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窯火依舊(國粹·小說)
出窯了。緊靠黃河塆的一座小瓷窯,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一窯又一窯。不知經(jīng)歷多少代,不知經(jīng)歷多少年,不知經(jīng)歷多少次出窯。李老杠在出窯之后,蹲在瓷窯口盯著這批剛出窯的精致瓷器,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搖晃著腦袋唉聲嘆氣了三十多年。他的婆姨在此時一如既往湊到他身前,低下頭聞聞他充滿汗味兒的土布汗衫,又將倒?jié)M紅磚茶水的黑釉刻花瓷茶壺,放在他臉前的地上,沖著他呼扇著那把大蒲扇,讓他身上的汗味兒彌漫開來。
她喜歡他的汗味兒彌漫在窯口前,通過窯口的余熱和燒制瓷器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汗味兒折射回來就變得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就如院子里那棵檳果樹,在檳果成熟時散發(fā)出的清香味道。每次聞到這股清香,她內(nèi)心總有一種騷動,即使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老婆姨,那種騷動并沒有隨著年歲增長而減弱,甚至比她年輕時渴望嫁給他的那種騷動更強烈。這種強烈的騷動猶如瓷窯中的火焰,噴射出不同時間所需的不同溫度,不同色彩似的。
做為走村串鄉(xiāng)唱二人臺的鄉(xiāng)村藝人棗花,在她十八歲那年,跟隨戲班子路過黃河塆這座小瓷窯時,被李老杠手握木棍,搖動轉(zhuǎn)盤拉坯的那股勁頭所吸引,心中涌出一陣陣從未有過的騷動。一陣微風佛面吹來,微風中夾帶著一股濃濃的男人味道,通過嗅覺滲入她的心扉,就此沉迷于這種味道之中了。步入洞房之后,棗花方明白,她癡迷的男人味道就是他身上的汗味兒,酸酸的,甜甜的。漸漸的感受到,她男人的味道在產(chǎn)生著變化,添加了固執(zhí)、倔強、憨厚的味道,使她更加癡迷了。
李老漢經(jīng)過婆姨一陣用蒲扇給他呼扇,失落的情緒有所緩解,他斜瞥一眼自己的婆姨,悄悄在她的肥屁股上捏一把,又指指正在清理剛出窯器物的有說有笑的兒子和兒媳,他對婆姨做個鬼臉,而后站起身長長吐口氣,仿佛將失落的情緒隨著這口氣一并吐出去似的。他用羨慕的眼神瞟一眼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兒子和兒媳,又拍拍婆姨的后背,感嘆著年輕時多好,從來不知愁是啥滋味。
婆姨棗花狠狠剜他一眼,心想,他在年輕時每次出窯都是這副德性,天空的日頭紅彤彤像個大火球,他的臉陰沉沉的就像一團翻滾的烏云,沒晴天的時候。跟著他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多虧兒媳秀云走進這個家,改掉了他砸碎物件的賴毛病,近十幾年的日子方大有起色,不但不用再為溫飽發(fā)愁,而且賺得飄滿缸滿。
每次棗花問老杠為啥要砸碎那些精致的物件,他總是一句祖宗定的規(guī)矩,必須遵從。二十年前,有一次燒出兩套精美的荷花托白釉壓花的套壺,被一位買瓷器的老客相中,老客出三千元要購買兩套執(zhí)壺。李老杠不但不肯賣,還要砸碎那兩套物件,婆姨棗花用身子護著兩套執(zhí)壺,聲稱除非先把她打死,不然她賣定這兩套物件。他們的一兒一女在上小學,正是長身體的時期,只靠賣那些黑碗黑壇子根本無法維持生計,幾畝坡地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好不容易碰到這樁好買賣,三千元是他們辛苦兩年的收入?。榱撕⒆铀^不會放棄。結婚以來,棗花第一次和他翻臉,違背男人的意愿把兩套物件變成了錢。那晚棗花沒鉆進男人的被窩,翻來覆去整整數(shù)了一晚上的票子。
兒媳秀云在整理完新出窯的瓷器之后,手捧著一件白地刻花釉下添彩的玉壺春,反復端詳,覺得這件瓷器是她嫁進這個家,燒制出最精美的一件瓷器。她來到公爹跟前,想和公爹探討這件精美的物件,當看到公爹不停地搖頭,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實在搞不懂,十多年來,公爹為啥對每件燒制的瓷器都不滿意,難道公爹見過更精美的磁州窯物件?
秀云畢業(yè)于省大學美術系,對于雕刻有種發(fā)自骨子里的熱愛。那年她臨近畢業(yè),為創(chuàng)作畢業(yè)作品來到黃河塆寫生,當她發(fā)現(xiàn)李老杠正在砸那些精美的瓷器,她上前阻止時跟李老杠發(fā)生激烈爭吵,她用身體護住那些瓷器,李老杠不說出砸瓷器的緣由,她決不準許他再破壞一件精美的物件。李老杠的兒子虎頭趁機把幾件瓷器打包好,讓秀云趕快拿走,既然她喜歡這些物件,送給她總比被他爹砸碎了好的多,好歹還留一個念想和一份人情不是。
秀云拿走那些瓷器沒幾天又返了回來,不但給了李老杠賣物件的兩千元錢,還指出那些物件的不足之處,畫工與刻工的紋飾略顯粗糙,畫片只有古樸粗狂神氣兒,卻缺少藝術中細膩的韻味兒,紋飾的神與韻不能完美融合,一定不是一件巧奪天工的具有靈氣的物件。李老杠無語了,他和兒子沒專業(yè)學過一天的美術,單憑老祖宗傳下來的方法在瓷胚作畫,出來的效果總是不盡人意,器物的紋飾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秀云姑娘的出現(xiàn)使他看到了希望,為了實現(xiàn)李家?guī)资宋戳说男脑?,他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違背祖訓,強迫自己順從秀云姑娘的意愿,不再砸那些自己特制的瓷器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娶的媳婦像婆婆。秀云留下來是為了更好發(fā)揮自己的美術專長,她嫁給虎頭卻跟婆婆相似,喜歡虎頭身上的男人味道。不過,更吸引她的是虎頭每天往布鞋放細干土,不止一次,時不時又倒出那些干土,然后再放進一些新土?;㈩^告訴秀云,他是汗腳特別臭,忙活一天回到屋子不脫鞋滿屋子都是臭腳味,即使用熱水泡上半個時辰,也除不掉腳上的臭味。只好學著他爹的老法子,往鞋里撒一層細黃土,不但吸汗還能除去腳臭。
秀云根本不相信虎頭的說辭,哪有這種事情,沒有絲毫科學根據(jù)的胡說八道。秀云叫他別往鞋里撒黃土試試,看看是不是跟他說的一樣?憨厚的虎頭果真試了小半天,當他在秀云跟前脫掉鞋子之后,一股臭氣沖天的汗腳味兒,差點沒把她熏得背過氣,她捏住鼻子發(fā)出齉鼻子聲音,臭,實在臭,頂風能臭四十里呀!當天晚上,秀云揣著好奇心,趁著虎頭還沒洗腳之前,來到他的屋子,讓他把鞋脫掉,果然沒有汗腳味道?;蛟S是好奇心的促使,也許是她內(nèi)心那股懷春的騷動驅(qū)使,她竟然捧起虎頭的腳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一股黃土純純土香沖進她的嗅覺中,攪亂她的理性思維,一頭扎進虎頭的懷里,聞臭腳丫子聞出一個美好的姻緣。
秀云和虎頭結婚之后,在她的建議下,不再燒制既便宜有很難賣出去的黑釉碗罐,全部燒制具有磁州窯特色的精致瓷器,以仿古工藝品出售,物件的檔次提升收入自然成倍的增長了。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秀云又給李老杠添了兩個大孫子,按理說,李老杠緊皺了三十多年的眉頭,應該舒展了。然而,他的眉頭卻始終緊皺著,心事越發(fā)沉重,沉重的像天空所有陰云都布在他的臉上那樣。到了將自己的心事對孩子們說出來的時候了。李老杠在想。
看到兒媳秀云滿臉疑惑的神情,李老杠好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沉在心底的神秘之石卸去似的,鉆進他很少下去的菜窖。他雙手扒開菜窖角落的虛土,從一個土洞里拉出三個用油紙包裝的小木盒,他把三個木盒拿自己的房間里,招呼兒子和兒媳馬上進來,要給孩子們揭開李家一個天大的秘密。李老杠小心翼翼打開一個木盒,呈現(xiàn)在虎頭和秀云眼簾中,是一件黃青地釉下黑彩畫花的虎枕,枕面上采用黑彩畫的嬰戲圖,只是寥寥數(shù)筆就將孩童頑皮的神態(tài),天真無邪的神色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當李老杠把虎枕底部亮出來,一行醒目的字跡:淳熙二年李家造。使得秀云脫口而出:國寶??!國寶級的物件。
李老杠聽到兒媳的贊嘆,只是微笑著搖搖頭,又把另一個木盒打開,展現(xiàn)在眼前的一件一尺多高,白地黑花花卉梅瓶更加耀眼奪目?;㈩^和秀云連連贊嘆太美了,太美了!當?shù)谌椎乜袒ㄓ韵绿聿实挠駢卮撼尸F(xiàn)在眼前,秀云的心臟無法承受如此大的驚喜,腿一軟坐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嘟囔:上千萬的物件,上千萬的物件……
李老杠怒目圓睜,沖著兒媳吼叫:在老祖宗留下的物件面前別提錢,銅臭會玷污老祖宗用汗水和智慧燒造出的靈物。
秀云站起身急忙向公爹解釋:爹,您老別生氣了,我只是想衡量幾件靈物的價值。
難道只有錢才能衡量所有物件的價值嗎?我們李家的老祖宗,在北宋年間是磁州窯燒造瓷器最好的窯工,專為皇宮燒造御用瓷器,這三件都是老祖宗親手燒造而成的靈物,李家?guī)资硕及堰@幾件靈物當老祖宗的化身,默默的在心里供奉著,豈有提錢的道理。李老杠的吼叫聲把正忙活做飯的婆姨招進來,她進門看到炕上擺放的幾件精美物件,張開的嘴一時半會兒無法合攏,指點著自己的男人,好不容易蹦出一句話:到今兒我才明白你砸物件的緣由。
秀云被婆婆的話點醒,難道在北宋時期就有那種規(guī)定,燒制御用瓷器,被挑選的物件進貢皇宮,剩余的全部銷毀嗎?那么,老祖宗為啥來到黃河塆呢?李老杠提醒兒子兒媳,老祖宗的事兒做后人的無權過問,繼承老祖宗燒造瓷器的手藝是后人應盡的責任。他拿來新出窯的白地刻花釉下添彩玉壺春,與老祖宗傳下來的玉壺春進行對比,明顯感覺兒媳秀云所刻畫的紋飾,含帶出現(xiàn)代意識中許多烏七八糟的雜念,顯得紋飾極為凌亂,形不成一個整體。要想燒造出老祖宗那種天地合一,巧奪天工的精美物件,首先要心靜,靜到無一絲雜念。
秀云懂了,公爹之所以砸碎那些不成功的物件,就是為了消除雜念,消除現(xiàn)實所帶來世俗觀念的影響,達到心靜如水的境界。
窯火又點燃了,一家人伴著瓷窯中燃燒的火焰,一天一天的忙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