?!崩习迨竦乜粗唤?,慢慢搖頭,“沒人看見他最后的樣子,監(jiān)獄傳出話來說,他最后的幾天身心俱損,瘦得皮包骨,可他嘴里還戀戀不忘,嘮叨著‘我有錢了,我有錢了!’”
司馬全神貫注傾聽老板敘述,結(jié)局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多么詭異啊,本來想對美好的歌聲給予肯定和答謝,讓他感受一下物質(zhì)的快樂,可是,弄巧成拙,把好事變成了悲劇,難道……真是我的錯?
司馬惶然地站起身,向老板鞠了一個躬,深深的一躬,像一個犯人般低頭走了。
他渾渾噩噩地行走到車邊,夢靨般地打開車門,啟動,上路,轎車怎樣駛上馬路,他渾然不知,有點魂不守舍。錢,它不但能帶來富貴,還能帶來榮耀和地位,不僅能使人富足,還能讓擁有它的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它可以拿來感恩,拿來施舍,拿來……換取愛!他的前妻就是因為錢,委身于一個房地產(chǎn)商離他而去,走得義無反顧。那一年為了錢,他辭去產(chǎn)品開發(fā)工作從事代購,海內(nèi)海外輾轉(zhuǎn)并埋頭于網(wǎng)絡(luò),拼命地掙錢,還變賣了家里所有的資產(chǎn),打算遠(yuǎn)走異國他鄉(xiāng),就是在臨行前的那個晚上,他來到這里喝了整整一瓶威士忌,聽了陶然的兩首歌,然后掏出一疊美金……
可是,錢他媽還真是萬能的,能要了人的命。
一個愣怔,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典故:當(dāng)年,羅馬帝國雄踞一方,勢如破竹的征服帶來巨大的榮耀,也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但是,好像就在一夜之間,原本純樸的羅馬人紛紛拜倒在金錢的腳下,沉迷于聲色犬馬和放蕩之中,而帝國終于也在這腐朽和墮落中分崩離析……
魔鬼……天使……他恍惚地開著車,思緒翻滾不停。他開始抱怨陶然,小兄弟,你怎么就不堪一擊呢,不就區(qū)區(qū)三兩千美金嗎?突然,眼前驟然亮起一片白光,對面的混蛋打開了該死的遠(yuǎn)光燈,他感到眼睛被刺得生疼,不禁閉眼,就在這一剎那,車子倏地撞向路邊,一個趔趄翻進了溝里。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時周圍一片寂靜,他仰躺著,黑咕隆咚,胸口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動動胳膊,還行,再動動腿,卻毫無知覺,幾分恐懼和絕望令他喊叫起來:“來人吶!救救我!”
他一遍一遍地呼喊,使出渾身力氣,不見外面有任何反應(yīng),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手在身邊亂摸起來,他想找到那個黑皮夾子,那里面有錢,有支票。他篤定地想,它可以救我,必須找到它。他探起頭,可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見,一著急,用力錘打了一下頭上杠著的硬物,這時,那個皮夾子掉到了他的臉上。
“天吶,真幸運!”他深吸一口氣,充滿希望地呼叫:“來人吶,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