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
　　 那日下雪，我對著長安城的方向，吹了半宿的笛子。
　　 我看見長安城也下了大雪，涂了城墻宮殿，一片皎白。
　　 我記得第一次見水寒姑娘，也是大雪。
　　 她說：南方是不見雪的，這十幾年，她第一次見這樣的東西。
　　 我問她，你喜歡么。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也是第一次見我，你喜歡我么？?
　　 ???
　　 二月二日
　　 我去往沐風(fēng)先生的住處時(shí)，下了一場雨。
　　 自上次一別，已是三年未見，先生的草廬不知又頹敗幾分。
　　 去往山上時(shí)，正遇見先生打柴，如山野莽夫，與初見時(shí)的溫潤君子竟是判若兩人。
　　 我打趣道：莫不是紙墨無以為生，先生也要做柴夫。
　　 他也不慍，只笑了笑，說：一紙盡書風(fēng)流事，寫了便是，要討生計(jì)，無非是砍柴打獵，懶得賣弄文墨。?
　　 我笑道：不知先生今日有何收獲?
　　 他從背簍里拎了一只野兔：今日客來，雖無好酒，卻有肉香。
　　 我和先生對酒暢飲，醉至天明，拜別時(shí)，先生說，你往東走，便能遇見驛站，租了馬，趕及長安，正是安水河畔，繁花盛時(shí)。
　　 ?
　　 三月三日?
　　 從拜別沐風(fēng)先生有月余，下馬時(shí)，已看見了長安城。
　　 我沿著安水河走了三日，終于遇見船家。?
　　 他帶著斗笠，問我，客官何去？
　　 我說，四月長安繁花處，自當(dāng)飲酒對天明。
　　 他說，我知道這三十里外，有家酒館。店雖是小店，酒卻是陳釀。
　　 桃花十里香，盡釀一壺酒。
　　
　　 四月四日
　　 在長安城已有段時(shí)日，再過月余，將至?xí)胖s。
　　 自下山一別，同隨風(fēng)已有數(shù)年未見。同門之情尚在，只是他志在朝堂，我喜好山水。
　　 師父也關(guān)了山上的院子，云游四野。
　　 還有一月，實(shí)在想不起長安城還有何處可去，桃花釀的酒館也沒了陳釀。
　　 在客棧閑來無事，卻收到太癡和尚的邀請，去小城廟敘舊。
　　 太癡和尚算來與我也是故交，他還未出家時(shí)，也常與我飲酒，后來生了變故，厭了俗世凡塵，在這城角處建了座小城廟。
　　 每日一人敲鐘誦經(jīng)，倒也清凈。?
　　 去到時(shí)，他仍跪坐佛前，閉目誦經(jīng)。
　　 而后起身來，向我施禮。他說：你未帶傘，你看，要下雨了。
　　 我抬頭，明朗的天一點(diǎn)點(diǎn)被云遮住。
　　
　　 五月五日
　　 同隨風(fēng)師兄再見時(shí)，師兄仍如數(shù)年前一般。
　　 眉如劍，目如星。
　　 只是一身寒甲，沾了些血腥的味道。
　　 師父下山前叮囑我們，習(xí)武修身，不可造殺孽。
　　 善惡有報(bào)，莫嘗因果。
　　 師兄拿了兩壇烈酒，他說，一別多年，定要酣飲，大醉一場。
　　 他是豪爽之人，但劍眉總是皺著，似是有些事，不能放下。
　　 我記得太癡和尚說：你看，要下雨了。
　　 只是，這雨來的遲了些。
　　 我聽見門外漸漸響起雨聲，攤販急匆匆收了貨物。
　　 盞茶間，熱鬧的集市就冷清下來。
　　 我問他：師兄，有何心事，不妨一敘。
　　 他的拳握的緊了，又松開來，長長的嘆了一聲。
　　 他說，你看，方才是風(fēng)和日麗，現(xiàn)在就變天了。
　　
　　 六月六日
　　 這二月來總覺得心緒不寧，又不知是何事擾了。
　　 天熱了起來，大抵是暑氣讓人浮躁，不能安靜下來，但總想起太癡和尚和隨風(fēng)師兄的話。
　　 似有所指，又不明了。
　　 也許是還未到時(shí)候，既然已到了長安，便不能置身事外了。
　　 這日走在街上，忽聽人講，花亭水榭的荷開了幾枝，竟一時(shí)來了興致。
　　 水榭平日也少有行客，只踏春時(shí)有文人雅士，飲酒作詞，許是開了荷花的緣故，庭廊上比往常多了些人。
　　 水寒姑娘著一襲紅衣，站在庭廊另一側(cè)。
　　 我想起初見時(shí)，水寒姑娘是穿了玉白的衣裳，飄然出塵。
　　 再見時(shí)，又多了幾分驚艷。?
　　
　　 七月七日
　　 我想起那日在花亭水榭遇見水寒姑娘，似有心事，蹙緊了眉頭。
　　 正無聊，我聽見雨敲了青瓦的聲音。
　　 起身推開窗時(shí)，雨正下的緊，許是有心事，竟不知這雨何時(shí)落下。
　　 桌上的茶又涼了一壺。
　　 客棧里熙熙攘攘，都是避雨吃酒的客人，雜音亂耳，倒是大街上，冷冷清清的。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出去走走。
　　 總覺得這長安，還有什么我想要去看的地方。
　　 前幾日夢見太癡和尚，夢見隨風(fēng)師兄，也夢見了水寒姑娘。
　　 太癡和尚依舊是誦經(jīng)吃齋，隨風(fēng)師兄對我說，師弟，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我看到師兄的刀沾滿了血，胸膛的鎧甲也被刺穿。
　　 夢醒時(shí)分，我看到水寒姑娘站在我面前，一襲紅衣，很刺眼。
　　 我搖搖頭，回過神時(shí)，竟不覺又走到花亭水榭。
　　
　　 八月八日
　　 再次遇見太癡和尚，是在醉花閣。
　　 他提了一壺酒，倚著窗子，似是在等什么人。
　　 見我時(shí)，他笑道：你來了。
　　 又說：你看，這是我出家前埋在小城廟的酒，算來剛好十年。
　　 我忽然想起，太癡和尚出家前曾與我說，他終是要回來。
　　 我原以為是回家，現(xiàn)在想來，是回這俗世凡塵。
　　 他說，那時(shí)他算到長安必有一劫，他要為后輩積德，為這長安百姓祈福。
　　 他說，既是算到有劫難，不過一死。
　　 他提起手中的酒，倒了一碗，同我共飲。
　　 恍然如夢，像是回到了十年前。我同太癡和尚就這樣，酣醉不起，沉沉的睡在了地上。
　　 窗外又下起雨，天氣慢慢涼了下來。
　　 常覺暑氣難褪，一夜秋雨驚寒。
　　
　　 九月九日
　　 長安城蕭條了許多，出城的路已經(jīng)戒嚴(yán)。
　　 尚未至冬日，已是一片肅殺之氣。雁南飛時(shí)，自春回。
　　 只是來年春時(shí)，這里或許就成了另一番模樣。
　　 隨風(fēng)師兄前幾日來找我，憔悴了許多，眉頭也鎖的更緊。
　　 他說，長安大亂，我今一去，生死難料，若不幸戰(zhàn)死沙場，你就將我?guī)Щ厣缴?，葬在屋后?br />　　 許久，他又說，若我此去不歸，再見師父時(shí)，代我向師父請罪。
　　 長安城內(nèi)都在說，君王昏庸，后宮亂政。
　　 沐風(fēng)先生先生來時(shí)，我正在煮茶，他說，偌大的城，難得還有這里一處清凈。
　　 我倒了茶，與先生對坐。
　　 他說，你可知是誰亂政？
　　 我搖了搖頭。
　　 你與她，始終要相見的。
　　 沐風(fēng)先生說完，又起身離開了。
　　 他說，這女子，是位江南女子，未曾見過雪的。
　　 我竟想起水寒姑娘。
　　
　　 十月十日
　　 長安大亂，昔日繁華成了烽煙狼藉。
　　 師兄對我說，此次我若能歸來，定與你酣醉一場。
　　 但近幾日聽到消息，師兄帶領(lǐng)金甲軍已退至安水河畔。
　　 再退一步，便是絕處。
　　 我想起安水河畔的酒館。
　　 已是深秋，若此時(shí)去，興許能嘗到桂花酒。
　　 我記得掌柜說，春來且吃桃花釀，秋過能嘗桂花酒。
　　 秋過桂花酒，聞味醉三分。
　　 酒管的招牌還在，只是門前堆了落葉。
　　 看起來，有些時(shí)日未曾打掃。
　　 推門時(shí)，有人正在喝酒。
　　 她說，這里還有桂花酒，我等了你三日了。
　　 水寒姑娘穿了一襲白衣，恍如初見時(shí)。
　　
　　 十一月十一日
　　 金甲軍與禁衛(wèi)軍在安水河畔，是最后一戰(zhàn)。
　　 前幾日遇見隨風(fēng)師兄，他說，恐怕等不到歸來時(shí)，與我大醉一場。
　　 我想起沐風(fēng)先生，太癡和尚，想起安水河畔的船夫，酒管的掌柜。
　　 我來時(shí)，這些人分明還在，至如今，卻都不知?dú)w處。
　　 我去了小城廟，一尊佛像，一口銅鐘，一方蒲毯。
　　 只是沒了誦經(jīng)之人，冷冷清清。
　　 去到安水河畔時(shí)，水寒姑娘穿了一身鎧甲，英姿颯爽，風(fēng)華絕代。
　　
　　 十二月十二日
　　 我終究沒能等到師兄歸來。
　　 長安下了大雪，一夜之間白了整座城。
　　 我在安水河畔的小船上，望著皎白的城墻，水寒姑娘依舊是一襲白衣，踏著雪朝我走來。
　　 她說，第一次到長安，你是儲(chǔ)君，我只是民間女子。
　　 她說，你看，現(xiàn)在整座長安城，整個(gè)天下都是我們的了。
　　 我想起我的兄長，萬人敬仰的天子。
　　 十年前若不是師父救我，恐怕我早已成了一堆尸骨。
　　 師父教我們習(xí)武，叮囑我們不可早殺孽。
　　 我記得師父的話，卻不知，隨風(fēng)師兄在下山時(shí)，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他在這里，就是為這一天，能讓我回到長安城，回到本屬于我的皇城。
　　 只是，我不能與再他飲酒，不能與他回蒼梧山，一同向師父請罪。
　　
　　 我回了蒼梧山，把師兄葬在院子后面。
　　 師父云游，只留了一封書信。
　　 信中說，這原本也是因果，你該回去了。
　　 我在蒼梧山呆了一段時(shí)日，陪著師兄過了舊年的最后一日。
　　 天微亮?xí)r，我聽見山腳下隱隱傳來爆竹聲，掃去舊歲，似乎那些戰(zhàn)火的痕跡也也一并掃去了。
　　 傍晚時(shí)分，忽然下起了大雪。
　　 我對著長安城的方向，吹了半宿的笛子。
　　 我看見長安城也下了大雪，涂了城墻宮殿，一片皎白。