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呼吸苦那哈
一
邦克樓遮擋住西斜的陽光顯得很雄偉,那高高的球頂和懸在頂上的新月反射著西斜的陽光,金光燦燦。
阿伊莎搜腸刮肚地想出雄偉和金光燦燦這兩個詞匯,感覺用得真是合適極了,心里有一點兒小得意。前幾天,她去村西頭的小學校玩兒,聽那里高年級的學生們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下大聲背誦課文,她就記下了這兩個詞匯。阿伊莎平時總是去小學校玩兒,小學校的操場邊緣是她的樂園,那里有一架小滑梯,還有旋轉(zhuǎn)的小木馬,轉(zhuǎn)轉(zhuǎn)椅,最重要的是,在兩棵梧桐樹的中間還有一掛秋千,用粗粗的麻繩在粗壯的樹枝上打了結(jié)子,再用一塊兒厚木板墜在底下。學生們上課時,這些都成了她所獨有的,成了她一個人的游樂場。
所有的設施都玩了個遍后,阿伊莎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鐘情于秋千。秋千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只要坐在上面,阿伊莎的心靈就飛起來了,她閉上眼睛,心靈就能飛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她就可以看到好多平時沒見過的東西,這是莫大的快樂??!誰能知道呢?沒有人知道,真是遺憾,她想。
也許串子知道,它也坐過秋千的。串子小時候,阿伊莎抱著它坐在那秋千上蕩過幾次,有一次她沒有抱好它,把它給甩了出去,吧唧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的摔在地上,接著就嗷嗷地哭著跑沒了影兒。后來,串子再也不敢和阿伊莎來小學校玩了。不過前幾天,阿伊莎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串子竟然蜷縮在秋千的木板上睡覺,用一條后腿和毛茸茸的尾巴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臉和眼睛,從那睡覺的姿勢看,它一定是正做著什么美夢……
阿伊莎此時正坐在禮拜寺大殿前的臺階上,任憑心里的思緒飄飛。今天是主麻日,她和爺爺一起來寺里沖頭,她從女水房出來的時候,沙目已經(jīng)開始了。隱約能聽到婉轉(zhuǎn)動聽的唱經(jīng)聲從大殿里傳出來。等一會兒禮拜結(jié)束,阿訇還要講沃爾莊。剛才,她站在禮拜寺院子的中央眺望邦克樓時,晚霞正燦爛呢?,F(xiàn)在,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她知道爺爺就要從大殿里出來了。爺爺是一個嚴肅的老人,阿伊莎有些怕他。阿伊莎今年八歲了,在她的印象里,爺爺就沒笑過幾次。爺爺還比較討厭串子,幾乎從來不喂它,每次從外面進屋,如果看到串子在炕上趴著,總是連嚇帶罵地把它攆出屋子去。一會兒,等她和爺爺回到家,串子那個不長心的東西估計又要被爺爺攆一次了。
串子越長越肥了,像只小老虎。其實阿伊莎也沒見過真正的老虎,她只是愿意這樣比喻。她想起那個冬天,外面飄著零星小雪,它從門外喵喵地叫,纖細的叫聲像極了小孩子在哭泣。她就循著那哭泣聲找到它,把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它抱起來。即使在她懷里,它渾身也不停地抖呢。它一定是走丟了,要么就是從一個惡人手里逃出來。阿伊莎第一次抱它,他們兩個一樣緊張。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懷里的它傳染了一樣,心里也開始發(fā)起抖來。她就做了一個決定,養(yǎng)下它,這個從天而降的小伙伴。她把這個決定告訴爺爺,本想能得到爺爺?shù)闹С?。沒想到爺爺會那樣阻撓。爺爺對阿伊莎吼道:“你快把這個低魯赫兒扔出去!”
阿伊莎平時從來不敢違扭爺爺?shù)脑?,但那天不知是哪里來的倔強勁兒讓她緊緊用自己渺小的身體護住了她懷里同樣渺小的生命。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向她走過來的暴躁的爺爺,任憑眼淚滴滴答答也不去擦一下。她緊緊抿著嘴,嘴唇因為太用力而發(fā)麻。她模糊地看到爺爺在眼前越來越高大,停在她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抓向她懷里的小伙伴。她就不自禁地后退,然后猛地蹲下身,再也繃不住的哭泣聲爆裂出來。她到現(xiàn)在都有些不相信自己擁有這么嘹亮的哭聲。她哭過多少次了,都是低低的,有時后甚至不發(fā)出一絲聲響。只有那次不一樣,爺爺也許就是因為被這突如其來的不一樣給震懾住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繼續(xù)抓下來。
阿伊莎正在回憶,忽然一道光從背后照過來,下殿了。大殿的門打開了,一群老頭兒從里面慢吞吞走出來。他們坐在大殿門口的長條凳上穿鞋子。阿伊莎趕緊上前把爺爺?shù)男幼ピ谑种?,她擔心爺爺?shù)男颖黄渌项^兒踩臟了,等爺爺出來,她再把鞋子遞給他。
爺爺和阿訇一起出來,他們頭上帶著高高的泰斯塔爾,顯得異常肅穆。阿伊莎把鞋子遞到爺爺手里,爺爺把頭上的泰斯塔爾脫下遞給阿伊莎。阿訇和海里凡們和爺爺打過招呼就要走。阿伊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沒和爺爺打招呼就徑自跑到阿訇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安塞倆目阿以來庫姆!大伯,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阿伊莎會出塞倆目啦。接著阿訇鄭重的回了一句:“我阿以來坤悶塞倆目。你有什么問題呢?”
大伯,是您給我起的經(jīng)名,我只知道自己叫阿伊莎,還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哦,好,我說給你。阿伊莎是咱們穆斯林歷史上的一位有名的女圣。她是穆圣的妻子,是圣訓傳述家。為了紀念,咱們回回起的經(jīng)名都是圣人的名字。阿伊莎的字面意思是有生命力的、活潑的,正適合你這樣哲米麗的小姑娘。
阿伊莎身在教門兒家庭,每天受教門兒的熏陶,怎么能不知道這些呢?她今天問阿訇的問題是有用意的,是用了小心思的。
禮拜二那天,她又去小學校蕩秋千。她已經(jīng)摸清楚小學校的課程安排,這斜閃白的一整天沒有體育課。沒有體育課,也就沒有學生們和她搶秋千了。她按照慣例先在秋千上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然后,就用腳踩住木板,手攥緊繩子,慢慢悠起來。她多么大膽,這種蕩秋千的方式是獨一無二的。她每次這樣蕩起秋千來,心就飛的更遠,更暢快。陽光明媚,梧桐曳地,風兒吹打著她的臉頰,吹拂著她的卷發(fā)。那次也不例外,她正處在陶醉時,忽然被一聲驚訝的叫聲拉回到現(xiàn)實。她看到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女老師,正捂著嘴,吃驚地望著她。她不認識這個女老師,小學校里所有的老師她都認識。
秘密被一個陌生人發(fā)現(xiàn)了,她有些害羞,想要逃跑。當務之急是先讓秋千停下來。她采取比較極端的方式——先坐下來,然后伸出雙腳在地面上摩擦。她以前也用過這種方式,而且屢試不爽。但那次也許是因為心里慌亂,所以出了紕漏,她從秋千上摔下來,和當年串子那一摔如出一轍。她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就被一雙手給拉起來。
雪白的手給她拍打身上的浮土,溫柔的聲音問她摔傷了沒有。其實她沒什么事兒,只是樣子有些狼狽,她不說話;女老師看她沒事兒就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說話;女老師問她是那個班的,她不說話;女老師又問她家住在哪兒,要送她回家的樣子,她不說話。她還是決定逃跑,于是就抽冷子跑遠了。
她跑出幾步就回過頭來,大聲沖女老師喊:“我叫阿伊莎!”
女老師再一次顯出驚訝的表情,大聲問:“你的學名叫什么?”
阿伊莎已經(jīng)跑遠了。阿伊莎只有一個名字。她從記事起就叫這個名字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周圍的人不一樣。人家的名字喊起來是多么有力,干凈利落,擲地有聲。她的名字必須連起來讀,三個字并成一個字,或者一個字解成三個字,反正界限總是不那么清楚,棱角也不分明。她想要一個棱角分明的名字,這件事必須去求爺爺。爺爺會給她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吧?她開始變得迫不及待了。
那天,阿伊莎回到家就向爺爺提出了這個愿望。爺爺卻說“阿伊莎”這個名字不是挺好嗎,為什么還要另外改名字呢,漢人名字有什么好?八歲的阿伊莎還意識不到名字的重要性,她只是單純的想要一個名字,一個和別人一樣的名字而已,那樣別人就不會取笑她了。在女老師之前,她曾經(jīng)受過幾個壞小子的取笑,他們把她圍在當中,一人一句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阿伊莎,她當時只是感到害羞,到最后惱羞成怒地哭起來。她那時不知道這害羞的緣由是什么。女老師的出現(xiàn)讓她明白了根源所在,那就是她需要一個學名。她很多次向爺爺軟磨硬泡,爺爺卻怎么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來找阿訇了。她的經(jīng)名是阿訇起的,那么就讓阿訇再為她起一個學名吧。
大伯,能不能再給我取個名字。阿伊莎終于直切主題。
阿伊莎,經(jīng)名只能取一個。
我知道。我是想請您給我取一個漢人名字。
額……漢人名字我不能取。你這么大了還沒有學名嗎?阿訇感到奇怪。阿伊莎剛想回答,就被爺爺攔住了。他讓阿伊莎別打擾阿訇休息,接下來還得禮虎伏灘。爺爺又對阿訇說阿伊莎有漢人名字,只是從小叫經(jīng)名慣了,很難再改口。
爺爺拉著阿伊莎出了清真寺。爺孫倆還像往常那樣走著,爺爺在前,阿伊莎在后,還是不說一句話。有什么不一樣呢?反正是有點兒不一樣的。空氣有些沉悶,感受到這種沉悶,她就囁喏起來。爺爺在前面開口說話了。
你不用裝可憐。剛才你不是挺強亮的嗎?和你媽媽一個樣!
媽媽,阿伊莎對這個稱呼多么陌生又多么親切。這是她第一次從爺爺口中聽到關(guān)于媽媽的信息。啊,媽媽!她原本平靜的心湖仿佛被一顆小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慢慢地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努力想要看清楚,看清楚。
爺爺,我的媽媽在哪里?阿伊莎帶著哭腔幽幽地問。眼淚在她臉上靜靜地流淌,她怎么哭了?眼淚比平時還要燙人,它流過的地方有些灼痛。我的媽媽在哪里?她又問了一句,用小的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停下不走了。爺爺忽然煩躁起來,他回頭快步朝阿伊莎走來,伸出大手一把抄起她的手,快走,別慢騰騰的!
當阿伊莎的手被爺爺拉住的剎那,她忽然使出力氣,一個八歲小女孩的力氣,猝不及防地從爺爺手中掙脫出來,退后幾步,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盯住爺爺大聲問:“我的媽媽在哪里?”。
爺爺吃驚地看著阿伊莎,這個倔強的接輩人,她多像她的媽媽——自己那個不聽話的孩子;那個撞了南墻頭破血流的孩子;那個令他無限心疼的孩子;那個丟了靈魂再難找回的孩子。他心蒸騰起莫大的酸楚,他就要忍受不住這酸楚的折磨,他多么需要傾訴,可眼前的對象是誰呢?一個柔弱的,經(jīng)不起風雨的小女孩,他怎么能那樣殘忍。
你媽媽她……無常了。他仿佛用出了所有氣力,又仿佛再也提不起氣力。
二
尹夢秀擁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就是無論何時都低調(diào)行事,卻偏偏分外惹人注意。她的這種氣質(zhì)是怎樣煉成的呢?楚建雄給出過答案,那在于她對任何事物而且事無巨細都能給予超人的耐心和認真,非得把事物的本源揪出來方才作罷。她最迷人也是最可怕的就是百折不撓的對某件事物深入探究的樣子,那時的她是物化的,仿佛任何外界環(huán)境都影響不到她。她還是諸多矛盾氣質(zhì)的集合體,比如她是隨和的,卻又是固執(zhí)己見的;她是溫柔的,卻又是咄咄逼人的;她是柔弱的,卻又是倔強執(zhí)拗的;她是聰明的,卻又是傻里傻氣的。也許每個人都是矛盾的集合體,但很少人能像她那樣在矛與盾之間切換自如,也很少人能像她那樣把矛和盾絕對隔離起來。最重要的,尹夢秀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朦朧美,點綴了點異域風情。
楚建雄起初就是為這樣的尹夢秀所吸引。當然,楚建雄看到的也只不過是尹夢秀的冰山一角罷了。但陷入愛情的人都是有強迫癥的,那就是要不斷地發(fā)掘,每一點新的發(fā)現(xiàn)都能讓他欣喜若狂。而尹夢秀就像一個黑洞,使楚建雄總處于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亢奮中。
尹夢秀當然知道楚建雄在追求自己。他怎么這樣呢?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回族人嗎?他應該知道回族女孩尋找自己的阿師格,也必須是回族??!也許對她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屬于她的阿師格。他應該知難而退才對。也許他只是一時沖動罷了,只要自己不理睬他,相信他會收斂的。她想錯了。
縣一中的老師們仿佛一夜之間都知道了楚建雄在追求尹夢秀。多么喜聞樂見的事,兩個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教師,帥哥靚女,好像不發(fā)生點什么都對不起郎才和女貌。這楚建雄的套路挺深??!她怎么辦呢?繼續(xù)裝聾作啞,不聞不問?要么在同事們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或者說出旁敲側(cè)擊的閑話時不厭其煩地解釋?不行,絕對不行。這種事兒,說著說著就變成真的了!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找楚建雄談一談。
楚建雄早就等著她呢。他計算著時間——一天、一天半、兩天。第三天早晨上班,尹夢秀找到他,約他中午一起吃飯,說有些事兒要和他說,該來的總會來。
中午,老師們都去食堂領(lǐng)自己的小灶兒了。楚建雄找到尹夢秀,提議出去吃。他發(fā)現(xiàn)尹夢秀的打扮和往常是不一樣的。尹夢秀顯然做了精心的打扮,她用一片翠綠色的紗巾打上蓋頭,把自己的頭發(fā),耳朵,脖子都掩蓋起來,只露出巴掌大小的臉,而且臉上的淡妝也不在了,完全是素顏。上午上班時穿的長裙已經(jīng)換作長褲和襯衣,腳上的高跟鞋換作運動鞋。楚建雄有些詫異,這大夏天的怎么捂這么嚴實,不怕熱嗎?尹夢秀就這樣站在楚建雄的眼前,面無表情,她對楚建雄出去吃的提議不置可否,徑直越過他朝清真食堂走去,楚建雄只好在后面跟住她。
他們兩個來到食堂,找了張靠邊的桌子,楚建雄要去窗口打飯,尹夢秀攔住他,然后自己起身走向窗口,楚建雄見她去了,又只好跟著她。她要了一人份的飯菜,然后把餐盤遞給楚建雄,示意他端走。楚建雄問她怎么不打雙人份,尹夢秀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