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看向空調(diào)的溫度顯示屏，上面清楚地顯示著二十度?？墒且唤z涼爽的感覺都沒有，我懷疑它是壞掉了。此刻我的身體如火燒一般，汗水迫不急待地從每一個毛孔向外涌出。我渾身水淋淋的，舞蹈服的材質(zhì)仿佛也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橡膠做成的一張皮，堵住可以排汗和呼吸的毛孔，緊緊地粘在皮膚上。同時還失去了彈性和柔軟，捆綁和束縛著身軀和手腳。我被捆得難受，煩躁隨著不斷流出的汗水形成一個看不見的霧氣，將我完完全全地罩了起來。
　　 我已練習(xí)了五個多小時了，外面驕陽似火，氣象臺預(yù)報今天有四十度。像這樣的大暑天，坐著不動都汗流浹背，何況我還在練習(xí)舞蹈。學(xué)校已經(jīng)放暑假，我沒有回家。宿舍里更是沒幾個人，有幾個其它專業(yè)的研讀生留在學(xué)校里啃書，舞蹈專業(yè)的恐怕只有我一個。我留下并不是因為我有多勤奮，完全是因為我的舞蹈老師阿金還留在學(xué)校里。雖然我從小就喜歡跳舞，但并沒有癡迷到會放棄娛樂和假期。考進藝術(shù)學(xué)院后，對舞蹈的興趣變得不再狂熱，就像一個小孩子擁有了期盼許久的禮物后突然失去了熱情。就在這時遇到了我的老師阿金，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教課的內(nèi)容和形式似乎比年長老師更合我的口味，其實老師之間并無太大的差別，這完全是一種心理在作祟。每次看他跳舞，總有一種莫名的愛戀在我的心里激蕩。那一刻，讓我心潮澎湃的已不再是舞蹈本身，而是那個起舞的男人。
　　 雖然舞蹈是一個來源于勞動，并以再現(xiàn)勞動為主要主題的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但在我眼里它更多的是情感的流露，是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雖然阿金老師的舞蹈主題非常廣泛，可我只當(dāng)成是一種愛的符號。我就是那自作多情的傻瓜，傻傻地把他所有的舞蹈都臆想成愛的表達。這使我從過去單純的對舞蹈的熱愛演變成了對一個舞者的迷戀，正是這種情愫使我在枯燥而艱苦的舞蹈學(xué)習(xí)中堅持了下來。還有一年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我與阿金老師始終沒有除舞蹈之外的交流，這種只限老師與學(xué)生的身份的相處，使我可以自由地在他身邊流連，并與他走得更近。
　　 如果說我是一個單戀自己老師的學(xué)生，我并不否認。阿金老師的未婚妻是專業(yè)的中國古典舞演員，對于他們的愛情故事我也有所耳聞，不過我并不想知道得太多。一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愧疚感，愛上別人的愛人總是有違傳統(tǒng)道德觀念。二是知道得越多，心情就越難以平靜，難免生出一絲妒忌，使人變得狹隘。于是我便假裝不知道他已擁有愛情，只是單純地把他想象成一個在舞蹈里尋求真愛的男人?；蛟S有那么一天，我會成為他的舞蹈里的愛的主角。
　　 人們常說學(xué)習(xí)需要動力，阿金老師就這樣成了我的動力。面對即將到來的大四和一年之后的分別，一種不舍和依戀已在我的心頭蔓延。我不由地開始想象一年之后沒有阿金老師的生活，只是這么隨便地想想都覺得心痛難挨。我明白我已越陷越深，同時又十分快慰這種無人知曉的單戀。
　　 我試著再做一個大跳接旋轉(zhuǎn)，在這個舞蹈里設(shè)計了許多這樣的動作，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極簡單的?？墒墙裉觳恢趺椿厥?，每一次落地的瞬間，我的右膝蓋都會有針扎般的刺痛，雖然很短暫，似乎只有一秒，卻痛得鉆心。我用手捏了捏膝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盡管這樣，那一秒的刺痛還是把我驚出汗來，就好像有一個鋼刀片在體內(nèi)迅速地劃了一下。
　　 這個舞蹈是阿金為即將進行的一個舞蹈比賽編排的，除了我是大三的學(xué)生外，其他人都是今年剛畢業(yè)的學(xué)長學(xué)姐。他們希望通過這個比賽為自己的舞蹈事業(yè)開啟一片新天地。而我完全是因為愛慕阿金老師才想方設(shè)法擠進來的?？墒前凑战裉爝@個狀態(tài)，我恐怕是不能再跳下去了。我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影子，任由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很快地板上的影子也濕了。
　　 “你還在這？”突然門口傳來阿金老師的聲音。他從外面拉開門，探進半個身子。
　　 我迅速站起身。剎那，右膝撕裂般的疼痛，我沒敢挪動，只是站在原地。
　　 “馬上就走了。”我故作輕松地說。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他站在舞蹈房的門口，沒有進來。
　　 “沒有，沒有，一切OK?！贝藭r疼痛正向大腿蔓延。
　　 他微笑地點點頭，又向門外的一個方向看去。一個女人走到他的身邊，他拉起那個女人的手，朝我笑了一下，便關(guān)上了門。
　　 見門關(guān)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痛立即減弱許多?？赡苁翘诹?，我一邊揉著右膝一邊想。慢慢地燥熱退去，陣陣的冷風(fēng)鉆進身體，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照{(diào)的出風(fēng)口正呼呼地向外吹著冷氣，形成清晰可見的白霧。
　　 與阿金老師牽手的女人就是他的未婚妻安妮，她很漂亮，不愛說話，反正我是從來沒有聽見過。她總安靜地待在老師的身旁，就算老師被一幫仰慕他的女學(xué)生團團圍住，她還是那般不近不遠安靜地待著。這使我不禁猜度起她的行為，這是一種信任？還是一種驕傲？或者兩者都有。誰知道呢，畢竟我不是她。
　　 我曾想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與阿金老師分手了，我能成功地取代她的位置嗎？我會像她那般安靜地守在老師身旁嗎？我與她的差別太大，完全是兩種類型的人。我首先就做不到她的那種“靜”，想到這，也就覺得阿金老師永遠不會愛上我。隱隱的腿痛加上心痛，便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直到眼淚干了，悲傷的情緒依舊還在。憂怨郁結(jié)，我更消沉了。
　　 回到空空的宿舍，拿了換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假期最大的好處就是沒人跟你搶水龍頭，而且洗再久也沒人催你。我一個人在浴室呆了很久，不斷地用冷水和熱水交替浸泡我的右膝并加以按摩，直到手指頭起了一層皺皺的白皮才從浴室里出來。
　　 躺在床上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都是阿金老師的。短信里寫著：“林夢羽，如果晚上有空的話，七點鐘請來‘十三閣’?！?br />　　 “十三閣”是一間舞蹈工作室，老板以前也是學(xué)院里的舞蹈老師，后來辭職了，搞了這間工作室，也算小成名氣。不過“十三閣”并不單純的編排古典舞，而且將現(xiàn)代各種舞蹈統(tǒng)統(tǒng)加以吸收，所以“十三閣”更像是一間舞蹈俱樂部。
　　 看著這條短信，一時不知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因為我知道安妮一定也在那里，看著他們的秀恩愛實在是太考驗我的神經(jīng)。我并不是個瀟灑的人，顯然應(yīng)付不了這樣的場面?？墒遣蝗?，估計我將整晚失眠。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瞧一瞧，不過我沒有回復(fù)短信，一是怕自己臨時改變主意，二是特留下改變主意的空間。
　　 之后的整個下午，我一直躺著在床上，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也沒有饑餓感，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右腿只要稍加用力，疼痛便會從右膝一直放射到大腿根部。我開始有些害怕，雖然過去也有過小傷小痛，但感覺不太一樣，并且能很快地恢復(fù)。可是今天休息了這么久，疼痛不但沒有減輕，還一次比一次疼得更持久。這使我開始懷疑右腿里是多了點什么，或是少了點什么。
　　 我一直拖到晚上九點才出門，心里想著反正去了就行了，所以并不在意時間。最主要的是右腿還是隱隱作痛。
　　 推開“十三閣”的門，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里面一改平時摩登先鋒的格調(diào)，明亮的光線和溫馨的裝飾使我以為走錯了地方。
　　 “十三閣”的三間舞蹈房是由兩扇巨大的推拉門隔成，現(xiàn)在這兩扇門被全部推開，攏在一邊，合成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宴會廳。最里面的墻被鮮花和薄紗裝點著，中間還有畫了被箭射中的一顆心。
　　 “怎么才來？”阿金和一個男人走過來。
　　 “金老師，不好意思，我忘了時間了?！蔽胰鲋e道。
　　 “金銘，這是你的學(xué)生？”那男人問。
　　 “我來介紹，上次我?guī)W(xué)生們來時，你正好不在。這是我的學(xué)生林夢羽，這就是‘十三閣’老板——大成老師?！?br />　　 阿金介紹完，沒等我與大成老師互相問候，便對我說：“不用拘束，在校外不用叫我老師，你們私下不是都叫我‘阿金’嗎？”
　　 我臉一紅，沒敢答話。
　　 “‘阿金’？你的學(xué)生都是這樣叫你的嗎？”大成發(fā)出響亮的笑聲。
　　 我連忙轉(zhuǎn)換話題：“金老師，今天這里是在……”
　　 “訂婚！你們的老師今天在我這里舉辦訂婚儀式，是不是很特別，怎么你不知道嗎？不過，你來遲了，儀式剛剛結(jié)束。”
　　 “哦！”我看了一眼阿金，便在人群里尋找安妮。
　　 “你是在找你們的師母吧，剛才她喝了兩杯，有點醉了，這會兒正在后面的化妝間里休息?！贝蟪梢谎劭创┪摇?br />　　 我朝他們笑了笑。
　　 “來，吃點東西吧。”阿金將我?guī)У阶灾团_前，遞給我一個盤子，又夾了許多海鮮放在盤子里，“我知道你喜歡吃這些?！?br />　　 幫我夾好菜，他被幾個人叫走。我捧著滿滿的一盤海鮮，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大成拿著一瓶紅酒和兩個空杯子走了過來，在其中的一個杯子里倒了一點酒遞給我。
　　 “謝謝大成老師，我不會喝酒。”
　　 “夢羽是吧。”
　　 “嗯”
　　 “喝一點沒事的，你不喝怎么知道自己不會?！?br />　　 我當(dāng)然會喝，而且還挺能喝，我只是跟他客氣罷了。見他執(zhí)意要我喝的樣子，我只好接過酒杯，在唇邊抿了一小口。
　　 “怎么樣，不難喝吧?！贝蟪梢娢液认乱豢诤笮χ鴨枴?br />　　 我假裝初次喝酒的樣子，點了點頭，表示還可以接受。
　　 他見我不排斥的樣子顯得特別高興，于是給自己倒了一個滿杯要與我干掉，我連忙擺手表示自己不行。
　　 他哈哈大笑，也沒有勉強我，只是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覺得跳舞是什么感覺？”他突然問我。
　　 “飛的感覺?！?br />　　 “飛？”他又喝了一大口，“是呀，飛的感覺。不過我現(xiàn)在是飛不了了?！?br />　　 “大成老師，你不跳了嗎？”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覺得呢，我現(xiàn)在也只能編編舞，管理管理工作室?！?br />　　 “這里好棒，我很喜歡?！?br />　　 “那你畢業(yè)后來我這里當(dāng)老師吧?！?br />　　 “我嗎？”
　　 “怎么，嫌我這廟太小了？”他又干掉了一杯。
　　 “不是。只是我還沒有想過?！?br />　　 “可以想想了，時間過得很快的。快得你還沒來及思考，就已經(jīng)不用思考了。”
　　 我覺得他的話里另有所指，所以沒有接話。
　　 他就這樣一連猛喝了好幾杯，最后醉倒在桌子上。大家見他醉了，便七手八腳地將他扶了出去，至于去哪了，我根本不關(guān)心。我的視線始終追尋著阿金老師，他正與一群人相談甚歡。
　　 這里的人我大多不認識，一個人空坐著覺得很無聊，于是我準(zhǔn)備四處看看。剛站起身，右腿像斷了一般一陣鉆心的痛。我立即扶住桌子，疼痛慢慢退去，只是膝蓋還有一些生澀僵硬。我忙看向阿金那邊，他背對著我。我舒了一口氣，剛才我的動作一定像個關(guān)節(jié)炎患者，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的腿有問題的話，一定會把我從這次參演人員中劃掉的。
　　 我緩慢地走了幾步，還好走路并不是很痛，于是我走出歡鬧的宴會廳。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光線幽暗，很安靜，沒有人。我沿著走廊一面欣賞墻上的舞蹈照片，一面獨享這份幽靜。
　　 走過拐彎處，見一扇虛掩著的門透出光亮，門頭上的牌子寫著“化妝間”。我輕步走近，里面有人在說話。
　　 “你真的要嫁給他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
　　 “你愛他嗎？”男人又問。
　　 依舊沒有人回答。
　　 “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跳舞了？”男人繼續(xù)說。
　　 還是沒有人回答。
　　 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往來的方向退了回去，沒過一會兒，大成老師從拐彎處走出來，見我在看墻上的照片，什么也沒有說，直接從我身后走掉了。
　　 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一個潛在的盟友，很顯然這個男人想阻止這場婚約，很不幸的是他失敗了。
　　 我想跟阿金打個招呼就回去，畢竟腿還是有點痛，可他依舊與人興致勃勃地聊著。我站在不遠處等著，希望可見縫插針地說聲再見。等了好一會兒，安妮來了。她一進來便掀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緊接著音樂變成舒緩的慢步舞曲，阿金隨即牽起安妮的手，走進了舞池。接著更多的人相擁滑進舞池，我便悄悄地離開了。
　　 第二天，饑餓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時間指向中午。我坐在床上將右腿來回動了動，疼痛的感覺已經(jīng)減輕許多。小心下床后走了兩步，也覺得比昨天輕松些。我決定今天不去練舞，讓腿好好休息一下。再說阿金老師昨天已訂婚，我對舞蹈熱情似乎也跟著減弱了許多。
　　 暑假學(xué)校食堂已關(guān)門，我準(zhǔn)備去外面隨便吃一點。剛走出宿舍樓便遇到阿金。
　　 “金老師?！蔽液傲艘宦?。
　　 “哦，我正準(zhǔn)備過一會兒給你打電話呢?！?br />　　 “有什么事嗎？”
　　 “我要把整個舞蹈都改掉?！彼@得有些激動。
　　 “?。坷蠋熞雅啪毩撕镁昧搜?？”
　　 “是有點可惜，但是原來的太平常了。”
　　 “老師想怎么改？”
　　 “你一會兒去舞蹈房，我先去拿音樂?！闭f完就匆匆走了。
　　 我站在那，吃飯的興致也沒了，原本想休息一天的，看來是不行了。
　　 等我換好練功服走進舞蹈房時五位學(xué)長和學(xué)姐早已練起來。他們試著跳了幾段新的舞蹈，幾乎是跳不起來。他們的表情除了茫然，還有不屑。原來阿金在現(xiàn)代芭蕾里加入了許多街頭舞蹈的動作，甚至是一些比較冷僻的舞蹈元素，如鬼步舞，機械舞。那些將肢體進行突折、突轉(zhuǎn)的動作把大家完全弄懵了。很顯然阿金是受“十三閣”的一些街頭舞蹈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