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傻子胡九
胡九死了。對于小鎮(zhèn)來說,這實在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似乎連小事也說不上。就像一片樹葉落在地上,不會有什么聲響;或是池塘中涌起的一點點浪花,泛不起什么漣漪的。是小鎮(zhèn)人情淡薄么?也不是。去年春節(jié),張鎮(zhèn)長家那只藏獒被人藥死,倒有不少人前去吊唁惋惜,小鎮(zhèn)上著實熱鬧了一陣子。而今,人們只極平常道:“胡九死了么?”答的人也極平常:“死了,自個找死呢。”接下來便免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之類的寒暄一通,天下依舊太平,人情也是溫暖如初。
埋葬胡九是在一個濃云密布的下午?,F(xiàn)今喪事移風(fēng)易俗,也進(jìn)步成了半機械化——有拉棺的靈車,有播放哀樂的音響,有挖坑堆墳的挖掘機。車到墓地,挖掘機不多時就刨好了墓坑,然后用長臂吊起棺材上綁牢的繩索,穩(wěn)穩(wěn)地將棺材放進(jìn)墳坑。抽去繩索,又舞動挖斗,轉(zhuǎn)瞬間,一座新墳拔地而起。鎮(zhèn)民政辦的老劉湊在我耳旁悄聲道:“費了小五千呢,鎮(zhèn)長心痛死了?!?br />
沒幾個送葬的人。胡九單門獨戶,只有一個叔伯兄弟,遠(yuǎn)在山東老家聯(lián)系不上。再說也沒什么家產(chǎn),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何況人呢?忙完喪事,敬老院院長,村委會主任,鎮(zhèn)民政辦老劉,還有幾個雇來的雜工,大家歡天喜地喝酒去了。我生性孤僻,素來不喜杯羹之樂。環(huán)顧四周,天地蒼茫,秋風(fēng)蕭瑟,幾只歸巢的鳥兒在暮色中盤旋。望著荒野中的新墳,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人固有一死,我輩實在連鴻毛也算不上。有兒女的,自然墳前香火繚繞。而胡九呢,光棍一條,既不轟轟烈烈,又不出類拔萃,難免墳頭冷寂香火稀。大概,這就是各人的命吧。
胡九祖上并不是小鎮(zhèn)人,聽人講,他祖上是從山東逃難過來的。生胡九那年,他爹得急病死了。胡九娘哭天抹淚了幾天,便跟著一個唱大鼓書的走了,再也沒了音信。好在還有一個叔叔,爹娘還留有三間老屋。生產(chǎn)隊長說破了嘴,許下每天補助三個工分,每年三百斤糧食,(湊巧當(dāng)時嬸嬸沒有生養(yǎng))叔叔才同意收留他,也算是救了胡九一命。
在我的記憶中,胡九永遠(yuǎn)是光著頭的。那時不叫理發(fā),叫剃頭。留頭發(fā)要五毛錢,剃光頭只要三毛,所以我們小男孩大都是不留頭發(fā)的??陕L大后,胡九還是沒有頭發(fā):亮亮的頭皮,小小的母狗眼,生就一副睡不醒的模樣。至于他的名字,聽老人講,是頗有一些來歷的。據(jù)說胡九他爹識得一些文字,像三字經(jīng)、百家姓、弟子規(guī),大都能背上幾段;就連高深莫測的詩經(jīng)史記,也能搖頭晃腦地哼上幾句。要不是死的早,或能登上生產(chǎn)隊的會計寶座。生胡九前,他就放出話來,不管男女,都叫九兒,用他的話說是,九者,數(shù)之最,命之最??蓱z天下父母心,誰不盼望自己的兒女長命富貴,飛黃騰達(dá)呢。
我家和胡九家是鄰居,不知不覺間,我和胡九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
“胡九,上學(xué)去?!蔽冶持鴭寢屪龅幕〞?,蹦蹦跳跳來到胡九家。這是三間老草房,土墻,土地,黑黝黝的檁條和房箔。
“云娃,九兒不能上學(xué),要看弟弟呢。”胡家嬸嬸慈祥地說著。這時,胡九的嬸嬸已經(jīng)生了個小弟弟。我出門的時候,看到胡九眼中噙著淚水,倚在門框上的身影像一條榨干的蘿卜頭。
許多年過去了,孩童時的歡樂總深深地印在腦海里。放學(xué)后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一堆小孩或趴在路邊,或蹶著屁股跪在地上,一邊胡亂寫著作業(yè),一邊商量去偷誰家的蘿卜或雞蛋。這時,胡九總是抱著小弟弟默默地站在旁邊,我們笑,他也跟著笑,我們走,他也跟著走。漸漸地,他也會念:大小多少,上下來去,人口手,眼耳鼻……
后來,后來……我和胡九一天天長大了。我去了外地讀書,而胡九呢——聽說他叔叔嬸嬸遷回了老家(那地方比我們這兒富裕),胡九自然而然就留在了生他養(yǎng)他的小鎮(zhèn)。
胡九被大家叫作傻九,是在他逐漸成人之后的事。其實,說胡九是傻子,并不十分準(zhǔn)確。他雖然不精明,但也不是特別蠢笨,像補個豬圈,壘個墻頭,修個架子車?yán)驳鹊刃』钣嫷挂材軗v鼓。說胡九傻,大概和他的長相有關(guān)吧。他天生一副不開竅的樣子,臉型上窄下寬,不但眼小嘴大,頭頂幾根稀稀拉拉的黃毛,后來額頭上還生了一個棗核大的肉瘤。他咧開嘴笑或者激動的時候,那瘤子就顫巍巍的動,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惹得人不由得大笑起來。小鎮(zhèn)人有事沒事總愛跟胡九叨叨幾句,這似乎成了小鎮(zhèn)人尋開心的一件趣事,也算是自得其樂吧。
叔叔走那年,胡九十四歲。叔叔走了,家里沒了依靠,撇下的糧食很快見了底。常言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F(xiàn)在雖然沒了老子,可胡九這個吃飯問題卻成了頭等大事。
這一天,冷風(fēng)裹著落葉滿地打滾,昏黃的太陽躲在云后,偶爾撒下斑斑點點的陽光,卻令人感受不到溫暖。胡九雙手袖在破襖筒里,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著,饑餓像螞蟻在啃蝕著他的五臟六腑。幾頓沒有吃飯,他的步子顯得有些踉蹌,額頭上的瘤子在卟卟跳,眼神也像垂死的野狗,顯得凌亂而無光。他無望地依著街中心供銷社的門口,慢慢蹲了下來。
“胡九,起來,跟我拉水去。”響起一句渾濁的聲音。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胡九認(rèn)識,是供銷社的廚師老李。
“我,……”胡九含糊地站起身。
“哦,還沒吃飯吧?”老李笑著說道:“拉了水,管你吃個飽。”聽說有飯吃,胡九咧開大嘴笑了,一頓飽飯對他來說無疑是天大的誘惑。他急忙跟在老李的水車后面,快步向水井走去。
說起拉水,倒要先說說我們這個小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建在一處小山崗上,中間高,四處低,形如龜背。那時還沒有用上自來水,鎮(zhèn)上人用水全靠鎮(zhèn)外的幾口水井。也有在街上打井的,像鎮(zhèn)政府,學(xué)校,供銷社等單位都在鎮(zhèn)上打了井??墒钦f來也怪,打出來的井水都是堿水,一層白花花的堿沫子,根本不管用。無奈之下,只好仍到鎮(zhèn)外的水井取水。鎮(zhèn)供銷社食堂人口不多,也就十來人就餐。廚師老李五十多歲,快到退休年齡,做飯雖然不是問題,可是天天到鎮(zhèn)外拉水,卻也實在累得夠受。剛才看見胡九蹲在墻邊,像一條奄奄一息的狗,于是他靈機一動,呼喚胡九幫忙,食堂自有吃不完的殘湯剩飯,豈不是皆大歡喜!
水車是用油桶改制而成。下盤是架子車,上面是油桶。先是用鋸沫之類的材料放在油桶中把油跡燒掉,再用堿水泡上個幾個時辰,反復(fù)幾次,油桶內(nèi)部就干干凈凈;在桶上方開個口子,做個漏斗;桶下部焊接個管子,扎一截架子車內(nèi)胎,水車就大功告成,既實惠又耐用。到了井邊,胡九把水車架平,老李從井中用水桶灌滿了水,提上井口,胡九幫忙倒入水車中。功夫不大,水車就裝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于是,老李在前面拉車,胡九在后面推車,不大一會就到了供銷社食堂。老李指著籠屜對胡九說:“籠里有饃,鍋里有湯,自己吃去吧?!焙藕螘r見過這么好的飯菜?他顧不上搭話,撲到灶前,狼吞虎咽般大吃起來。
“慢慢吃,以后天天在這吃飯,幫我拉水,行不?”老李用商量的口氣說。
“嗯,好。”胡九忙不迭的答應(yīng)著,一邊往嘴里塞著饅頭。
“他娘的,像餓狼?!崩侠畲认榈亓R著,一邊又塞給兩個饃饃。
夜,死冷死冷。胡九裹緊破得露出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的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是高興還是難受,胡九總想哭。屋外刮起了西北風(fēng),嗚嗚的響,窗戶上蒙的塑料布在風(fēng)中嘩嘩地震著耳朵。他想起了老李的話。娘,娘在哪兒?他沒有見過娘,不知道奶水的滋味,沒聽過娘的聲音。從記事起,他只知道有嬸嬸,有叔叔,卻不知道有爹娘。有一次,小伙伴說他是沒爹娘的野孩子,他哭了,跑回家問嬸嬸;嬸嬸告訴他,爹娘死了,叔叔嬸嬸就是他爹娘??墒?,胡九知道不是,嬸嬸不讓九兒吃奶。胡九多想摸摸娘的奶子啊,白白的,軟軟的,可胡九不能。叔叔嬸嬸是疼愛自己的,可是自從有了小弟弟,那個疼愛就變了樣。有好吃的,總是給弟弟留著,有新衣服,總是先給弟弟穿。胡九不給弟弟爭,他知道,弟弟是嬸嬸親生的,自己不是。他知道,沒有叔叔嬸嬸,就沒有自己的命,因為自己的親爹娘不要九兒了……
如果說,人的命運能在瞬間能改變,那么,胡九也就在生死的邊緣挺過來了。自從幫老李拉水以后,小鎮(zhèn)就多了一個職業(yè)——拉水。先是胡九單獨承擔(dān)了給供銷社拉水的活計,后來鎮(zhèn)政府食堂也把拉水的工作交給胡九,再后來鎮(zhèn)上居民用水困難的也找到了胡九。當(dāng)然,報酬也從每月五元、拾元,到二十元、三十元不等……每天,天剛蒙蒙亮,就聽到胡九沙啞的嗓門——放水啰——隨后,又聽到水車濺水的嘩嘩聲。
小鎮(zhèn)十字街有一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柳樹,合抱粗,樹干遒勁地向四處伸展著。春來枝條揺曳,柳絮翻飛,滿街飄灑著柳葉的香氣?,F(xiàn)在是初冬季節(jié),柳樹光禿禿的,冷風(fēng)吹來,枝條咯吱吱亂響,似乎隨時就能斷掉,讓人心里免不了一陣陣發(fā)怵。這里是小鎮(zhèn)的中心,農(nóng)村人閑來無事,總有一些人往這里湊一湊,聚一聚,張家長李家短的海聊一通,卻也是小鎮(zhèn)人的一個快活去處。
這一天傍晚,鳥雀還沒歸窩,柳樹下又聚了一堆人。
“呵呵,聽說了么,傻九又挨打了?!贝笞焱趿珠_毛乎乎的嘴唇,無比自豪地向眾人炫耀著。他也是靠拉水掙錢養(yǎng)活老娘,算是胡九的同行。只見他左手端著一個土黃色的大鐵碗,碗里堆滿稠乎乎的玉米糝拌紅薯,手上拿著一雙黑黝黝的筷子。不知是玉米糝太熱還是習(xí)慣,他搖頭晃腦地旋動著大黃碗,呲溜一聲喝一口稀飯,又咕咚一聲吞一塊紅薯,噎得頭上青筋突突亂跳。
小鎮(zhèn)屁大的地方,偏遠(yuǎn)而又閉塞,小道消息自然更能引起人的興趣。
“你小子又放什么閑屁?”張老三一邊吸著自卷的喇叭筒,一邊朝王六罵道。
“真的,騙你是龜孫!”王六一邊吸溜著玉米粥,一邊信誓旦旦地擠眉弄眼?!拔麝P(guān)李寡婦的兩個兒子打的,聽說挨的不輕呢?!?br />
“哦,怪不得這兩天胡九拉水一瘸一拐,原來偷腥去了?!北娙撕宓囊宦暣笮ζ饋?,柳樹上幾只麻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來,盤旋一陣又落回干枯的枝條上。
李寡婦家住小鎮(zhèn)最西頭,三間小瓦房,一間小灶屋,一個小院子,這在農(nóng)村是極普通的人家。男人幾年前死了,撇下一個干凈利落的小媳婦,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按說李寡婦年紀(jì)不大,長的也不難看,改嫁是遲早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千古以來的道理,可是在她這里卻成了難題。為什么?因為撇下的是兩個男娃。在農(nóng)村,男孩子長大要蓋房子,娶媳婦,實在需要不少開銷,何況還是兩個呢?男人死后,婆娘就有了招夫養(yǎng)子的念頭。說和的媒人倒是不少,可一看到家徒四壁的小瓦房和兩個兒子,求親的皆望而止步,寒暄幾句便溜之大吉。就這樣一拖再拖,李寡婦也年過四十,兩個兒子一天天長大,再婚的事就無人提起了,
說起胡九和李寡婦的關(guān)系,在小鎮(zhèn)卻不是新聞。
有一年秋季,李寡婦雇胡九砍玉米。那年李嫂子種了五畝花生,三畝玉米。玉米有一半是早茬,一半是晚茬,早晚相差半個月。李嫂交代胡九,砍熟透的一半,給一天的工錢。胡九天不亮就下了地,干到太陽出,一畝半玉米砍完。胡九看看剩下的一半,這時,陽光正照在玉米葉上,黃澄澄金燦燦的一片。他只想著孤兒寡母可憐,就把李嫂的交代忘了個干凈。于是他咬咬牙,呯呯嚓嚓一口氣把剩下的玉米砍了個精光。李嫂子不見胡九回來吃飯,就把飯菜送到地里。她一看三畝玉米齊刷刷地躺在地上,立時就傻了眼,坐在地里哭天罵地號啕起來:“天殺的傻九,你可把我害死啦!莊稼還沒熟,叫我咋辦哪!”胡九撓撓發(fā)亮的腦袋,眨巴眨巴小眼:“玉米葉發(fā)黃,熟了?!崩钌﹦兞艘话粲衩?,指著青青的玉米粒說:“睜開你的狗眼,這是熟了么?”傻九這才嘻嘻一笑,抓過饅頭大吃二喝起來。臨了拍拍肚子說:“以后干活不要錢?!比缓髶P長而去。
這胡九說話倒是算話,自此以后,李嫂家的活計胡九是從不推脫,更不計較工錢。給兩個吧,他就收下,不給吧,卻也不聲不響,只要管飯就行。后來包了供銷社和鎮(zhèn)政府拉水的活計,整天忙得是顧頭不顧腚??墒侵灰罟褘D言語一聲,胡九再忙,也是隨叫隨到。于是就有好心的娘們說于李家婆娘,干脆就和胡九湊合湊合,管他長得好不好看,總比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好過些。李寡婦有些動心。
這天,是個星期天,兩個兒子沒有上學(xué)。幾年下來,大兒子已經(jīng)在上初中三年級,小兒子上初一,正是需要錢的關(guān)口。李寡婦吭哧了半天,對兩個兒子說:“和你們商量個事,同意不同意給媽個準(zhǔn)信。”
大兒子叫志強,小兒子叫志剛,志強十五,志剛十三。志強望著媽媽漲紅的臉說:“媽,有事就說唄,我們聽就是了?!?br />
“我想,我想給你們找個后爸,行不?”
志強和志剛同時站了起來,對望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問道:“是誰?”
“是,是胡九?!眿寢屝÷曊f道。
“誰?媽,你也傻了吧。”志強脖子一擰,斬釘截鐵地說:“那個傻九?不行,看著就惡心?!?br />
志剛抬腳踢翻了一個凳子,惡狠狠地說:“他敢來,我打斷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